渐行渐远的故乡
东西长约六百米,南北长约七百米,两条“+”字型的主街,六十多户人家,二百七十多口人,这就是我的故乡,那个被称为“东虎”的小村庄。
根据利津县县志记载,东虎村是一个移民村,于1947年建村。黄河改道以后,原先的故道逐渐适合耕种,周围部分村镇的无地、少地的农民或者失业的渔民开始迁徙此地,俗称“下洼”。“洼”,是利津县当地的方言,意思是遥远、荒僻的地方。“下洼”的人们习惯性地把原来生活的地方称为“老家”,而“老家”的人则把“下洼”的人称为“洼里人”。“洼里人”的称呼多少带有一点贬义,毕竟但凡生活能够凑合,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洼里人”为了生存,从原住地出发,拖家带口,在沙土地上扎窝棚,开荒地,生儿育女,古老的黄河故道开始热闹起来,并逐渐形成一个个原始村落。
我的爷爷就是在那个时候从陈庄镇的淤东村迁徙而来的。爷爷曾经是一个渔民,有自己的渔船,雇着几个短工,往返天津航线,当时家境比较殷实。我的奶奶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前两任都因病去世,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黄河变道,造地退海,爷爷只好结束了渔民生涯,带着一家老小“下洼”。当时的家庭成员有爷爷、奶奶、大姑、父亲、二叔和三叔。小姑是后来在东虎村出生的。再后来,父亲以及叔叔、姑姑们各自成家。当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已经到了1970年底,那时她已经36岁高龄。我前面还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挣工分少,穷得一塌糊涂。由于我年龄最小,父母难免溺爱,小时候每次出门都会让大人抱着,直到4岁才断奶。有时候我把母亲缠急了,被打几下,可是打过以后我仍然记性不改。有一次,晚上我跟着二哥去村两公里外的一个村子看电影《啊 摇篮》,竟然睡着了。电影结束以后,二哥把我背回家。其实,在半路上我就醒了,但仍然装睡。
那条东西方向的主街,就位于我家三间低矮土屋后面,是虎滩乡政府驻地(原先称“公社”,现在已经被划归盐窝镇管辖)东西方向的主干道。说是主干道,其实就是一条大约四米宽的土路,然而它承载了我童年的主要记忆。那个时候,拖拉机、推土机还是一个新鲜事物,每当它们驶过,便会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我会立刻从屋里跑出来观看,异常羡慕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公社拖拉机站的司机们都是“公家人”,村里的拖拉机手是村里的“体面人”,他们的优越感直接写在脸上。每当这个时候,小朋友们一起对着司机高喊:“拖拉机,拖拉站,拖拉机上坐着一个王八蛋!”然后大家一齐哄堂大笑。司机并不恼怒,总会笑着回上一句:“小兔崽子,快滚!”
夏天,大雨过后,道路泥泞,马车都行驶困难,却为小伙伴们提供了娱乐的工具——泥巴。玩泥巴,必须挑选软硬合适的泥作材料。太软了,就没法成型;太硬了,就容易碎。玩泥巴也是讲究规则的,基本是一对一的比赛。首先把泥巴捏成碗状,碗底要薄,但是不能有漏洞,对方会对此进行检查确认。比赛时碗口朝下,用力往地上摔。由于气流冲击,碗底便会破上一个洞,比赛的对手需要拿一块泥巴把这个洞堵上,而那块泥巴就是赌资。如果泥巴碎裂了,主人直接认输,泥巴归对手所有。有时候,双方会为了赌资的大小而斤斤计较,或言归于好,或不欢而散。
我6岁那年冬天,家里穷得实在是揭不开锅,母亲只好带着两个姐姐去外地讨饭。每到一户门前,他们都会喊一声:“大娘啊,给一口干粮吃吧。”母亲曾经多次对我讲起一次要饭的经历。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一个村子,开始逐户要饭。因为天气很冷,一个老大娘不仅给了她一个玉米面饼子(这是很奢侈的),而且热情地邀请她到屋里暖和。母亲再三致谢,跟随那个老大娘到了屋里,却猛然发现屋里坐着一个熟人。那个熟人就是我未过门大嫂的父亲,那个老大娘就是大嫂的姥姥!母亲说:“当时我的头轰的一声响,感觉这门婚事要吹了。可是没有吹。”那时,我每天都跑到屋后,望着道路的尽头,盼着母亲和姐姐们归来。二姐的胆道蛔虫病就是那时候得的。
冬天缺少柴草,父亲和哥哥们需要在深秋季节“下洼”去拾柴草以备过冬。这里的“下洼”,是我们这些“洼里人”对现在的孤岛镇、仙河镇、刁口乡一带的统称。虽然各村在那里都分配了土地,但平时那里人迹罕至,异常荒凉。个别“洼里人”实在混不下去了,也会主动迁徙到那儿去。虎滩人称之为“趴洼”。在我的印象里,“洼”不仅可以生产粮食(春秋两季,村里的马车会运回来),而且生产柴草,以及盖房用的芦苇。“下洼”去拾柴草,需要凌晨赶路,独轮车、绳子、镰刀以及耙子是必备的工具。母亲会在当晚给父亲和哥哥们蒸上一锅干粮。干粮的香味会让我从睡梦里醒来,于是开始吵闹着要吃。开始的时候,母亲不同意,我便一遍遍的都囊:“俺饥困,俺饥困¼¼”母亲终究招架不住,会掰一小口干粮给我。我如获至宝,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惹得父亲和哥哥们直笑。
在村子的南边,有一口1976年建成的水井,是全村的吃水井。村民们先是挖一个大坑,夯实地基,然后用层层递减的方式把青砖砌成喇叭口状,最后再土方回填,平整,一口水井就做好了。那时候青砖很贵,村集体(原先称“大队”) 每年收入结余(粮食)很少,建一口水井的费用需要攒上好几年。青砖之间的粘合剂用的是红土搅拌的小麦秸,时间一长,容易松动,几年后水井便出现了塌方。经过一番大修,村里把青砖换成了水泥管,一直使用了近30年。
东虎村那条南北方向的主街,就一直通到水井的旁边。从12岁那年,也就是开始上初一那年,我便基本承担了全家吃水的任务,也标志着我的少年时代真正的开始。这倒不是因为受到迫害和压榨,而是因为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以后,父母、哥哥嫂子(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而去世)忙于农活,我开始主动承担家庭责任。由于个头矮、扁担长,我只好把扁担钩子折叠;由于力气小,挑不动两桶水,就挑两个半桶。打井水是个技术活。先把水绳拴在水桶上,慢慢往下放,离水面二三十厘米的时候,开始左右摇动手里的水绳,以此产生振动,远端的水桶便开始荡漾,最好接近九十度的水平。然后手里的水绳突然一松,远端的水桶就像风筝断了线一样,倒扣着,“扑”地一声,一个猛子便扎进水里,声音清脆。这时,只要收紧水绳,水桶便会浮出水面,满满的一桶水。如果技术不好,水桶便会“当”地一声砸在水面上,漂浮着。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么打水人只有两种选择:重新再来,或者继续摇动水绳,让水桶慢慢进水,直至沉没。扁担,水桶,水绳,是挑水的三件必备品。打水人有时会忘记带水绳,那么只好用扁担代替。因为扁担前端的钩子口大,如果松紧度掌握不好,往下松的那一刹那,水桶便会脱落,掉进水底。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水底不可见,打水人只好摸索着,用扁担上面的钩子,试图先把水桶翻正过来,再把钩子挂在水桶的把手上才算成功。一旦还有其他的打水人,他们只好等着,顺便可以嘲笑一下那个技术不过硬的倒霉蛋。
挑水讲究人、扁担、水桶三者合一。人,不仅要能够挑得起,更要讲究步伐的节奏。要知道,挑水时扁担会被压弯,随着人的走动,扁担会产生颤动,水桶也会因此而晃动。一旦人步伐的节奏与扁担的颤动、水桶的晃动产生共振,那么扁担颤动得会更加厉害,水桶晃动更加明显,这样的结果就是水桶里的水被晃了出来。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把水桶放在地上,重新挑起来。我每天下午放学以后首要的工作便是挑水。家里的水缸又高又大,即使是半桶水,我举起来也颇为费力,有时难免会把水洒在身上,但是家里人口多,必须把水缸盛满。1983年、1984年正好遇到干旱,连续几个月没有降雨,村边的那条引水沟也因为黄河断流而早已枯竭。水井的水日渐珍贵,大家只好在水井边排起长队,然而打出来的水一半是泥,只能沉淀以后才能用。那时候我已经养成了早起学习的习惯。每天早晨5点钟准时起床,无论冬夏。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家没有为吃水发愁,早起的人有水喝。只是冬天的5点仍然漆黑一片,如果再遇上风雪,我也会害怕。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呢。
沿着那条南北方向的主街向南走,然后再转向东南方向,路过七八个村子,大约十公里的路程就来到了陈庄镇。陈庄镇上有一所中学,叫“利津县第二中学”,我的三年高中生涯就是在那儿度过的。第一次去学校报道,是三哥送我去的。三哥比我年长6岁,也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不过他当时已经是虎滩中学的老师了,初中化学就是他教我的,而且是我的班主任。父亲安排三哥为我送行,显然有他的考虑。行李早就准备好了。那床麦秸秆编成的床垫,是父亲亲自为我编织,编得比较粗糙,毕竟这不是他长项。被子、褥子以及需要换洗的衣服是母亲为我缝制的。那时候机器缝制的衣服已经开始流行,但是我家没有钱,还是穿着自家纺线、织布缝制以后的粗布衣裳。临行前,母亲塞给我3块钱,作为我1个月的生活费。3块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奢侈。我在三哥的陪伴下就这样踏上了求学之路。我们每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其中一辆是借叔叔家的),我驮着铺盖卷,三哥驮着一袋小麦。小麦需要换成饭票,就是我在校时的口粮。那是我从小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离开东虎村(1985年)。
陈庄镇位于交通要道,人员较为密集,往来车辆很多,自明清时期便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小镇,离我的“老家”淤东村只有两公里。那时我就在想,当年爷爷下定决心离开繁华之地“下洼”到不毛之处,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多少年后,当我翻阅《利津县志》的时候,才发现陈庄镇竟然是黄河尾闾抗日战争的最前沿。尽管有刁口惨案、义和庄惨案、八里庄战役等,陈庄镇是侵华日军最前沿的据点。当然,陈庄镇也成为了我青春之梦开始的地方。
人生有好多偶然,偶然出现多了,就会成为必然。当必然来临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偶然或许已经被忘记,但是它们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并且在一个转折点改变你的一生。就在我上报高考志愿前(1988年),一个偶然的大事件改变了我的一生。上海爆发甲型肝炎!上海离东虎村非常遥远,可是我7岁的大侄子竟然染上了重症甲型肝炎。当我得到消息,急急忙忙从学校赶回家的时候,大侄子正躺在大嫂的怀里,全身黄疸,处于谵妄、肝性脑病状态。他不停地喊啊,喊:“娘,我头上有根草啊,你给我拿下来,拿下来啊¼¼”几天以后,大侄子便夭折了。这是我第二次失去至亲的亲人,第一次是二姐(1981年),卒年15岁。
因为年龄只相差4岁,二姐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当她和一群小姑娘玩拾巴巴(一种以碎石子为道具的游戏)、踢猫(用布料自制的、内装粮食的毽子)、跳方(在地上划上方格后进行的游戏)游戏的时候,坐在旁边的我经常忍不住上去捣乱。二姐死于一场医疗事故,这是我成为一名医生以后才得出的结论。得知真相以后,我大哭了一场。胆道蛔虫病,治疗的时候,可以用少量阿托品扩张胆管,但是禁忌大剂量应用。当时的我亲眼目睹了二姐因为疾病腹痛的样子,目睹了在虎滩中心卫生院(那时的名称是“利津县人民医院虎滩分院”)住院被静脉大量推注阿托品中毒以后的烦躁(需要好几个人按着),以及后来身体变得冰冷。阿托品的用量竟然达到了几十支!那两个年轻的值班医生吓坏了,然而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指挥大哥把二姐背回了家。后来,那两个年轻的医生都成为东营市医学界的大咖级人物,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当年的那次事故对我一生产生的重大影响。
两条人命,基本上决定了我的人生走势。我的高考志愿是父亲决定的。父亲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不管什么社会,都需要医生。因此只要当了医生,你不会没饭吃。我们家族人口多,需要一名医生在关键的时候能够使上劲。你需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我原先打算学习经济学或者管理学,虽然很不情愿,但是最终遵从了父亲的意见,收到了滨州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录取通知书,标志着我青年时代的到来。
1988年8月28日早晨5点,天刚见亮,东虎村那条东西方向主街上的行人还很少。二哥帮我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被褥之类的东西,而我扛着一个化肥袋子,里面装着鞋子、盥洗用品之类的东西。土路坑坑洼洼,尤其是路中间的车辙印很深,人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这次离开东虎村,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已经成为全村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将来会成为一个“吃工资”的人。在东虎村村民的眼中,“吃工资”的人摆脱了黄土地,过着富足的生活,是“国家的人”。当我到达村头的时候,我不禁停下脚步,回望黎明前的东虎村。东虎村静悄悄地,一如她多年来的样子。她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有点儿茫然。我第一次发现,那条长约六百米的街道,竟然很短,很短,短到只需要步行五分钟的时间。客车的笛声响起,我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东虎村,我走了!
没有想到,父亲去世那么早(1995年。59岁)。父亲多才,但是一生坎坷,未曾得志,最大的成就是终于把孩子们养大成人。父亲喜欢烟酒,多烟但少酒。从我记事儿开始,父亲每天早晨起床前会点上一支烟,悠闲地一口口吸着。即使是母亲在一旁不断地催促,父亲依旧不紧不慢地吸完。为了省钱,我家门前曾经种过几年烟叶,那宽阔的叶子令人印象深刻。每到收获的季节,父亲就会把叶子摘下来,晒干,用火炒焦,然后碾碎了备用,烟纸就是我的废旧作业本。每当父亲高兴的时候,他总会吆喝我一声:“小儿子啊,给你爹卷一支烟吧。”等我把烟卷好了,父亲又会说:“小儿子啊,给你爹点上烟吧。”有时我不怀好意,故意突然把点着的火柴猛地向前,父亲会吓了一跳,赶紧躲开,之后会哈哈大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酒仍然是奢侈品,父亲只能喝廉价的散酒,因为母亲管着钱,只能限量供应。父亲把打酒的差事交给了我。酒,属于供销社的专卖品。售货员事先把酒放在一个坛子里,一个装着麦糠的布袋压着坛子口。每当有人来打酒,售货员就会把布袋拿开,拿起一个竹筒制成的容器(俗称“提子”,一“提子”半斤的量),伸进坛子里打酒。打酒者需要事先准备好酒瓶,售货员把一个漏斗放在酒瓶上,再把提子里的酒倒在漏斗里。打酒也是一门技术活。提子伸到坛子底部,酒的度数就低;浮在上面,酒的度数就高。父亲是老酒客,只要抿一口酒,便知道竹筒的深浅。因此我每次出门打酒,父亲总免不了叮嘱一句:“你让售货员浅着点儿打酒啊。”
从我大学二年级开始(1990年春),父亲的健康便开始出现问题。开始时胃痛,后来吐了血。家里人赶紧把他送到虎滩卫生院,钡餐透视的结果显示胃里有一个大溃疡,医生怀疑是胃癌。这个结果把家人吓坏了,赶紧把父亲送到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胃溃疡,给开了药方,嘱咐戒烟戒酒,坚持吃药。父亲并没有听从医生的劝告,仍然偷偷地吸烟、喝酒,但是药坚持吃了。两个月以后,胃溃疡治愈,但是有时仍会腹痛。1992年春,我大学四年级,正在见习期。父亲开始咯血,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诊断是肺结核,从此父亲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过程。3年后,事实证明,这是一次误诊,正确的诊断是肺癌。
父亲在我家就住了一夜。那是1995年3月份,我刚刚结婚2个多月。从滨州复诊回来,路过利津县城,父亲就住了下来。那一夜,父亲不断地刺激性咳嗽,似乎要把里面的东西一齐咳出来。他的病情明显加重了,我开始在县城与东虎村之间来回奔波。那时我正好在急诊科上班,上完一个夜班以后可以休息两天,这也给了我照顾父亲的机会,没有学过打针的我开始给父亲输液。但是从盐窝镇到虎滩乡这一段路没有客车,我只好拦截过往车辆请求捎带。东虎村的那条东西主街,见证了我的奔波。有时候感到实在太累了,我恨不得趴在道路上睡一觉、歇一歇。我打针的技术并不好,经常打穿了,父亲会疼得咧嘴。好不容易打上了,我就开始蒙头睡觉。确实是太累了,竟然忘记多和父亲说说话。有时在睡梦中听到父亲在哼着小曲,曲调随着喘息声时断时续。然而父亲终究还是走了(5月),他一手组建的这个家庭刚刚出现振兴的势头,还没有来得及享福便撒手而去。家族的墓地是父亲十几年前就选定的,他给自己也选好了地方。沿着东西方向的主街走,再向北一公里就到,位置很好。老家顿时冷清了许多。
先是二姐,再是大侄子,后来是父亲,不知道为什么,老天总是在以生命的代价难为我们这个家庭,这也再次注定了我的命运,即使是毕业以后我已经拿到了东营市中心血站的报到证,但是最终回到利津当了一名医生。父亲还是那句话:“你好不容易学了5年,如果去卖血,却不当医生,那就太可惜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比一般人多了一份悲天悯人、度人苦厄的情怀,多了一份执着,也多了许多苦难。人生没有假设,只有一天天的累积。累计多了,就成了生活,就成了人生,没有对与错。我很感激父亲给予我的人生选择,能够让我在诸多的痛苦中享受治愈病人后片刻的欢乐。从1993年开始从医至今,我的家庭、家族未再出现类似的悲剧。而我把治疗的一个个病例,真正当成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何提高医疗质量、保障医疗安全,是我的首要职责。
我曾经反复考虑过,我们家庭的振兴有两个标志性事件。一个是1985年盖了7间砖瓦房,成为东虎村砖瓦房的开端。原先的三间老屋只留下两间作为储物间;另一个是1996年经过东营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我们家继续拥有一块38.5亩土地的承包权。这两件事儿的,二哥都是绝对的主角。我在第二件事情中当了一个配角,作用比较关键。那38.5亩的土地位于东虎村的西北方向2公里处,原先是黄河故道的一片沙荒地,二哥承包以后,逐渐把那片地改造成了良田。它成就了二哥,却也圈禁了他。1986年,二哥和二嫂便从老家搬出,直接“趴洼”住在那块土地上了。一住就是33年(2019年搬出)。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先后帮二哥把他的三个儿子养大。三个孩子离巣以后,那7间房子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房子的墙皮开始脱落,原先亮丽的砖瓦开始褪色。
由于交通不方便,我基本保持着每3周回老家一次的节奏。到家以后,我会先和母亲说说话,干点儿活,然后去看望“趴洼”的二哥二嫂,再回村去看望大哥大嫂。因为母亲的晚饭很简单,且自由惯了,所以我的晚饭基本上在大哥、二哥那儿吃的。兄弟们在一起,喝点儿小酒,话题难免很多,经常聊到很晚。母亲是个急性子,她知道那个时候我肯定在大哥家,有时候迈着小脚,赶过来。还没进门,就先喊起来:“天不早了,赶快回去睡觉吧啊!”我连忙跑出来,陪着笑,赶紧搀着她往回走。在路上,母亲不断地抱怨:“你回来,到底是为了看你哥哥嫂子们啊,还是为了看我啊。”每当这时,我会狠狠地亲一下母亲的脸,说道:“为了你,为了你啊。只不过我们说话的时候忘记了时间。”东虎村那条东西方向的主街,记着我们娘俩的脚印。
母亲已经提前把火炕烧暖和了,被窝铺好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家里的,亲戚的,村里的,村外的,经历的,听说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一股脑地向我倒了出来。开始的时候我还能替她附和、分析、解释,后来就“嗯,嗯,嗯”地应付,再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让母亲有些嗔怒:“你与你哥哥嫂子们话那么多,与我的话咋就那么少呢?”俺的亲娘哎,都快凌晨一点了,你还让我和你唠嗑啊?我还要六点前赶客车呢。
那时候,母亲学会了一种类似于麻将的纸牌游戏。没事儿的时候,她便迈着小脚到邻村去打牌。每次牌局的赌注是一角钱。每次回家前,我都会事先在银行取上100元崭新的一角、两角纸币,作为母亲的赌资。崭新的纸币,为母亲在牌友们面前挣足了脸面。有时候,我也会陪着母亲玩牌,每次牌局的赌注也是一角钱,结局是母亲胜多负少。赢钱的母亲也会欢天喜地:“看看看,又赢你了。”但是我喜欢。我们兄弟几个曾经商量,为了方面母亲出行,是否为她买一辆小型三轮车。母亲很愿意,但是方案被大嫂和大姐否决了。她们认为,母亲年龄大了,骑三轮车有风险。不到三年,牌局就散了,母亲说“某某某偏瘫了”、“某某某死了”、“某某某被孩子接走了”。母亲也生病了,已经无法一口气走完一公里的路程。她的肺心病开始经常发作。
从2005年开始,母亲便需要治疗。每隔几天,我就会打电话回家问候问候她。母亲不识字,但是她有她的办法。她让二哥把我们哥四个的手机号码记在一张纸上,每次打电话,她只要对着电话机上的数字按键即可。后来,母亲有了手机,是三哥给她买的老年机。母亲爱不释手,让三哥给她设置了快捷键,1代表大哥,我的号码是4。母亲住院的次数逐年增多,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孙子意外车祸离世(2012年),对她产生了重大打击。每次住院,往往从我们娘俩通话开始。我问:“娘,这几天身体挺好么?”母亲答:“不好。又咳嗽气喘了。”我问:“我去接你吧。”母亲答:“好的。”我开始频繁地往返于东虎村那条东西方向的主街,有时白天,有时夜晚,有时天晴,有时雨雪。临行前,母亲会仔细地检查房间,生怕有水啊、电啊、火啊之类的危险,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把门锁上,把钥匙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万一你二哥回来拿东西呢?”母亲这样说。母亲被我接到县城以后,老屋便空了,陷入了沉寂。
东虎村那条南北方向的主街,我已经很少走了,其中关键的原因是村里通上了自来水,村民们不再需要挑水吃。那口已经用了30多年的水井逐渐废弃,最终悄悄地消失了。有一次,我有事儿路过那个地方,忽然来了兴致,决定去看看那口水井。那条通向水井的小路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的杂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根据记忆,大体锁定了井口的位置。水井已经被填埋,一棵柳树从井里长出来。幸好水泥管子还在,但是边缘早已坑坑洼洼,几条钢筋露在外面,锈迹斑斑。
村里明显冷清了。街上偶尔会遇到行人,基本上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那些人中,一部分人到地里干活,一部分人去附近的工地打工。东虎村所在的虎滩乡比较封闭落后,打工,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才从虎滩乡一带逐渐兴起。刚开始,打工者还遮遮掩掩,感到害羞,但是随着打工的人逐渐增多,这个新鲜事物才被人们接受。不过,雇主与打工者之间有一个潜规则,雇用外村人而不雇用本村人,以免伤了和气。二哥是东虎村第一个雇主,他的38.5亩的果园在春秋两季需要临时雇佣一些家庭妇女帮工。渐渐地,村里一些人到更远的地方打工去,家里人也搬了过去,很少回来。空置的房子越来越多,由于缺少打理,露出破败之相,有的甚至直接被拆掉了。孩子们不见了,年轻人不见了,一部分中年人也不见了,都进城了。原先热闹的东虎村越来越没有生气。
住院治疗大约7天左右,母亲的病情便会明显好转。因为工作的原因,即使是母亲住院期间,我也是来回带着她上下班。一来可以让母亲得到充足的休息时间,二来在家吃饭可以增加营养。有时我工作忙,接送和陪护的工作就由我的妻子承担。母亲平时爱干净,但是农村条件比较差,洗澡比较困难。我的妻子会把热水器里的水烧好,让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亲自给她搓澡。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内衣,母亲的面貌焕然一新。我的妻子再给母亲全身按摩一遍,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母亲非常知趣,刚住不到一个月便要求回家,我和妻子就借故一拖再拖。可是母亲很坚持:“如果我这你们这儿住久了,再回家就不适应了。如果离开太久了,家里就没法住了。再说,你们都很忙,没有功夫陪我。我在家的时候,起码还有几个老姊妹们来串门呢。放心吧。”
可是母亲没有让我们放心。2017年春,二哥的三儿子结婚日期越来越临近,她的病情却进一步加重。我多次回到东虎村,但是母亲拒绝了我让她住院的请求,而且态度变得越来越固执。母亲说“等到孙子结完婚,我就没有心事儿,就跟着你去住院。”然而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卒年83岁。太匆匆。
一个时代结束。
在娘胎里婴儿需要依靠脐带供给营养,出生的时候则需要剪断脐带。脐带有形,而家的情怀无形。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从此维系着整个家庭。一头是父母,另一头是子女。老屋既是一个坐标,更是一个象征。等到父母已逝,子女才真正开枝散叶,各自为家,从此开创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
东虎村的那几间老屋已经老了。杂草开始在门前生长。先是几棵,几十棵,后来竟然连成了片。杂草品种各式各样,高的,矮的,都有。雨后,苔藓在台阶上生长,绿油油的,很旺盛的样子,直到艳阳高照,才逐渐隐退。风,掀翻了房瓦,摇曳着窗户;雨,穿过破碎的玻璃,登堂入室;尘,开始聚集,附着在一个个蜘蛛网上。灯,坏了;锅,锈了;炕,塌了。墙皮斑驳,露出底色。原先规整的家什,七零八落。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还摆放着父母的照片,成为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见证,也见证着他们建造的这个房子的没落。
我回东虎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东虎村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回家的路越来越遥远。以前,我会关心四季轮回,嘱咐母亲需要加减衣物;会关心风雷雨雪,嘱咐母亲尽量不要出门;会关心时令蔬菜水果的上市时间,以便母亲能尝个新鲜;会关心母亲是否气喘,以便赶紧接过来住院,顺便在我家小住。母亲去世以后,我回老家的动力骤然下降。
我感到已经被东虎村抛弃。东虎村生了我,把我养大,让我有机会在利津县城扎根,最后却狠心地把我和她之间的脐带剪断,让我从此成了一个游子、一棵浮萍。剩下的那两间儿时住土屋被拆了,带走了很多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那七间老屋也露出疲态,逐渐抹去我青春的印记。
不时听说村里一些老人去世的消息,难免让我感叹岁月的无情。东虎村的第二代移民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经历过战争与和平、饥饿与温饱,以及社会剧烈动荡带给家庭的巨大冲击。如果说东虎村的第一代移民(我爷爷时代的那批人)是根,那么第二代移民(我父亲时代的那批人)就是基。两代人的艰苦努力,终于在第三代人(我时代的这批人)中开始有了一些成绩。越来越多的东虎人走出那个小村子,在百年未遇之大变局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有时候,有年轻人找到我的办公室,亲切地叫着“叔叔,伯伯”,自我介绍说“我是某某某的孩子”。 这是东虎村的第四代人。我会在不经意间打量他(她),试图从他(她)的眉宇间找到某某某的印象,也是属于东虎村的特征。偶尔会见到第五代人,假如不经人介绍,根本就不认识。即使是见了面,相互间只是寒暄几句,已经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对于第五代人来说,东虎村只是一个符号。
可是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与东虎村已经渐行渐远了。一旦仅存的那几间破败的老屋消失,东虎村也必然将我除名,就像一缕风吹过。之后,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