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綦旧事
呼吸
老綦,曾经是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如今内退,赋闲在家。老綦,是老綦的江湖人称,其真实姓名却被大多数人忘了。老綦是当地政界一个传奇人物,也是很多底层人士的励志典范。
上世纪八十年代,高中毕业以后,由于老綦的爸爸是一个乡镇的小职员,他的户口是非农业户口。经过简单的招工考试,老綦直接被发配到一个最偏远乡政府办公室,成为一名拿国家工资的年轻职员。说是“发配”也不为过,毕竟他们那批招工的其他人分配的单位都比他强。用老綦的话讲:“我爸不如人家的爸。”老綦平时喜欢机械,脑子又灵光,一条带过滤嘴的香烟就把镇上那辆唯一的破汽车的老司机搞定了。没事儿的时候,老綦就偷偷地学开车,一个月后就出徒,驾驶技术已经不亚于老司机。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简单的修理。那是一辆212北京吉普车,是乡党委书记马明远的专座,其他人要想用车必须提前申请,经过他同意以后,还要看老司机的眼色。老司机爱喝酒,老綦就主动成了他的司机,负责接送。那个时候,司机很稀缺,都是大爷级别的,即使是领导也得让他们三分,要不然半路上就很有可能“坏车”。
有一天下午三点半,马鸣远突然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让他五点前到县委汇报重要工作。马明远不敢怠慢,赶紧让办公室主任李小鹏安排车。可是老司机却喝醉了。本来嘛,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基本上属于农耕时代的自然经济,平时并不忙,一般是上午八点上班九点到,十点开始组织饭局十一点喝,下午喝完酒到办公室晃悠一下就算是上班了。老司机中午的时候没经住诱惑参加了一个饭局,来的宾客都是乡里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大家一番推让,老司机还是被安排在副宾的位置。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四品官,乡党委书记的司机也是有级别的啊。老司机先是借故不喝,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大家都劝他“书记这个时间不会有事儿了”,老司机就喝了一杯酒。两点钟的时候大家又劝,他就喝了第二杯。三点钟的时候,四杯酒已经下肚,老司机就有些醉意。结果就误事了。
李小鹏急得团团转,可是乡里确实找不出一个司机应急。恰巧,老綦正好因为内急路过李小鹏的门口,一眼就被看到了。李小鹏眼前一亮,大吼一声:“站住!”
老綦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才知道主任在对他说话,但是说话的语气并不友好。老綦心里有点儿慌乱,脑子在几秒钟内转了几千转,却不知道主任究竟是为了哪一件事发火。
“主,主任。您叫我啊?”老綦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小鹏没好气的训斥道:“不叫你叫谁啊!你看看你干的那几件好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说完,把汽车钥匙扔给了老綦,“你赶紧的,拉着书记去一趟县委!”
老綦惊了:“去,去县委?”
李小鹏恢复了平时严肃的样子:“啊。去县委。”
老綦很是有点儿胆怯:“可是我从来没有拉过书记啊,有些紧张呢。”
李小鹏有些不耐烦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别磨磨唧唧的。”
“得令!”老綦马上打了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之后,他凑到主任面前小声地说:“叔,我那儿还有两瓶好酒,回来以后我给您拿过来尝尝啊。”
李小鹏笑了,踢了他一脚:“就你小子鬼点子多。你快点儿准备,五点半前必须赶到。”
老綦看了一眼手表,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他一边说:“你真是俺亲爹啊。这一百多里的路呢。叔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马明远上车以后,就埋头看文件,没有注意到今天换了司机。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抬头向前看了看。眼前这个新司机,书记与他只是在路上、走廊里打过几次照面,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新司机虽然年轻,开起车来却像一个老手,让坐车的人感到非常安全舒适。
四点五十分,汽车在县委院子里缓缓停了下来。马明远匆匆下了车,老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路确实太难走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马明远才从一间房子里和几个人一起走出来,说说笑笑,看来心情不错。那几个人站在门口就不走了。老綦计算好时间,提前两分钟把汽车缓缓停在路边,下车以后打开车门等着。马明远转身向那几个人抱了一下拳,就钻进了车里。老綦可能是港台片看多了,他一手护着车门,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沿,等到马明远在车里坐好了才关上了车门,然后回到驾驶室,开动汽车。门口那几个人看到这一幕,都笑了,冲着这边指指点点。
马明远显然累了,在座位上开始假寐。忽然,他闻到车里有一股香味。他又连续闻了两次,烧鸡,没错,就是烧鸡的香味。他向周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个牛皮袋子。他把那个袋子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香味散发了出来。这是县城有名的商号洪家老店出产的烧鸡。书记又累又饿,撕下一根鸡腿就啃了起来。书记把另一根鸡腿递给老綦,老綦客气地婉拒:“书记,我已经吃过了。”
第二天,马明远把李小鹏叫了过来,随便问了一下前期安排的几项工作,最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一下昨天那个开车的小伙子的情况。”
李小鹏知道,越是这样的问话,越应该小心地回答。早晨一上班,老綦就把汽车钥匙送了过来,还有两瓶好酒。
“报告主任,任务顺利完成!”老綦笑眯眯地说。
李小鹏一边把酒放在书橱里,一边问老綦:“昨天书记去干什么了?”
老綦鬼魅地一笑:“书记没说,咱也不敢问啊。”
主任又问:“他见了什么人?”
老綦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仔细想了想说:“书记下车以后我就在车上睡觉了。后来书记上车了,我们就回来了。”
李小鹏站起来,踢了老綦一脚,有点儿愠怒:“你小子,嘴挺严啊。”
老綦马上赔了笑脸:“叔,我哪里敢瞒您啊。我是真没看见。”
李小鹏见书记问话,略微沉思了一下,就把老綦的情况介绍了一番。书记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他又问:“他送车钥匙的时候向你汇报什么了么?”
李小鹏也是一个老油条,知道这句问话隐含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他只是说任务完成的很顺利。”他看着书记的脸色,略微停顿了一下:“这小子的嘴巴挺严的。”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道:“从今天起,就让他给我开车吧。”
办公室主任说:“好的。那,老司机呢?”
书记说:“他跟了我两年,年龄大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让他到水利站当个副站长吧。”
办公室主任赶紧记下,回复道:“好的。我马上去办!”
老綦所在的那个乡,虽然地处偏远,可是有两个优势,一是位于油田腹地,二是有一个林场,属于自然保护区。先说一下油田。上世纪六十年代,当地打出了第一口工业油流井,震惊全国。三年后,经中共中央正式批准,在这里展开了大规模的石油勘探会战。最初,参与会战的石油工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抽调。后来,因为石油勘探的规模越来越大,才逐渐开始在当地招收工人。石油是国家工业的血液,油田也因此富得流油。虽然石油工人们工作环境比较恶劣,但是他们的工资、福利待遇比起当地人来高出好多倍。再说一下那个林场。林场位于黄河故道,占地面积近七千公顷。其中有天然旱柳林两千公顷,另外还有白柳、柽柳、芦苇等植物,林木蓄积量约二十万立方米,为黄河新淤平原,土地肥沃。
老綦只当了两年司机,就成了林场的场长,马明远书记还有些舍不得呢。林场是个国营单位,但是连年亏损,职工上访,已经衰败。老綦到任以后,竟然搞起了多种经营,先后办起了运输、种植、养殖、盐业、土建工程、原油回收等项目。他还在荒野之上建了一个在当地来说比较豪华的酒店。其实就是一个小院,十几间平房,精装修一下。老綦给酒店取名为“芦苇荡大酒店”。当初,他建芦苇荡的时候遭到了其他人一致反对,不过鉴于建芦苇荡的钱是老綦在外面要的赞助,其他人虽然口头反对,但是并不真正阻止。大家只当是一个笑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酒店业开始蓬勃发展,直至扩展到每一个乡镇。与之相对应的是,大吃大喝风气的蔓延。老綦所在的那个乡,原来就两家酒店,直接成为乡里各部门以及一些村领导吃喝的定点酒店。那两家所谓的酒店,其实就是村里靠近公路的平房改造而来,基础设施很差。每次饭后,领导们在账单上签字,过一段时间店主就会拿着账单到单位或者村里收账。老綦建的芦苇荡大酒店,地面铺了瓷砖,墙上刮了瓷,房顶用石膏进行了装饰,安装了各色灯光。每个房间二十平米左右,一张酒桌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剩余的大空间就成了舞池。厨房干净卫生,主厨是从一个三星级的酒店被老綦挖来的,据说价格不菲。更绝的是,老綦外地找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当服务员。但是客人们一般称她们为“小姐”。小姐,本来是旧时有钱人家里仆人对主人女儿的称呼,或者是人们对年轻的女子或未出嫁女子的称呼,但是一旦到了酒店里,“小姐”就成了服务员的专称,有了不少贬义。这些姑娘会在客人酒至半酣的时候翩然而入、热情地请客人们跳舞。卡拉ok,小姐,成了芦苇荡的标配,一时间酒店天天爆满,甚至需要排队预订。芦苇荡,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酒店品牌,许多慕名者远道而来。老綦一不做二不休,在芦苇荡的西边盖起了一座红色三层小洋楼,专门接待高档人士。站在三楼的房间里,林场的美景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风和日丽的时候,客人们还可以到楼顶上一聚,神仙般的感觉啊。林场开始有钱啦,工人的工资不仅按时发放,福利待遇比乡里的人还高,老綦一下子火了,在当地成了著名人物。当然,有时候芦苇荡也会传出一些负面新闻,比如某某人和某某人为了争抢小姐打架啦,某个小姐跟着某某人跑啦,某个小姐怀孕啦。林场,成为老綦仕途的起点。
乡财政却非常困难,职工们的的工资根本没法儿按时发下来。乡政府的职工们还比较隐忍,但是那些教师啊、医生啊、护士啊可不管这些,经常上访,甚至会罢工。老綦是在腊月二十一被任命为乡党委书记的,职工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人心惶惶。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按照惯例,政府各机关单位放假。腊月二十二那天上午十点,老綦带着乡财政所李所长出发了。临行前,老綦指示李所长务必把公章带上。他们到了一个油田的一个大型采油厂,段厂长亲自接待了他们。段厂长和老綦是老熟人了,说话难免随意,不时夹着黄色笑话和段子。然而每次老綦想提要求的时候,段厂长总是及时地制止他,老綦也很无奈。一直到十二点,段厂长才站起来,对老綦说:“老綦,走,喝酒去!”
当他们到酒店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坐了五个人。老綦只是认识其中的三个副厂长。采油厂的领导们非常热情,开始喝酒。喝酒前,段厂长发布了酒令:主陪带酒的时候施行“一二三”制度,酒桌上只能主陪说话,其他人如果发言,每句话自罚一杯。副陪带酒的时候施行“三二一”制度,酒桌上只能副陪说话,其他人如果发言,自罚一杯。之后,大家可以随便表示。所谓的“一二三”制度,是指第一杯酒一口干了。第二杯酒两口干了,第三杯酒三口干了,反之亦然。当副陪带酒的时候,老綦就有点儿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副陪带酒结束了,赶紧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深情地发表了一通感言。他首先感谢段厂长等领导的盛情接待,畅谈了油地双方这些年来的友好合作,表达了下一步继续深入交流发展的意愿。最后,他才说到了乡里的财政状况,请求段厂长给予援助。段厂长始终微笑着看着老綦,等到老綦说完了,他也站了起来。
段厂长说话很干脆:“綦书记刚才说的这些话让人很感动。他这个忙,我们一定要帮。”
老綦一听段厂长的话,刚才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下。
段厂长继续说道:“但是——”
老綦心里一紧,以为段厂长会提出什么条件。
“但是,”段厂长说,“我们的援助是有条件的。”
老綦心里说:“妈的,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们援助的条件是,”段厂长故意拖长了音调,“下面,綦书记喝几杯酒,我们就援助几万元。”说完,就坐下了。
老綦一听,心想:“操你妈。老子已经六杯酒下肚了,还能喝多少?看来段厂长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啊。”但是人家段厂长已经提出了报价,老綦就开始还价。老綦从十万元一杯酒开始还价,最终双方约定五万元一杯酒成交。
老綦心一横,豁出去了。他站起来,简短地表示感谢以后,让小姐从厨房拿来一个大碗,把三杯酒一下子倒在碗里,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引来一片叫好声。这时,又有两杯酒倒好了,他一齐端起酒杯,左右开弓,喝了下去。等到他喝第六杯的时候,老綦觉得双腿开始发软,说话结巴,喝到一半儿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他高声喊了一句:“感谢段厂长和领导们的支持和帮助!”然后就坐下了。
段厂长笑了:“綦书记,你说这半杯怎么计算?”
“半杯?这分明是一杯么。”老綦开始耍赖。
“一杯?这分明是半杯么。你可不能耍赖啊。”段厂长哈哈大笑。
“四舍五入。你看,我又喝了一小口。你看看,现在是不是只剩下四成了?”老綦也哈哈哈大笑。
“你这个綦书记啊,真有你的。”段厂长也笑了起来,然后他指着下首一个人说道:“刘科长,你陪着李所长去开支票。大家让綦书记先休息一下,咱们继续喝酒。”
半小时以后,刘科长和李所长回来了。李所长朝着老綦微微点了一下头,老綦会意,站起来告辞。段厂长并不挽留,不过他说了一句:“正月十五以后,我去拜访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呢。哈哈哈哈。”
腊月二十三那天,全乡职工的工资足额发放,包括已经拖欠的。每个人还分了二十斤大米、二十斤食用油、二十斤鱼、三十斤苹果、一根猪大腿。职工们眉开眼笑,老綦却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从此,老綦名声大噪。
老綦文化程度不高,这个他自己都承认。不过他先后拿了个中专证书、大专证书、本科证书。有人劝他继续拿个研究生文凭,他说:“赶快拉倒吧。我就是个大老粗。那些文凭都是用钱买来的,我一天课也没上。如果再弄个研究生文凭,连我自己也看不过去。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这是一个属于草莽英雄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