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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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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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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难回

我停下车,正准备开门,却突然发现从斜刺里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开裆裤,跑步的姿势还有些蹒跚。他在车头的位置停了下来,歪着小脑瓜向驾驶室里看了一眼,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我冲他笑了笑,他却仿佛受到了惊吓,眼睛里露出惊恐,转身就跑开了,可能是见到生人的缘故吧,不过他奔去的方向却是我的老家。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里一阵悸动,那个小男孩,像极了多年以前的我啊。

小男孩在我家门前丝毫没有陌生感。他把两只小手插在裤兜里,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拨弄一下门前的杂草,一会儿抓着门上早已生锈的铁锁发呆。又过了一会儿,他趴在台阶上,眯起眼睛,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也许屋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吧,他竟然一动不动看了好长时间。我下了车,靠在车门上微笑着望着小男孩,他却警惕性很高,一脸严肃地又看了我一眼。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跑过,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小男孩的名字。她跑到小男孩的旁边,一把把小男孩拉起来,不停地埋怨:“小祖宗,不让你跑,不让你跑,你却偏偏不听话,万一你跑丢了,让坏人把你偷去咋办?”

小男孩却不以为然,他挣扎着说道:“妈,妈,我看看,你让我再看看吧。”

女子并没有理会小男孩的请求,抱起他就往回走。小男孩在她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就安静了。女子亲了小男孩一口,说道:“乖,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女子在我旁边路过的时候,忍不住用眼角喵了我一眼。尽管都是本村人,可是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小男孩却胆子大了起来,趴在妈妈的肩头上冲着我做了一下鬼脸。我也回敬了他一个鬼脸,他马上就把头缩了回去。

远远地听见那对母子的几句对话。

小男孩问:“妈,那户人家的门前怎么那么多杂草啊?”

妈妈答:“那是因为没有人收拾。”

小男孩问:“为什么房门是关着的?里面那么乱,没有一点儿动静呢。”

妈妈说:“那是因为里面的人都搬走了。据说,里面曾经住着好多人呢。可是现在都不见了。”

小男孩问:“就是屋里墙上照片上的那些人么?”

妈妈回答道:“也许是吧。”

小男孩自言自语道:“那些人会搬到哪儿去呢?他们真的不回来了么?”

妈妈说:“他们当中可能很多人回不来了。”

我忽然听到了娘的叫喊声。不不不,这不是错觉,那个声音真的正在的耳边回响啊。我抬眼望去,仿佛又看到娘站在门口,焦急中带着一点点愤怒,拖长了语调,大声地喊着我:“孩啊,孩啊,吃饭啦,吃饭啦——!”我很不情愿地和小伙伴们分手,撅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懒洋洋地往家走。

爹和大哥、大姐在生产队上工刚刚回来。大哥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端到天井里,让爹先洗。那个舀子是铝制的,已经有很多年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舀子柄折断了,舀子头因为被多次摔打的原因而变得坑坑洼洼,虽然不再美观,但是仍然很实用。平时,舀子就放在水缸上面的木板上,我有时从外面玩耍回来口渴得要命,进门以后抓起舀子,在水缸里舀起水,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那种痛快的感觉就别提了。那个舀子头还有一个特别的用处,娘在蒸干粮的时候顺便蒸上一舀子咸菜,刚好够一家人几天吃的。脸盘只有一个,是搪瓷的,表面绘着几朵大红的牡丹,但是有几个花瓣被碰掉了,露出黑色的底子。那个舀子和脸盆早就该换新的了,可是那时候家里穷,娘一直舍不得换。

大哥见我回来,满身的土,恶狠狠地瞪我一眼,问道:“又和人打架了?看看你身上脏的。”

我站在那儿,低着头,小声地回话:“没有啊。我们只是闹着玩呢。”

娘却不乐意了,一把拉过我,反而训斥大哥道:“他一个小孩子家,能知道什么?你别吓着他。”娘转过脸来,却在我的小手上打了两巴掌,说道:“让你不长记性!”然后,娘就从屋里的炕上拿来那把让我有时闻风丧胆的笤帚,把我身上的土打扫干净。爹刚好洗完脸,大哥想用那些水继续洗,不料我却一下子挤了过去。大哥笑了,对着娘抱怨:“娘,你看看,你看看,老小蹬鼻子上脸了。”我才不管这些呢,蹲在地上就让爹给我洗。爹平时言语比较少,也很严肃,但是唯独对我另眼相待。爹把我的手啊、脸啊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拍着我的背,说道:“快去吃饭吧。”我如同得了命令,蹦蹦跳跳就往屋里跑。

大姐正在灶台前忙活着盛饭。灶台的炉膛里还有几根柴草在燃烧,把炉膛映得通红。灶台上一溜摆着八个碗,正好围了半圈。大姐把锅盖一下子掀开,一股热气腾空而起,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等到大部分热气散去,大姐开始把箅子从热锅里端出。箅子上有高粱面的窝头以及白萝卜咸菜。大姐用勺子把锅里的玉米面粥搅合几下,开始往碗里舀粥。二姐就站在大姐的旁边帮忙。第一碗粥肯定要给爹,第二碗粥要给娘,第三碗粥给大哥。即使是他们还没有坐在饭桌前,他们的位置和次序是不会变的。二哥、三哥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饭桌前了。他们的书包就随便仍在炕上,书包里的东西都掉出来了,可是他们也不管。那张饭桌呈长方形,不到半米高,上首位置可以坐三个人,下手位置可以坐三个人,两边分别坐一个人。上首位置分别给爹、娘以及大哥留的,其余位置则不固定,不固定的原因主要在我,但是大家早已习惯了我的随意。一般情况下,只有等到爹、娘坐下以后,爹说一声“吃饭吧”并第一个拿起干粮,其余人才能开始。不一会儿的功夫,箅子上的干粮没有了,咸菜没有了,锅里的粥也没有了。我喜欢喝白豆玉米粥,可是生产队每年就分那么几斤白豆,娘只好省着用。我还有另外一个爱好,喜欢吃粥的锅巴。嚓嚓嚓,用铲子铲几下,锅巴已经焦黄,别有一种香味呢。

二姐是我从小的玩伴,和我最亲,经常带着我玩,不像二哥、三哥那么小气。有一次,县吕剧团到前面的一个村子演戏,这是当时农村最大的娱乐项目啊,可是尽管我哭喊着,三哥就是不带我,我向娘狠狠地告了他一状。他回来以后,挨了娘一笤帚,我才算解气。又有一回,后面的村子放电影,二哥不带我,我就死皮赖脸地跟着,一直出了村。他没有办法,才带我去了。那场电影的名字叫《啊,摇篮》,革命战争片,炮火连天,不过我刚看到一半就睡着了。回来的时候,二哥把我背回来的。可是他好人没有做到底,回到家以后,竟然对娘说:“以后再也不带他出去了。”哼!太小气了。二姐才不像他们呢,只要我愿意,就带着我。她们女孩子玩游戏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有时也会参与。有一次,二姐带着我出去挖菜,我竟然迷路了。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可是周围越来越陌生,我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二姐好不容易找来了,抱起我就是一顿痛哭。二姐皮肤黝黑,我称她“小黑妮”。多年以后,我结婚,给妻子的爱称就是“小黑妮”。妻子问我:“我黑么?”我说:“你不黑。”妻子又问:“那你为什么叫我小黑妮?”我回答道:“因为我愿意叫你小黑妮。”妻子说:“那你就叫吧。我就是小黑妮。”没有想到,二姐竟然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回不来”的人,那年她刚刚十五岁。二姐是在跟着娘、大姐外出讨饭的时候得的胆道蛔虫病,结果死于一场医疗事故。

大哥结婚了,分家了,走了。大姐出嫁了,走了。二哥结婚了,分家了,走了。三哥走了,工作了,结婚了。后来,我也走了,工作了,结婚了。可是爹竟然英年早逝,成了第三个“回不来的人”,第二个“回不来的人”是我的大侄子。再后来,四侄子因为车祸成为第四个“不来的人”,直到我娘寿终正寝成为第五个。娘走了,家就空了。一天,一月,一年,五年。院子荒了,老屋显出了疲态。

我向前走,娘在叫我呢“孩啊,孩啊,吃饭啦,吃饭啦—”。

我向前走,爹在冲我笑呢“看你脏的,过来洗洗”。

我往前走,二姐在招呼我呢“你可千万别走丢了啊”。

我往前走,大侄子对我说“小叔叔,我吃糖”。

我往前走,四侄子对我喊“小叔,我毕业演出拍话剧《雷雨》成男主角啦”。

我呆呆地坐在老屋前的台阶上,直到夜色把我吞没。我攥着老屋房门的钥匙,却,有家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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