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呼吸
那名乘客从上车开始便不停地打电话,声音从那个硕大的脑袋上发出,像一口远古的大钟,震得车厢“嗡嗡”作响,但幸运的是,只有他一名乘客。有的电话是他打给别人的,有的电话是别人打给他的,但更多的是别人打给他的。他有时候暴躁,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粗口连篇,有时候道理成筐,完全取决于电话那头的人以及谈话的内容。他左手拿着电话,右手会不自觉地在空中做着各种动作,比如摆手、用力下划、摸头以及指指点点等等。有时他会从座椅上激动地站起来,甚至干脆在过道上焦躁地来回踱步。有那么两次,客车急刹车,差点儿让他摔倒。他嘴里咕哝了几句,悻悻地回到座位上。一同回去的还有他那个滚圆的肚子,因为座位间距太小,估计他的肚子会受不少委屈。他是一名五十岁左右,一副商人的样子,事儿肯定少不了。
现在的天气预报真准。刚才还风和日丽,突然间便起了狂风,紧接着乌云从天边急急赶来,夹杂着闪电和雷鸣,像一块黑色幕布漫天扯了过来,仅仅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把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天空成了乌云狂欢的舞台。“咔嚓”,又一道闪电,把乌云劈成了两半,然而短暂的光亮恰恰暴露了乌云狰狞的面容。乌云发怒了,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刚开始,每个雨滴都豆粒大小,像子弹发射似的一串串砸在车窗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形成了激流。司机不得不启动雨刷器,打开车灯、应急灯,可是能见度只有十几米的样子。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商人却睡着了,均匀地打着鼾声。
忽然,一个人影从路边一闪,径直跑到了路中间。客车司机本来专心致志地盯着路前方,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跑到路中央劫车。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上的冷汗立刻流了下来,赶紧一边紧急踩刹车,一边紧急换挡、拉起制动杆。巨大的惯性让熟睡中的商人猝不及防,整个身体向前抛,幸亏有前面的座椅挡着,但是那颗硕大的脑袋却结结实实地砸在椅子背上,疼的他“嗷”地一声,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你妈的,你怎么开车的?”客车在距离那人只有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擦了擦冷汗,定了一下神,回头愠怒地回了商人一句:“操你妈的!谁知道有人想找死啊!你赶紧过来帮我看看,前面到底是人还是鬼?”
站在车前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农村妇女。她挽着发髻,头发却被雨水冲得凌乱,尤其是那缕刘海,时常被冲下来遮住脸。估计妇人冲出来的时候,也正是刘海遮脸的时候,所以把司机吓坏了。她全身早已湿透,站在车前,不停地向司机招手,嘴里说着什么,可是声音被风声和雨声掩盖了。司机和商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妇人见状,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十元的钞票向司机挥舞。司机和商人都松了一口气,赶紧打开车门。妇人鞠了一躬,转身到路边提了一个筐子,筐子上盖着一块布,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妇人上车以后,连连道谢。她把筐子放在门边,站在客车的台阶上把身上的湿衣服拧了又拧,直到不再滴水为止。她向司机付了车票以后,再次道了谢,却没有找座位坐下,而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在过道上站着。
司机提醒她:“你坐下吧。站着不安全。”
妇人笑了笑:“没关系。我抓着把手呢。”
司机又说:“你还是坐下吧。万一你有点儿事儿,我可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妇人答:“谢谢啊。可是我全身都湿了,会把客车坐垫弄湿的。”
司机说:“路还长着呢。坐垫湿了就湿了吧。大不了我洗一洗。”
旁边的商人也打着圆场:“咳咳咳,依俺说,这个妹妹啊,你就听他的吧。先坐下,先坐下。坐垫,一个坐垫算不了什么,不就是洗洗一下吗。没事儿的。坐下,坐下。”
妇人又向司机和商人道了谢,在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可是她只坐了一半,半个屁股仍然悬空着,身体前倾,尽量不湿了靠背。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风也越刮越刮越猛。风从窗缝、门缝里挤了进来,带着寒意。商人又睡着了,继续打着鼾。也许是嘴里的口水太多的原因,也许是打了嗝,他“哼哼哈哈”吞咽了几下,紧接着一阵咳嗽,然后就醒了。商人有点儿不好意思,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餐巾纸擦了擦嘴,又深咳了几声,把痰吐在餐巾纸上,团成一团,手一挥,就把纸团抛了出去。纸团正好砸在过道的垃圾桶的边上,弹了一下,就滚到一边去了。商人嘴里说了一声“操!”,笨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把纸团捡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妇人一眼。显然妇人已经很疲惫了,身子歪斜着在座位上睡着了。不过,她的身体打着寒颤,牙齿也发出“咯吱咯吱”轻微的响声。商人有点儿看不下去,犹豫再三,转回头和司机商量。
商人问司机:“那个妹妹快冻坏了。你说,咋办?”
司机为难地说:“确实难办。”
商人说:“你是个爷们不?难办也得办啊。要不然她会冻坏的。”
司机说:“我也想帮啊。可是这空调一开,油耗就会上去。回去以后,如果主事儿的问起,我咋说得清呢?”
商人说:“我给你证明。”
司机揶揄道:“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到什么地方找你证明?”
商人说:“那好,你的车损失的油钱算我的。”
司机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说道:“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知道不?现在的客车都是装着摄像头的,咱们在车里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控,包括这辆车的油箱。如果我拿了你的钱,半路上加油,那么我就更说不清楚啦。”
商人摸了摸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这儿还有件衣服,送给她穿上你说行不行?”
司机面露喜色,说道:“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么?!”
商人说:“可是咱们不能让人家误会。你看这样办行不行?你叫醒她,向她说明情况,我在一边帮腔。”
司机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开,对着商人竖了一下大拇指,说:“大哥真是一个明理的人。”
妇人在睡梦中突然被司机的喊声惊醒,从椅子上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迷离着,精神还有些恍惚。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儿跌倒。
妇人问司机:“师傅,到,到站了,是么?”
司机回答道:“还早着呢。”然后向她说明了情况。
妇人向司机和商人再三表示感谢,委婉地拒绝了。
商人一下子急了:“我说你这个妹妹啊。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处?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今天这个鬼天气,碰巧让咱们给碰上啦,这也是缘分。我是个做生意的,很相信缘分这东西。你现在遇到困难了,我们帮你一下也是应该的。万一你被冻个好歹,你让我们的良心往哪儿搁啊?”
妇人谢了又谢,终究抵挡不了寒冷,就依了司机和商人。她拿着商人递过来的夹克,走到客车最后一排,躲在椅背后面,脱去湿漉漉的上衣,换上了商人的衣服。商人的夹克宽大,她便在两边打了几个皱褶,然后自己的上衣上抽出一条带子系在腰上,那件本来很普通的衣服立刻变成了一件时装。
车厢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商人直接爬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妇人就在他们的身后那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商人很健谈,唾沫星子乱飞,大谈他的艰苦创业史和生意经。司机也很健谈。他与商人一起,把车厢变成了相声演出现场。商人负责逗哏,司机负责捧哏。很快,两个人便开始以兄弟相称。妇人偶尔会插上几句,但是都恰到好处,引得商人和司机哈哈大笑。
“大哥,大哥,你帮我看看前面是什么情况?”司机警觉地向商人求助。
商人正侃在兴头上,没有在意司机的话。等到司机第二次提醒,他才恍然大悟,赶紧向车窗前面看去。妇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帮着一齐往外面看。
透过层层雨雾,他们依稀看见远处有微弱的灯光若隐若现。它的轨迹飘忽不定,有时上下,有时左右,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圆圈。车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出主意。最后还是商人做出了决定,把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说道:“兄弟,妹妹,别怕啊。有你老哥在呢,想当年我也是闯社会闯出来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听我的,咱们照直往前走。管他牛头马面,管他牛鬼蛇神,咱们去会会他就是!”
路中央站着一个人。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威武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神雕塑一般。他左手打着伞,大雨顺着伞面倾泻而下,再加上大风的缘故,他的膝盖以下的裤子已经湿透,双脚站在水里,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他右手拿着手机,手机上的手电筒已经打开,光线直接照在司机的脸上。在他的旁边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应急车灯已经打开,车后不远处放置的三脚架用一小块石头压着。
神人上了客车,双眼扫视了整个车厢。商人刚才正感到好奇,这时候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转过头来想看个究竟,可是与神人的眼光一碰,便立刻萎了许多,尴尬地转回了身子。神人并不说话,只是示意司机还需要等一下便转身下了车。司机和商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不自觉地掠过一丝丝苦笑和恐惧,却不敢踩油门跑掉。
神人来到豪车的后门,把腰弯成四十五度,顾不得自己淋雨,把雨伞直接搭在车顶上。车窗缓缓降下。神人与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车窗便关上了。神人赶紧把车门打开,职业性地把一只手挡在车门上缘,以免里面的人碰头。从车里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小伙子面色冷峻,目不斜视,西装笔挺,下车以后略一停顿,才迈步向客车走去。神人亦步亦趋,用身体挡着风,把雨伞整个都罩在小伙子的头顶,却把自己淋在雨中。神人把年轻人安顿好以后,又转身到豪车的后备箱中里取出了一个密码箱,亲手交给了年轻人。年轻人并不说活,只是朝神人摆了一下手。神人身体略微前倾了一下,来到客车前面交给司机三百元钱。司机刚想说“用不了这么多”之类的话,却一下子碰到了神人锐利的目光,只好赶紧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神人退后几步,便下了客车。
客车再次启动,车厢里陷入了沉寂。
暴风雨不仅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猛烈。借着车灯有限的光亮,依稀可见狂风撕扯着道路两边的树木。树冠一会儿被扯向左边,一会儿被扯向右边,树身随之剧烈摇晃。有几棵大树已经缴械投降,树根被拔起,躺在地上在风中哀嚎。两边的壕沟已经被雨水填满,道路上开始积水,客车行驶在上面如同划船一般。暴风雨发疯似的向客车发动一轮又一轮冲击,试图把它掀翻。客车车身随之一阵阵颠簸,但努力维持着平衡。雨刷快速地来回转动,然而能见度依然很低。
嘎吱吱吱,司机猛然踩了刹车,车速骤然降了下来。刚才还在睡梦中的商人身体被往前一甩,如果不是安全带的缘故,估计他就砸在窗玻璃上了。但是安全带把商人勒得死死地,让他呼吸困难,他赶紧把安全带松了松,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转头就问司机:“老弟,怎么回事儿啊?”随后忍不住向后面瞥了一眼。后面的年轻人双眼微闭,也许是在假寐,也许是在想着心事。
一棵树横在了路中间,正好挡住客车的去路。
“他妈的,真是见鬼啦。早知如此,我就不出车了!”司机有些愤怒地说,“啪啪”地拍了两下方向盘。
“大哥,要,要不我去把树挪开吧。”一个弱弱的声音出现了。
“什么?你去?”商人的大嗓门一下子来了个高八度,“不是我说你啊大妹妹,如果真的让你去了,那么车上这三个大老爷们还能叫爷们么?听哥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别动,这点小事儿还能难倒咱们?”
商人说完,便从副驾驶座位上艰难地爬了起来。他对着妇人说了一句:“妹妹,你先回过头去别看啊。”之后,他便笨拙地脱去了上衣和裤子,只留了一件短裤。他径直来到年轻人面前。年轻人依旧双眼微闭,腰杆笔直,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商人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又向前凑了凑,几乎脑袋碰着脑袋了。年轻人猛然一睁眼,却像有两把利剑出鞘,发出两道寒光。商人显然也是经历过世面的人,这一次并没有被吓倒。
“你,去不去?”商人问道。
年轻人并不说话,从钱包里抽出了几张钞票递给商人,眼睛却没有正眼看商人一眼,但是他的这个举动把商人激怒了。商人一下子把年轻人伸过来的手拨开。年轻人猝不及防,手里的钞票撒了一地。有几句话在商人的喉咙里翻滚了几下,然而终究被他硬硬地咽了回去。
那棵横在公路上的树虽然不算大,但是商人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挪开。商人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汗水直接被大雨冲走了。商人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成功。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树却开始挪动了。原来妇人又换上了她那件湿衣服跑来帮忙。商人只穿着短裤,暴露在妇人眼前,不禁脸上一红,赶紧清除了路障,却猛然发现那棵树似乎之前有被拖动过的痕迹,心里难免大惑不解。
商人招呼妇人先上了车,警觉地向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才上了车。可是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有一个人挤了上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一个高个儿、一个中个儿、一个矮个儿,穿着雨衣、雨鞋,戴着女人丝袜制成的头套,只留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但是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显然,这三个人事先早已密谋好了。上车以后,矮个儿劫匪直接控制了客车司机,中个儿劫匪把持车门,高个儿劫匪控制了车尾。
矮个儿劫匪是他们中的首领,麻利地控制住了司机。他看到司机前面有一盒烟,便抽出一支递给司机,并替他点上。司机的嘴角哆嗦着,战战兢兢地一口一口地吸着。高个儿劫匪从车尾开始向前,用刀指着乘客让他们不要动弹,中个儿劫匪趁机去敛钱。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真的没有钱,真的没有钱啊。”妇人早就吓坏了,蜷缩在座位上不敢抬头,身体像筛糠一样。
中个儿劫匪并不说话,直接把到抵在妇人的脖子上。妇人更加害怕了,赶紧往裤兜里掏钱,但是只掏出了五张十元的和三张五元的钞票。她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把钱递了过去。
“我,我只有这些啦。”妇人有气无力地说。
中个儿劫匪一把夺过来,看了看,不禁大失所望,忍不住在刀上加了点儿劲。刀尖在妇人的脖子上扎了一个坑,但是还没有流血。妇人更害怕了,赶紧把裤兜翻出来证明。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我真的没有钱了。”她哭着哀求道。
可是中个儿劫匪并不相信,直接把刀横过来,架在妇人的脖子上。
妇人的身体却停止了颤动,慢慢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住中个儿劫匪的脸,迎着那把刀,慢慢地站了起来,逼得中个儿劫匪后退了一步。
突然,妇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狂笑:“拿去吧,都拿去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啦!什么也没有啦!丈夫被人撞死了,可是凶手却逃逸了。这些年来,我一个人拖着三个孩子生活,我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先干自己家的农活,六点钟赶紧去打工,晚上回来以后再到地里去干活。我一年到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可是日子还是穷,还是穷啊。”
似乎是已经把所有的力气用完,妇人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眼睛失神,喃喃自语。中个儿劫匪猝不及防,那把刀在妇人的脖子上划了一下,献血一下子流了下来,可是妇人仍然没有觉察,依旧在自说自话:“你们干脆把我杀了吧,把我杀了吧,你们把钱拿走了,我也回不了家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吧。”说完,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流下。
商人气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却被高个儿劫匪硬硬地按了回去。商人用手指着中个儿劫匪怒斥:“你算男人么?欺负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她本来就够可怜的,你还往死里逼她。你瞪我干嘛,瞪我干嘛?还不赶快给她包扎一下?小子儿,如果她死了,你也活不成!”中个儿劫匪冲着商人瞪了几下眼,然后恍然大悟,赶紧用刀把椅套挑开,撕下一块布,压在妇人的脖子上止血。
商人的行李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这让中个儿劫匪很不满意。他扭头看了看只是穿着短裤的商人,面露失望的神情。他又向矮个儿劫匪使了个眼色,矮个儿劫匪便拿起商人脱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衣服翻了起来,终于翻出了一个钱包。钱包竟然像一个杂货铺,杂乱地塞着一些东西,很难分辨。矮个儿劫匪干脆把钱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一边挑选着纸币,一边不忘揶揄商人:“亏你还是一个经商的呢,看看你这窝囊的样子,估计你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儿去!”商人闻听此言,并不生气,反而对着矮个儿劫匪哈哈大笑:“兄弟,你错啦。生意,生意靠什么?一靠脑子,二靠诚信,三靠朋友。脑子,俺不比老婆,但是俺诚信,朋友多,而且舍得花钱。不瞒你说,在俺们当地,俺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呢。今天咱们遇见,也算是有缘,钱,你们全拿去,权当交个朋友。如果哪天你们有空了,也可以到俺那里喝杯酒。”商人说这些话,反而让矮个儿劫匪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道:“老哥真是一个爽快人。规矩我们都懂。银行卡,票据,我们不要,你自己保存好。钱,我们拿走啦。”
高个儿劫匪控制住商人的同时,眼睛的余光始终盯着那个年轻人。其实,上车以后,他便立刻注意上他了。只不过因为商人离着车门近,所以只好首先对付他。高个儿劫匪把商人赶到了车前面,交给了矮个儿劫匪,转身径直坐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对面,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他,希望能够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东西。凭着高个儿劫匪的经验,但凡遇到抢劫,一般人会慌乱、会恐惧,就像商人和妇人那样,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始终保持着挺拨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即使是妇人受了伤,他的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变化。年轻人迎着高个儿劫匪的目光,没有丝毫怯懦,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露出一丝嘲讽、蔑视的微笑。四目相对,仅仅持续了几秒钟,高个儿劫匪便败下阵来。凭着他的直觉,高个儿劫匪断定那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矮个儿劫匪见状,示意高个儿劫匪退后,他亲自上场挑战那个年轻人。
“老二,把那个箱子取过来!”矮个儿劫匪盯着年轻人的眼睛,嘴里却下着命令。
“是!”中个儿劫匪回答得干脆。他走到年轻人的背后,把身子伏在椅背上,伸手就想去提密码箱。
“慢着!”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动这个箱子。”
那个被称为“老二”的中个儿劫匪吓了一跳,忍不住把手缩了回去。
“为什么?”矮个儿劫匪面无表情地问道。
“如果你们真的拿走了这个箱子,那么将会闯下大祸。”
“大祸?什么样的大祸?”
“用不了三天,你们将会被抓住。”
“哈哈哈哈,”矮个儿劫匪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知道我们是谁么?你认识我们么?真没看出来,你这小小的年龄就学会吹牛啦!你说,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钱。”
“钱?多少?”
“一百万。”年轻人平静地说道。
矮个儿劫匪和中个儿劫匪忍不住对了一下眼。
“打开!”矮个儿劫匪命令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说什么,打开了密码箱。恰巧一个闪电袭来,瞬间照亮了车厢,让箱子里面成捆的钞票显得格外刺眼。
“你这一百万,我们要定了。”矮个儿劫匪也不含糊。
“咱们做个交易吧。”年轻人把身体前倾了一下,一字一句对着矮个儿劫匪说,“这笔钱今天晚上我有急用。如果你们愿意,明天上午十点,我将自愿付给你们一百五十万现金,而且没有任何风险。如果你们执意一意孤行,那么后果将非常严重。我将会把你们一个个抓住,而且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呵呵。”矮个儿劫匪冷笑一声,“可是我们不是被吓大的。老二,取箱子!”
中个儿劫匪赶紧取了箱子,那个年轻人并不阻拦。
三个劫匪大功告成,便倒退着走向车门。高个儿劫匪一不小心被妇人放在门口的那个篮子拌了一下。他对着篮子就是一脚,把篮子踢到了车外。“咕咕咕”,一只老母鸡从篮子里慌慌张张地飞了出来,一头扎进风雨里不见了踪影。刚才还斜躺在座位上的妇人像被电击了一样,突然站了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只老母鸡是我给公婆祝寿的,你们却把它弄丢了,你们让我失手空拳地面对她老人家么?操你妈X,我跟你们拼啦!”说完,便扑了过去。矮个儿劫匪落在后面,正好被妇人一把抓住衣领,被妇人在脸上挠了几把,疼得他“嗷嗷”了几声。虽然他手里拿着刀,但是并不敢乱动。毕竟矮个儿劫匪力气大,再加上中个儿劫匪帮忙,妇人被一下子推开。三个劫匪趁势赶紧下车逃走了。妇人哭喊着,咒骂着,追了下去,直到被商人拖回了客车。
客车又启动了,驶出一段距离以后,年轻人感到已经安全,便拿出手机,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五声铃响后,那边终于接通。可是双方都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便挂断了。
那三个劫匪跑出去不远,就跑到了另一条公路上。在那儿,有一辆汽车正在隐蔽处等候。矮个儿劫匪让那两个人先上车,然后来到不远处打了一个电话。
夜已深,帝都依旧一派繁华景象。在一个高级酒店的秘密包厢里只有甲乙两个人。
“这一次,你赢了。恭喜你。”甲对乙说,“不过,我劝你能够适可而止。”
“赢者通吃。这是规矩。”乙对甲的示好并不领情,“如果让我适可而止,也行,但是你还需要付出一些筹码才行。”
“人心不足蛇吞象,容易消化不良。”
“那需要看什么样的胃口。”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甲问乙。
“你也想置我于死地的。就像下围棋,你得了先手,又设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想直接屠龙,只不过被我巧妙地躲开了,你却落在了自己布置的陷阱里。”
“从目前棋面上来看,你只不过赢了我几个子,但是我仍然占据不少实空。”
“所以,你还需要主动让出一部分实空。”
“如果我不让呢?”甲问乙。
“你会让的。”乙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显得非常自信,端起茶杯小品了一口,然后又压低了音调,微笑着说:“你约我不仅仅是为了喝一壶茶吧?”
“喝茶好啊。”甲并不在意乙的态度,不紧不慢地给乙倒茶。“喝茶能够健胃消食。我这儿有一份资料,估计你会感兴趣。”他对乙说。之后,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三张照片递给了乙。照片上的人分别是那天客车上的司机、商人以及妇人。照片显然是从客车监控上截取的,但是三个人的面貌还算清晰。
乙拿着三张照片,眼睛里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等着甲的下文。
“第一张照片是那天的客车司机。他是在事发前一天才入职的,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第二天就开始客运。事发当天,旅客们被告知那次班车已经客满,但实际情况是车上只有一名旅客,也就是那个胖子。”甲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而客车司机到达目的地以后,便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在公司的入职资料以及当时的监控录像。”
“那你怎么拿到了这些照片?”乙问道。
“我有我的渠道。我只不过是抢在了别人前面而已。”
“别人,你说的别人是谁?”乙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甲并没有接乙的话茬,而是说:“我相信,你也有你的信息渠道,可以证明我说的并不是谎话。”
乙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也拿出了三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分别是那天客车上的司机、商人以及妇人。与甲提供的照片唯一不同的是,三个人的位置和神态有所差异,那是因为截图的时间略有不同。
甲拿起照片,看了一眼,便还给了乙,同时恭维了乙一句:“你也是一个谨慎的人啊。”
“你看一下第二张照片。”乙对甲说:“就是在始发站那个唯一的乘客。对,就是那个胖子。按照目前的规定,乘客在车站需要实名制购票,他拿着一张车票顺利地通过了检票口,但是车站竟然没有留存那个胖子的任何信息。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那个胖子确实可疑,我一度怀疑是你安排的。”甲身体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那个妇人也很可疑。我派人查了一下,她上车的位置正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外,一个妇人提着一只鸡突然出现在那里。你说,是不是有点儿意思?我的人又查看了那天妇人上车前后两个小时内过往车辆的监控情况,终于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一辆车。对不对?”乙突然丢掉原来的矜持,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差点儿把面前的茶杯打翻,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
甲闻听此言,看到乙的失态,脸色也立刻大变,身体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出了一身冷汗。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坐直了身体,深吸了一口气,镇静了一下,说道:“是的。确实是一辆车。事发前一个多小时,那个妇人就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上。虽然她经过乔装打扮,但是经过电脑比对,证实确实是同一个人。而那辆车的车牌也是经过伪造的,所以无从查起。”
包厢里安静下来。
很快,两个人都恢复了常态。甲给乙沏了一杯茶,抱怨道:“你不厚道啊,竟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乙并不生气,苦笑着端起茶杯,看着茶杯里的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多好的一杯茶啊。可惜沏茶的人自己也不干净。”说完一饮而尽,便想起身就走。
“慢着!我还有话说。”甲对乙摆了摆手,说道:“你先不要着急走。”
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认为那三个人是一伙的么?”
乙略微沉思了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甲幽幽地说:“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乙问道:“什么故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是说在我们的身后有黄雀?”乙问道。
甲站了起来,走到乙的旁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有。而且不止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