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末期的一天,父亲到集市上转了好几圈,才相中了六块性价比都很合适的木板,用东虎村集体的马车拉回来以后,堆放在我家三间土坯屋的窗台下面任其风干。一年以后,我大姐要出嫁,父亲便专门到邻村请了一个好木匠,给我大姐做嫁妆,一个挂衣橱,两口木箱子。请木匠不仅需要付工钱(粮食代替),而且还要每天管两顿饭。木匠,需要被好好伺候,否则会影响嫁妆的质量,还会延长工期。饭桌上,酒是必备的,父亲在集市上卖了粮食,然后在供销社买来的,金贵得很呢。
喝酒前,父亲先把酒倒进一个锡壶中,然后倒出一酒盅。酒盅的容量是半两。父亲点燃一根火柴,把酒盅里的酒点燃,再把锡壶放在上面加热,据说这样可以暖胃而不伤身。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屋里便弥漫着浓浓的酒香。父亲双手握着锡壶仔细地给木匠斟酒,即要把酒盅倒满,又不至于洒出,这是规矩,真是难为他了。木匠礼节性地伸出右手护着酒盅,这是喝酒的礼仪,体现对主人的尊重。也有不小心的时候,酒从酒盅里溢出来,父亲会赶紧道歉。木匠并不在意,趴在酒盅上先喝一小口,然后把酒盅移开,再用嘴把洒在八仙桌上酒吸干了。父亲一边制止,一边说:“不碍事,不碍事。”木匠一边吸,一边说:“可不能浪费了好东西。”张弛之间,两个人又完成了一次礼仪。两个人对饮,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提议:“来,老哥,请喝一个。啧啧啧,请喝干,喝干吧。”木匠推让一两次,才会把那盅酒喝干。父亲的酒盅里却会剩下一半,把有限的酒尽量留给木匠。木匠很知道分寸,喝上五六盅酒以后便提议“这是最后一杯了啊,喝完这杯咱们吃饭”。这是酒局即将结束的信号。父亲会给他再倒上一盅,等木匠喝完以后,还会拿着锡壶给他倒酒。木匠直接把酒盅攥在手里,坚辞不受。双方如此推让几番,整个喝酒的仪式才算完成。每到这时候,父亲会对母亲招呼一声:“给我们上饭吧。”母亲会走过来,对木匠说:“再喝点儿吧,天还很早呢。”木匠答:“不行,不行,已经快喝醉了。”
等木匠走了,父亲会小心翼翼地把锡壶里剩余的酒倒回酒瓶里,仔细地用盖子盖好,留作下次招待客人用。“如果跑了味儿,酒就不香了。”父亲一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一边把酒盅高高举起。那些残留在盅壁上的酒,渐渐汇聚成一滴,幸运的时候会是两滴,从盅沿降落下来,就像早春天上飘落的晶莹的雨滴,落进父亲张大的口中。父亲吧嗒一下嘴,说一声“好酒”,然后双手捧起我的脸,突然张开嘴对着我哈出一口酒气。我猝不及防,赶紧用小手挡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父亲看到我的窘样,哈哈大笑。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祭祖,我把父亲坟头上的杂草清理得一干二净,然后再培上新土,坟头像极了当年父亲用过的那个酒盅。我从车上拿出几瓶酒,拿出两个酒杯,按照父亲当年的规矩把酒倒满,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我说:“爹,我又来看您了。您看,这瓶酒是酱香型的,这瓶是浓香型的,这瓶是清香型的,这瓶是米香型的,奥,这瓶是进口的,都是您没有见过、没有喝过的,今天您可以尽情喝个够。”一阵风突然吹来,浓烈的酒香骤然扑在我的脸上。我猝不及防,赶紧用手挡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似乎又听到父亲酒后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