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卫来顺没想到会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这个春天出奇的干旱,好不容易来水了,清风村赶紧组织人员抽水灌溉农田,灌溉的次序为由近及远、逐一进行。可是到了七十多岁村民冯新华家地块的时候,作为村支书的卫来顺却找了个理由拒绝为冯新华家的地浇水,这自然引起冯新华的严重不满。地里的庄稼枯黄,如果再不浇水,就有可能颗粒无收。冯新华据理力争,但是卫来顺很强横,坚决不同意。当然,他不可能告诉冯新华真正的理由,谁让冯新华的小儿子冯保国不识抬举,竟然喝酒以后与人打赌要竞选村主任。竞选村主任,与竞选村支书不同,只要获得本村有选举权的村民二十人联署即可提名为候选人。据可靠情报,冯保国已经获得村里的冯家、程家等家族的背书,获得候选人资格没有问题,将来竞选的时候必定与卫来顺指定的候选人有一场恶仗。冯保国一旦当选,就会打破现在村里的政治格局,将来就会入党,就会威胁到卫来顺的地位。其实,卫来顺对冯保国本人并不惧怕,他担心的是他背后的程家。卫来顺必须提前布局,敲山震虎。
程家,就是程官亨为代表的家族。程官亨与卫来顺同岁。程家与卫来顺所在的卫家有仇。卫家与程家本是表亲,但是理念不合。卫来顺的父辈在文革期间先是投奔当权的陈家,陈家没落以后又投奔了郭家。陈家、郭家就是看到了卫家对权力的敬畏以及狠劲,才充分利用。郭家政治上鼎盛时期,直接把能够威胁郭家地位的程家的代表人物、程官亨的父亲程若水抓起来挂上牌子游街示众,带头抓人的就是卫来顺的父亲卫永良。程若水活了下来,可是活得很卑微,郭家和卫家却始终盯着他。后来,郭家后继无人,开始式微。
顽劣子弟卫来顺突然与村支书郭扶摇的二女儿订婚,顿时成为当地爆炸性新闻。一个月后,两个人就匆匆成亲,更是创下了一个记录。至于两家结亲的原因,坊间有几个传说,其中一个传说是卫来顺强奸了郭扶摇的二女儿,并且有了身孕,证据就是两人婚后不到七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女儿。结婚后的卫来顺经常家暴,打得郭扶摇的二女儿多次逃回娘家,可是卫来顺追过去继续打。郭家人打算让他们离婚,卫来顺听说以后,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就到了郭扶摇家。当时郭扶摇家一家人正在吃午饭,看到卫来顺这个架势,顿时吓坏了。卫来顺也不说话,把左手放在餐桌上,手起刀落,左手的小指就被剁了下来,鲜血顺着餐桌往下流。卫来顺不慌不忙,拾起断下来的手指,一下子扔到了饭锅里。之后,他抓起郭扶摇的二女儿的头发,就把她拖回了家里。因为卫来顺只有九根手指,人送外号“九指煞星”。
当郭扶摇卸任村支书的时候,通过村里的党员民主选举,年仅三十二岁的卫来顺成功当选为新一届的村支书。村里共有党员十八人,其中郭家七人,卫家三人,陈家五人,程家一人,其他家族三人。一旦郭、卫、陈三家联手,村支书的位置一般不会旁落。程家那个唯一的党员就是程官亨。程官亨因为承包了一片荒地,一下子成了全县的绿化典型,被上级指名发展成党员。郭扶摇硬生生地把这件事儿拖了半年多,但没有蒙混过去。程若水还是那么卑微地活着,他的儿子们也是如此,然而卫来顺丝毫不敢大意,尤其是每到村里选举的时候。在某年开春的村民大会上,卫来顺想强行分掉程官亨开垦的那片地,结果遭到了程官亨的奋力反击。卫来顺竟然当着全体村民的面动手打了程官亨,程官亨却没有还手。程官亨不能上卫来顺的当,因为不远处派出所的警车就停在那里。从此,程家与卫家又结新仇。不过,让卫来顺感到奇怪的是,每次村支书选举,他仍然会以全票当选,可见程官亨也投了他一票。
冯新华一看卫来顺不让步,就着急了,向前开始与他理论。卫来顺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却又觉得自己在其他村民面前失了权威和面子,抬手就给了冯新华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冯新华直接打倒在地。冯新华爬起来,与卫来顺扭打在一起,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就成了泥人。冯新华毕竟年龄大了,哪里能够经受住五十多岁的卫来顺的殴打,很快就鼻青脸肿、败下阵来,被急救车拉去了医院。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
尽管冯家是一个小家族,冯新华被卫来顺殴打这件事却是家族的头等大事儿。卫家人多势众,如果直接复仇的话,无疑是以卵击石,然而这口气出不来的话,那么冯家,尤其是冯新华的两个儿子冯保庆、冯保国就没法儿在社会上混了。冯保庆、冯保国在医院守着冯新华,父子三个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冯保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里面传出他老婆的哭喊声:“你赶紧回来吧。咱们家的小油罐让县里来的人没收、运走啦。呜呜呜。”冯保国一下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赶紧问道:“县里怎么知道咱家有小油罐啊”他老婆说:“县里的人说,他们接到了举报。”冯保国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冯保国有一台挖掘机,他看到柴油价格较低,就租了一个小油罐储存了两万块钱的柴油备用,但是这种私自储存柴油的方式是国家应急管理部门所明令禁止的。突然,冯保国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来电的竟然是卫来顺。冯家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一下子猜不透卫来顺来电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赔礼道歉?
“冯保国,你给我听着。”冯保国的手机里传了卫来顺冷酷的声音,“你家的小油罐就是我举报的!操你妈的,想跟我斗,你还嫩着呢!哈哈哈哈!”紧接着就是一阵放荡的笑声。
当天晚上,冯家人就聚在冯保国家一起进行商议。大家激动一阵子以后,竟然商量不出一个办法,于是决定从长计议,各自散去。一个名叫冯新愚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等众人离开了,他故意留在最后。当屋里只剩下他们叔侄三个的时候,冯新愚重新坐下来,问了冯保庆、冯保国兄弟俩几个问题。冯新愚,退伍军人,党员。
“真想报仇么?”冯新愚问。
“想!”冯家两兄弟异口同声地答道。
“如果你们遇到再大的打击,会不会放弃?”冯新愚又问。
“不会!”冯家兄弟说。
“发个誓吧。”冯新愚一脸严肃地说。
“我们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冯家兄弟回应道。
“那好。你们赶紧去找一个人。”冯新愚说。
“谁?”冯保庆问。
“程官亨!”冯新愚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天深夜,程官亨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起先他还以为是一种错觉,于是翻身又睡了过去。可是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还有人在门外小声地呼叫:“爷爷,爷爷,开开门。”
“谁啊。”程官亨问了一句。
“爷爷,我们是保庆和保国啊。你开开门吧。”
按照街坊辈分,冯保庆和冯保国比程官亨晚了两辈。程官亨赶紧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他没有料到,冯保庆和冯保国一进门就大哭起来:“爷爷,救救我们啊。”
听到冯保庆和冯保国兄弟两个的来意,程官亨沉吟良久,面部也没有什么表情。冯保庆和冯保国有点儿着急了,催促道:“爷爷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冯家兄弟俩又开始苦苦哀求,程官亨一看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打破沉默,说道:“那好。你们赶紧去找一个人过来。”
“谁?”
“冯新愚!”
冯新愚并没有睡觉,在家正等着冯家兄弟上门来请呢。
程官亨见到冯新愚以后,说:“冯保国这个村主任当定了。”
冯新愚答道:“我觉得也是。”
冯保庆和冯保国兄弟两个根本听不懂他俩说话的含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报仇呢,当村主任更是八竿子没有的事儿。不过他们看到,程官亨和冯新愚说话的时候都是一脸的轻松。
冯保庆和冯保国兄弟两个按照程官亨和冯新愚的吩咐,马上行动起来。冯保庆回医院以后,立刻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半小时后,警察就出现在冯新华的病房里进行拍照取证,录了口供。冯保庆又联系了一个专业摄影师,连夜把冯新华受伤的照片洗了出来。冯保国按照程官亨和冯新愚口述的内容,找到一家打印部,写好了一份投诉材料。投诉材料的主要内容是:卫来顺作为村支书,长期霸占村政权,已经发展成为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恶势力集团。
很快,卫来顺就得到了冯保庆和冯保国兄弟两个上告、上访消息。起先他并不在意,以前他打人的事儿还有很多呢,不都是让他摆平了么。冯保庆和冯保国兄弟算什么东西,他们能比那些人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卫来顺直接放出话来:“他妈的。既然斗,那就斗到底,不整死那俩兔崽子,我就不姓卫!”于是卫家人还是用了原先的招数,一遍遍到冯保庆和冯保国家去骚扰、辱骂,有一次卫来顺喝醉了酒,亲自上阵,用砖头把冯保庆和冯保国家的玻璃全部打碎。冯保庆和冯保国并不惧怕,与卫来顺对骂,卫来顺怒从胆边生,又联合他的几个本家兄弟把冯保庆和冯保国狠狠地殴打了一顿。卫来顺不知道,有两个摄像头暗处正对着他们。冯保庆和冯保国再次报了警。
冯保庆和冯保国豁出去了,不停地上访,不停地上访,包括省信访局、省纪委都去了好几趟。就这样闹腾了两个月以后,冯家兄弟两个忽然安静下来,冯新华也悄悄出了院。卫来顺将信将疑,派人跟踪,上门打探,又观察了一个月,才断定冯家兄弟两个不过尔尔。但是各种关于卫来顺的小道消息却铺天盖地而来,让他非常闹心。有的说,他于某日被纪委约谈了;有的说,村里的账目被封了;有的说,他被镇长臭骂了好几次;有的说,他每次喝醉了酒就给领导们打电话告状,有时甚至直接把电话打到县长那儿去,县长又把镇长臭骂了。一天,大集上竟然出现了他搂着一个妖艳女人的不雅照,又直接让他上了当地的舆论头条。卫来顺拿着那张不雅照,在村子里来回骂了四条街。平心而论,他虽然干过那事儿,但是他可以指天发誓,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个女人。卫来顺私下向人们一次次辩解,但是人们看他的眼神却逐渐开始变化。他又派人调查小道消息的来源,但都没有结果。卫来顺很焦急,每次走在大街上,他都感到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卫来顺隐隐约约地感到,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有一双,不,或许是几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他把村里的每一个人在脑海里反复筛选,竟然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他一度怀疑程官亨,可是程官亨还像从前那样,对他的态度不远不近,不卑不吭。
又过了两个月,村两委选举开始。不出卫来顺所料,冯保国获得了三十五位村民的推荐,成为第三位村主任候选人,另外两位候选人分别是由他指定的族弟卫来清以及陈家指定的陈绍堂。陈家已经被边缘化很多年,与郭、卫两家变成了准同盟、甚至是附庸关系。卫来顺之所以让陈绍唐参选,主要是让他凑数。卫来顺仔细分析了一下,冯保国的那三十五位村民大多来自冯家、程家,估计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这一次程家公开站队冯家,让卫来顺略感意外。按照卫来顺的设想,如果不出意外,冯保国将在第一轮选举以后即遭淘汰。可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第一轮投票的结果是,卫来清得票41.5%,冯保国得票34%,陈绍堂得票24.5%,卫来清与冯保国进入第二轮选举,而陈绍堂被淘汰!卫来顺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指示重新进行计票,但是计票结果无误。卫来顺的手心开始出冷汗。即使是冯家、程家所有人加起来,冯保国的得票率也不会到25%,但是事实上他的得票率竟然高达34%。一定是有人转投了冯保国,那么这些人究竟是谁呢?不过,选举不可能停下,第二轮选举开始了。选举的结果是,冯保国得票率51.5%,卫来清得票率48.5%,冯保国成功当选为村主任。陈家把选票投给了冯保国!卫来顺这时候才明白,陈家先是在第一轮投票的时候把少量选票投给冯保国,让冯保国以第二名的身份进入第二轮选举,但是不会引起过多关注,然而到了第二轮的时候把全部选票押了上去。卫来顺这时才知道自己上当了。陈家与冯家、程家联手以后,陈家以其深厚的政治底蕴,必然重回权力的中心,而卫家、郭家必然泡沫化。卫来顺很快得知,整个事件的操盘手就是程官亨。
村主任冯保国和他的哥哥冯保庆又开始活动了。这一次活动是公开的,他们直接告诉村民们,目的就是坚决扳倒卫来顺这个“黑”、“恶”村霸。不过村民们毕竟顾虑重重,同时也怀疑他俩的能力,大多以沉默应对。程官亨、冯新愚指示冯家兄弟不要为难他们,跑到临近的乡村搜集证据。冯保国有村主任的身份,与卫来顺有仇,这两个因素促使临近乡村一部分受到欺压的百姓相信了他们,更有几个人把他们受到欺压的情况写成材料、签字画押按上手印以后交给了冯家两兄弟。冯家两兄弟及时地把这部分材料在本村分发,制造更大的舆论,一些村民开始行动起来响应,陆续在举报材料上签上了名字。冯保国趁热打铁,把材料及相关证据分别送到了市县扫黑除恶办公室以及省委巡视组。
卫来顺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他慌乱起来,跑到几个领导那儿去汇报工作,可是领导们以各种理由拒而不见,或者即使是见了面也赶紧找理由躲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领导们都怕在这个时候与“黑”、“恶”沾边儿,更害怕被当成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尤其是那些曾经与卫来顺往来比较密切的部分领导,更是害怕得很,恨不得赶紧与卫来顺一刀两断。卫来顺又私下跑到几个已经退居二线的老领导那儿哭诉,可是那些老领导们是老江湖了,更是老油条,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根本不表态。卫来顺开始改变策略,一改原先飞扬跋扈的作风,放下身段,变得亲民起来。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各家各户,回忆峥嵘岁月,憧憬美好未来,满口答应他们的一些要求,请求他们坚决与冯家兄弟划清界限,可是村民们的态度明显有些暧昧。村民是墙头草,但是他们知道哪边的风强。村民的眼睛虽然是雪亮的,然而有时候也可以装瞎。尤其是程官亨、冯新愚公开为冯家兄弟撑腰以后,陈家与卫家也开始切割。卫来顺夜里开始经常做梦,梦到头顶上一把明晃晃的宝剑随时刺过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在心里暗暗骂了程官亨一万遍。程官亨啊,程官亨啊,你这只幕后黑手,终于现出原形了。鹿死谁手,还难说呢。
一天,卫来顺像往常一样在村文化大院的会议室召集村里的党员进行每月一次的主题党日活动,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党员在壮大村集体经济中的先锋模范作用。按照会议议程,卫来顺最后讲话。刚开始,他的讲话还比较切合主题,但是渐渐地跑偏了,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对冯保国破口大骂,对着程官亨、陈绍唐、冯新愚指桑骂槐。正当他忘乎所以的时候,镇党委副书记、组织委员、纪委书记以及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赵明明闯进了会议室,直接中断了会议,接管了现场。组织委员宣布镇党委关于撤销卫来顺村党支部书记职务的决定,关于任命赵明明为该村党支部书记的决定。赵明明作了表态发言。镇党委副书记没有评价卫来顺担任村支书以来的工作,却对赵明明提出了具体工作要求。他着重强调,镇党委政府将全力支持赵明明的工作。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人们从党委副书记的讲话中嗅出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味道。
卫来顺恨透了程官亨。程官亨隐忍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借刀杀人的机会。他这一刀,可谓是准、稳、狠,杀得卫来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而且卫来顺一旦被认定为黑恶势力,卫家、郭家的人将受到牵连,必将万劫不复,那么程家终于报了两代人的仇,但是因为程官亨躲在冯家兄弟的背后,卫来顺已经无法伤及他一根毫毛。虽然目前卫来顺只是被撤职处理,然而镇党委副书记在会上并没有说明他被撤职的具体原因,“没有说明”比起“说明”来更加让卫来顺害怕,尤其是镇纪委书记一同到场,说明一场更大的风暴可能即将来临。只要卫来顺倒台,那么卫家、郭家必将没落,这个道理很简单,也很现实。
卫来顺望着程官亨远去的背影,心里恨恨地骂着:“程官亨,程官亨,操你妈的。既然你想让我死,我也把你们程家拉来垫背。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