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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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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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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1

2631

已经是凌晨。大街上少有的空荡,偶尔才有车辆匆匆驶过,路边没有行人。路灯的光线变得昏黄、慵懒,洒在柏油路面上,泛着点点的光。光线的尽头,是一大片黝黑,依稀可见树木啊、建筑啊之类的轮廓。尤其是那些高层住宅楼,直挺挺地插向昏暗的天空,楼顶上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似乎告诫往来的乌云注意绕行。其中一栋高层住宅楼上只有一户人家卧室的灯亮着,显得格外突兀。整个天空都是黑的,偶尔会在乌云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儿星光,但是稍纵即逝,再也很难出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道路就像工厂里机器上的传送带,把我这件货物运输到一个固定的地方。

住宅小区里静悄悄地,道路两边挤满了轿车,即使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也不放过,甚至把消防通道也堵了个严严实实。我开着车,兜了两圈,才好不容易在一个树空里停了下来。虽然已经入秋,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风儿穿过衣领、袖口、裤管儿,抚摸着肌肤,已经不复夏日的热辣。一个雨滴恰巧砸在我的手臂上,发出轻微的“啪”声,被砸中的地方顿时清凉。我抬起手臂,借着昏暗的路灯,好奇地看了看那摊水渍。“啪”,又是一个雨滴,打在我的鼻尖上,溅起的小雨瓣,正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摸了一下被清洗过的鼻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开楼门的时候,我遇到了麻烦。前几天我刚刚搬了办公室,钥匙扣上便一下子多出了好几把钥匙,打乱了原先的规律。其中的两把钥匙与楼门的钥匙极其相似,我很容易搞混了。说来也怪,这一天我反复试了几次,楼门竟然还是打不开。我开始有点儿着急,一度怀疑楼门锁被人换掉了,或者锁芯被人塞进了东西。我拿出手机,找出一个号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关掉了。我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烟丝燃烧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火光映照着我的脸,穿透了我的眼睛和心灵。

哒哒哒,哒哒哒。这个时间竟然出现了女人的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变得异常清脆。哒哒哒,哒哒哒,声音由远及近,一个女人在不远处出现了。我只是无意识地向那边看了一眼,对,就是一眼,只是看到了女人大体的轮廓。她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左右,三十到四十岁左右,短发,身材窈窕,线条匀称,似乎是穿着旗袍,走路的姿势如同微风中的柳叶儿,摇摆中不失婀娜。哒哒哒,女人径直向这边走来,我好像受了惊吓,赶紧把烟灭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把烟屁股包好以后又掖回去,掏出钥匙继续开门,手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

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在我的身后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明显感到身上的温度在急剧升高,甚至微微出汗,尤其是后背的部分。我听到了后面女人轻轻的呼吸声,感受到了她注视我的目光,以及,以及她身上香水散发出来的茉莉和玫瑰的清爽淡雅的芬芳。我偷偷地深深呼吸了几口,顿时有一种耳清目明的感觉,却又生怕弄出动静而出现尴尬。然而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急也不躁。雨,有意无意地悠闲地打在我的身上,似乎在提醒着我。

“您住在这儿么?”女人问我。

我没有回头,听见女人问话,但是并没有听清。

“您住在这儿么?”女人又问我。

这一次,我听清了。那声音徐缓而温软。

“是,是的。”我结结巴巴地答道,“我就住在,住在2662,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今天的门锁突然打不开了。”

“我也住在这个楼道。我帮您试一试可以么?”女人又问道。

我脸上微微一红,心想:“也许她怀疑我是窃贼吧?”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转过身,第一次正面看到了她,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开始加速。我乖乖地把钥匙递给她。她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手指修长而白皙,腕部柔软,仅仅一个接物的动作就像舞蹈一般,腕部一转,手掌打开,五指并拢,手心略微凹陷,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线条清晰而完美。

我提着那串钥匙环,把钥匙轻轻放在她的掌心,两手之间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然后就闪在一旁。女人的侧面也非常美,身子笔挺,凹凸有致,旗袍的裁剪非常讲究。我只是欣赏了一眼,就把眼光移到了别处,心里没有任何邪念。

女人拿着我的钥匙看了一眼,选准了其中的一把,插进门锁。快到尽头的时候,好像遇到了一点儿阻力,她稍一转动,钥匙便整个插了进去。“啪嗒”,门锁开了。

我拉开门,请女人先走。女人微微侧身,冲我微笑了一下,略微点了一下头。我也身体略微前倾,冲她微笑了一下,算是表达谢意。

即使是上楼梯的台阶,女人的腰身也是直的,肩部看不出晃动。她一步一个台阶,每走一步,高跟鞋轻轻落下,生怕惊扰了梦中人。

我朝着她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地下室的位置走去。在地下室黝黑的走廊里,我静静地倾听高跟鞋轻轻敲打台阶的声音。一层,两层,三层。她在三楼停了下来。她从手包里拿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楼道里顿时回归安静。

我又在地下室黝黑的走廊里等了十分钟,蹑手蹑脚地走到楼门口。开门,关门。我故意把关门声搞得大了一点点,然后大大方方地上楼了。路过2631门口的时候我多看了一眼,走过去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女人。即使是到了夜晚,2631房间的灯也是黑的。

冬季,北方多雨雪。下午下班的时候,风啊,雨啊,雪啊,突然铺天盖地一齐涌了过来,把五彩斑斓的世界变成了白色。风,带着刺骨的寒冷,就像一把把匕首露着杀气。雨,冰冷冰冷的,落在地上立刻成了冰,落在人的脸上、手上皮肤会微微泛红。还有大雪,整片整片地往下落,似乎要把这个世界埋没。

车辆都小心翼翼地,沿着道路的中间线缓慢地行驶,其实中间线早就埋没在冰雪之中。应急灯已经打开,提醒后面的车辆尽量不要插队。雨刷器拼命地来回摆动着,把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雪赶紧扫除。车里空调的温度虽然已经调到了26度,可是寒风还是会从不知道的地方挤进来把双手冻得生疼。大街上的行人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匆匆赶路。尤其是遇到红灯的时候,行人会表现出不同的神态。

我开车转过一个路口,猛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风雨雪裹挟着她,可是她的仪态仍然保持着端庄,与其他行人的表现形成极大的反差。我把车子慢慢靠近,从侧面认真辨认了一下,终于可以确认就是2631的女人。风不断吹起她淋湿了头发,还有雪片不断地落下。女人用带着黑色蕾丝花边手套的手不慌不忙地清理了。今天,她穿了一件鲜红色的羊绒大衣,大衣垂至小腿的中部,小腿上露出肉色的裤袜,一双黑色高跟鞋,鞋跟大约十厘米的样子。虽然她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可是步伐并不慌乱。

我鸣了一下车笛,打开右转向灯,缓缓地靠边停车,摇下副驾驶那边的车窗。我把时机掌握得恰恰好,女人正好来到车窗边。我又鸣了一下车笛,女人停住了。我打开车门,下了车。

“嗨。”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她才合适,只好用“嗨”来代替。

女人先是一愣,进而也认出了我。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嗨。您好。”她说道。她称呼我“您”。

“您好。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坐我的车。”我试探着问道。

女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您看,我全身都快湿透了,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我答道:“我的车套正好需要清洗了。再说我也正好顺路。”

女人说:“那就麻烦您啦。”

我从车后绕了过去,为她打开了后车门。她清理了一下身上的积雪,整理了一下衣服。临近上车的时候,她的脚下突然一滑,我做了一个保护性的动作。她很快恢复了平衡,我并没有碰到她。我回到驾驶室,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端坐在后座上,就像一个女神。估计是她怕湿漉漉的羊绒大衣弄湿了车座,就把大衣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青花瓷颜色旗袍的下摆。她挺胸收腹双腿并拢,向内倾斜30度,双手叠放在大腿上。我看了一眼,就把眼光移开了,却忍不住打了一喷嚏。

“后座上有我的一件皮夹克,您可以盖一下腿。”我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后面安静了大约一分钟,也许她在犹豫是否接受我的好意。然后,我就听到了一点儿动静。

“谢谢您。”她对我说。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已经把那件皮夹克盖在腿上,遮住了青花瓷颜色旗袍。

“您,不用客气。”我回答道。

9 , 8 , 7 , 6 。我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正好遇到绿灯开始倒计时。前面的那辆车已经顺利通过了,我本来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通过,可是我还是把车缓缓停了下来。车里的温度提高的真快啊,我的身上已经微微出汗。而且,而且车厢里开始有了一种淡淡花果清香的香水味道。我偷偷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住了,让那种香味在我全身弥漫,弥漫,滋润每一个细胞。

进了小区,我把车停好。

“谢谢您。幸亏今天遇到您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女人说。

我说:“您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女人下了车,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她开了楼门,楼道里的灯亮了。过了一会儿,2631房间客厅的灯也亮了。女人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灯光映照下,显现出她身材完美的轮廓,就像一幅剪纸画。

我在车上又呆了几分钟,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下了车。我无意间向后座瞥了一眼,却发现我那件夹克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儿。我慢慢地关上车门,沉吟了一会儿,才迈步向家里走去。路过2631房间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房门,路过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晚上,我到客厅的窗边去了几次,2631的客厅灯亮着,拉着厚厚的紫色窗帘。

第二天却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笑眯眯的,暖洋洋的。天空湛蓝,几朵白云在那儿徜徉,悠哉悠哉,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两只早起的小鸟估计已经吃饱了,飞到我家的窗台上叽叽喳喳。我欣赏着它们,它们却猛然看到我,眼珠子咕咕噜噜转着,一副被打搅以后很不高兴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窃听者。它们俩又嘀咕了几声,估计是在嫌弃我,然后“扑棱”一声飞走了。我跟了过去,看着它们渐渐远去,直至变成两个小黑点儿,消失。

我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整理一下,盘算了一下今天需要干的几件事儿,对着镜子演练了一下可能需要的几副面具。我走到客厅的窗边,向2631房间的客厅看了一下,紫色的窗帘已经被拉开,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路过2631房间门口的时候,我故意轻咳了一下。

小区里主要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了,几个物业工人正在忙着把雪向绿化带里运送。快要到车那边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车前有两串高跟鞋的脚印。车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且,而且有一只小巧的手袋被放在引擎盖上,里面有两个自制的面包,散发着麦香。

我回头看了一眼2631房间客厅的窗户,那儿依旧静悄悄地。阳光正好反射过来,把我的眼睛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面包我没有舍得吃,连同那只小巧的手袋,一直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

我偶然看见一个名叫“深夜”的酒吧。“深夜”两个字用霓虹小彩灯环绕,一闪一闪。也许是因为周围店铺都已经打烊的缘故,原先的繁华已经暂时归于沉寂,陷于一片黑暗之中,这反而让“深夜”显得孤孤零零。整条街没有一个人,除了我以外。

我在“深夜”门口吸了一支烟,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一刻才决定去喝一杯。我需要一杯酒,不,至少一杯酒,来麻醉一下神经,以及,以及失落的心情。酒,至少能够让我在这个深夜能够好过一些。

“深夜”的大门是木制的,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树种,很厚重,只是刷了几遍桐油,树的纹理还清晰可见。大门被推开时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在提醒服务生有客人来了。进入大门,是一个向下的异型钢结构楼梯,铺着木质地板。楼梯的尽头向两边分开,方便客人们上下。楼梯前面恰到好处地放了一组鲜红的三人布艺沙发,上面放着三个黄褐色靠背。

酒吧里的灯大部分已经熄灭了,非常安静,没有客人。

我径直走到吧台,在一个高脚凳上坐了下来。吧台里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调酒师,体态微胖,穿着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马甲,带着一脸的倦容。

“先生,您需要点儿什么?”调酒师问我。

我说:“请给我来杯白兰地。”

调酒师问:“先生是否加冰、可乐、红茶?”

我不假思索地说:“加红茶,再放点儿冰。”

调酒师非常专业,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调制好了一杯白兰地,推到我面前。调制好的白兰地呈现血红色,上面漂着几块儿浮冰,宛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我右手端起那个杯口小、腹部宽大的矮脚酒杯,缓缓地摇了摇,仔细地观察酒的挂壁,随后把就被慢慢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含在嘴中,鼻吸一口气,再把酒慢慢咽下。我明显感到白兰地所到之处顿时生出一股热流,先是到了食管,接着到了胃,最后到了肠道,才渐渐消失。俄而,酒气开始全身发散,酒的辛辣,茶的清香,从鼻孔里慢慢冒了出来。我一口把那杯酒喝干了,对调酒师说:“请再给我来一杯吧。谢谢。”

我一连喝了三杯,酒精在我的身体里开始翻腾,心情渐渐愉悦,微醺但未醉,恰恰好的程度。我打算结账离开,可是一转头,我发现在酒吧里竟然还有一位客人。她趴在酒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桌子上,头发盖住了脸,头枕在右胳膊上,右手还握着酒杯,酒杯里残剩着半杯兑了红茶的白兰地。头顶上的折光灯温柔地罩着她,可是她一动也不动,显然是睡着了。

我看着她有点儿眼熟,迫不及待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她的身边。是她,就是2631的女人!我的心跳禁不住加速起来,大脑立刻清醒了。

我走回吧台,问调酒师:“那位女士来多久了?”

调酒师往女人那边看了一下,说:“大概两个小时吧。”

我又问:“她喝了多少酒?”

调酒师答道:“三杯。”

我对调酒师说:“她是我的朋友,就让她在这里多睡一会儿吧。”

调酒师将信将疑,问道:“先生,您确定?”

我拿出身份证让调酒师看了一下,说:“你可以记下我的名字。”

调酒师进而为难地说:“可是先生,我们店两点就打烊呢。”

我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调酒师,说道:“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调酒师收了钱,不再说什么。

我走到女人那儿,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不久,女人的右手动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儿被碰倒了。我顺势轻轻地把酒杯拿了过来。酒杯口上只有一个红唇印,显然她一口就喝去了酒的一大半。

又过了半个小时,女人呻吟了几声,身体动了动。也许因为酒劲减小了,也许因为睡足了,也许因为感受到我的存在,她醒了。她从桌子上慢慢起身,头一扬,一头秀发被甩在后面,露出了脸。她的眼睛有些发红,眼皮微肿,脸上化的妆有泪水流过的痕迹。

她朦胧中突然看到我,大吃了一惊,“啊”地一声捂住了嘴。当她认出是我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整理了一下头发,拿起纸巾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我向调酒师打了一声招呼,调酒师端来了两杯热水。女人道了谢,喝了一口水,把头扭向一边,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流,胸口起伏,握着水杯的手轻轻颤抖着。

我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她没有看我,接过纸巾,擦着泪水。我把目光移到别处,尽量不去看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半小时以后,女人不哭了,慢慢地把那杯水喝完,对我说:“咱们走吧。”

似乎是有意安排似的,凌晨的大街依旧空空荡荡,两边的路灯执着地发着柔和的光。我和女人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女人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旗袍,上面手工缝着几朵兰花。我忽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否在梦中。街道变得悠长悠长,似乎根本走不到尽头。其实,我,我愿意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女人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发出“哒哒”声,和着树叶被微风吹拂的“沙沙”声、草丛里不知名的虫鸣声,构成了一首完美的圆舞曲。我想象着,想象着,我不是跟在女人的后面,而是与她并排走着,她挽着我的胳膊,小鸟儿一样依偎着我。

路过一处街心公园,女人停了下来,转身问我:“歇一会儿吧。”

我答道:“好的。”

街心公园的中央是一个小型广场,四周大树围绕,阻隔了尘世,别有一番洞天。女人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我在离她几米的地方站着。

她说:“你也过来坐吧。”

我犹豫着。

她笑了,问道:“怕我吃了你?”

我也笑了一下,在她旁边坐下,中间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我目不斜视向前看着,但是听到了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的香味,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我仿佛觉得我们两个不是坐在天井式的广场上,而是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她说:“我为你跳一支舞吧。”

我说:“非常好。”

她脱去高跟鞋,把旗袍下面的几个扣子解开,在广场中央面对我站好,做了一个定势,开始跳舞。夜的黑与旗袍的白,形成鲜明对比。她每到一处,就在黑色中划出一道纯洁的白色。

这是我最奢侈的一次观演,观众只有我一个人。这是她最投入的一次演出,观众只有我一个人。

她一直跳着,跳着,一直跳到没有了力气,软瘫在地上。

我把西服脱下来,半铺半盖在她的身上。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她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两个人都仰望着星空,若有所思。

“今晚的夜色真美啊。”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么美的夜色了。”

我的身体本来好好的,可是今天早晨一上班就感到莫名的不舒服。我摸了一下脉搏,心跳每分钟九十次。我的乖乖,平时我的心跳每分钟七十次左右,现在怎么就快了呢?我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十点开始睡觉,今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吃饭,八点上班,一切都很正常啊。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然而心跳的速度更快了,而且出现了新的症状,烦躁和焦虑。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想以此缓解一下,但是原本宽敞的办公室却似乎给我巨大的压迫感。我把办公室的门、窗户全部打开,让新鲜空气贯通,仍然无济于事。我强迫自己开始工作,可是心神不宁,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开会讲话的时候,我的大脑开了小差,要不是旁边的人及时提醒,就闹出笑话。由此看来,我生病了。这病,似乎生的不明不白。

我到医院去了一趟。先是挂了一个内科专家号,做了一大堆检查。内科专家在那些检查单上看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劳累。他嘱咐我一些注意休息、不要劳累之类的话,我答应着,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找到我的病根。我又挂了一个中医专家号。老中医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给我号脉、看舌苔,最后的结论是:气虚。他给我开了几副中草药,并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我答应着,但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找到我的病根。我有些沮丧。

还没有到正午,太阳就热辣辣的。虽然偶尔会吹来一阵风,掀起的却是一阵热浪。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本来打算回单位,却神差鬼使地把车开回了家。我只好将错就错,回家休息一下。楼道里静悄悄地,我的脚步声格外沉重。

路过2631房间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房门竟然大开着。我站在门前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敲门。就在我的手指落在门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要出门的样子。她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微笑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对我说。她在门里,我在门外。

见到女人的那一刻,我身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什么?她知道我会来?她怎么知道我会来?难道她能掐会算?

我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预感。”她答道。

“有预感?”我追问了一句。

“是的。”她说话的时候右嘴角微微上翘,微笑的同时透出几分顽皮。“你有没有预感啊?”她反问我。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喏喏地答道:“好,好像也有。”

她又笑了。这一次笑得很灿烂。也许她为自己的小聪明而自鸣得意呢。

“我故意开着门的。”她说,“本来我一个小时前就要走的,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诫我: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我就坚持了下来。当我最终决定想走的时候,你正好到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又笑了,笑容里透着几分狡黠。

“走?你要走么?”我收起了笑容,问她。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答道:“是的。我要走了。”

“不回来了么?”我问。

“可能。”她说。

我的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悲凉,手脚麻木,如同跌入冰水中。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背在后面的左手伸到了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如果今天见不到你,我打算放在你家门口的。”她说。

我慌忙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了那个礼盒。礼盒里是一条蓝色带有斜纹的领带。我却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样子难免有点儿窘迫。我把裤兜掏遍了,裤兜里却什么也没有。我灵机一动,把手表摘了下来递给她。

“做个纪念吧。”我说。

她略微迟疑,接了过去。“谢谢。”她说。

“保重。”我对她说。我侧过身,让开路。

“保重。”她对我说。她从门里出来,把门关上了。

我提着女人的行李箱到了楼门口,就停住了。女人向我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她的手嫩滑如脂。

女人独自提着行李箱出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突然清醒了。我追了出去,跑了几步就停下了,看着女人渐渐走远。

女人回头向我看了两眼,向我挥手。她的左手上戴着我的手表,表链比较长,卡在她前臂的中央。正午的阳光照在表壳上,反射过来的光线把我刺得满身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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