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

我是一只猫，一只可怜的猫。就在满月那天，我成了一个孤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呼呼的北风掠过树梢，发出阵阵尖锐的吼声。声音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短暂的沉寂，仿佛一只恐怖的野兽躲藏在漆黑的夜色中，随时可以猛猛扑过来把一切咬得粉碎。大片的雪，被风挟持着，在空中经过无数次的翻转，最终被撕成一些小块坠落在地上，滑行一段距离后才停了下来。远处那盏路灯的光，越来越昏暗了。在风雪不断夹击下，路灯终于轰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这样严酷的天气下，我和妈妈蜷缩在家里相互依偎着取暖，仍然被冻得瑟瑟发抖。那盏昏黄的路灯，是我的精神寄托。如今，灯灭了，天更冷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妈妈把我紧紧地搂着怀里，，可是我不争气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了下来。

我们所谓的家，位于一片建筑垃圾中。听妈妈讲，原先这个地方是一片盐碱地，位于三个村庄的交界处，是城郊临近三个村庄的公共墓地以及猫们嬉戏的天堂。每当有村民去世，按照当地人的风俗，出殡时每一位孝子要手持一段柳木棍，上面缠绕白纸。安葬仪式结束时，则需当场把木棍扔掉。假如有看热闹的小孩子把柳木棍当成玩具带回家，就会被当成一件不吉利的事。每年的清明节、农历十月一日、春节前，是墓地最热闹的日子。一些远在他乡的游子会赶回来祭祖。于是，坟上的茅草被铲除，添上新土，坟顶压上几张烧纸。当然，供品是不可缺少的，大多是一些苹果、香蕉和点心。个别富裕的人家，则会烧冥币以及纸糊的楼房、汽车、家用电器。家属们希望逝者能够在天堂品尝美味，生活舒适。而此时心情最为急切的则是那些在附近徘徊的猫。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提起一件事：有一次，即将临产的她遇到一只凶猛的猫。那是一只外号“斧头”的猫，据说是黑社会成员。为了几块饼干，他们发生激烈冲突。那时，妈妈已经两天没有找到食物。尽管妈妈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但是因为受伤过重而早产，而那个不幸的早产儿竟然没有活过一天。

突然有一天，一个爆炸性新闻在猫群中传播：公墓及其周围的土地已经被征用，用于修建高尔夫球场及高档别墅。一种恐怖的气氛在猫群中传播开来。猫们纷纷打听消息的可靠性。当然，对于市政府李市长家的那只名叫“咪咪”的纯种小花猫来说，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一句不经意的话竟然在猫群中引起如此大的震动。咪咪平时性格孤傲，喜欢打扮，经常出入高档场所，每次出门都有专门的保姆保护。某日，在一个高档会所，咪咪充分享受SPA服务后，向同行的市土地局张局长家的猫、市城建局刘局长家的猫、某大型房企赵董事长家的猫透露了即将在城郊进行大规模拆迁建设的消息。“你们必须以自己的猫格向我保证，严守这个秘密”，尽管咪咪再三叮嘱，但是这个消息仍然像长了翅膀扩散开来。鉴于形势的严重性，妈妈所在群的猫王最后拍板决定，不惜重金，通过层层关系，邀请咪咪做了一场报告。咪咪在约定时间一个小时后，才在一群贵族猫的簇拥下来到会场。她演讲的题目是：《论城市化运动对猫生存状态的影响》。讲稿显然不是出自咪咪之手，但观众们最关心的是咪咪脱稿演讲时话语中的暗示：各种拆迁工作将在两个月后进行。原先沉寂的会场顿时乱作一团。

接下来的一年，对于妈妈来说异常艰辛。她先后搬了十几次家，经常忍饥挨饿，而建筑工地的轰鸣声常常让她难以入眠。疾病也找上门来。妈妈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出一口口黄色的粘痰。但更麻烦的事接踵而至，妈妈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自从知道自己怀孕那刻起，妈妈便经常诅咒那只外号“斧头”的猫。正是他在妈妈比较迷茫的时候制造了这次事件，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做好临产前的准备，妈妈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了现在这个家。在呼啸的北风中，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哭声，一只小猫诞生了。而那只可怜的小猫，就是我。

妈妈和我已经被风雪围困了整整三天。原先储存的一点食物已经吃完。我饿得实在难受，便不停地吮吸妈妈的奶头。妈妈为了觅食已经出去了三次，除了把自己的身体冻僵，依旧一无所获。妈妈曾经到过一个垃圾箱，但那里竟然已经有一只猫等在了那里。妈妈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但是她的咳嗽声引起了那只猫的注意。他怀疑妈妈是“新冠肺炎”患者，因而把妈妈轰走了。

饥饿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忍不住把身体缩成了一团，四肢按压在腹部，以减少肠道的鸣叫。听妈妈讲，咪咪在这个时候，往往会穿上成套的锦衣玉服，让他们心生羡慕和嫉妒。当然，大家都明白，这些衣服根本用不着李市长操心。早就有很多人打听到咪咪的尺寸，所有的衣服都是经过了精挑细选后才会送去。咪咪曾经神秘地对她的一个好朋友讲：其实，衣服里往往藏着一些猫腻。说句实在话，我对那些猫腻实在不感兴趣。此刻，我只是幻想着能够得到一块馒头。

从妈妈的咳嗽和喘息声中，我知道妈妈的病情更加重了。她身体滚烫，说话已经有气无力。咳嗽开始前，妈妈会不由自主地猛吸一口气，紧接着急速呼气，双肩内敛，胸部剧烈扩张和收缩，气流通过声带狭窄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声响。当咳嗽暂时停止时，妈妈感到犹如一次重生。

妈妈和我之所以当时还没有被饿死，完全是因为门口有冰雪的缘故。每当我喊饿的时候，妈妈都会把头探出屋外，啃一块干净的冰雪含在嘴里，等到冰雪完全融化了再喂给我。我多次提出自己去干这件事，但妈妈总是慈祥地对我一笑表示拒绝。有一次，我趁着妈妈正在沉睡，一下子冲到了屋外。

世界一片银白，直达天际。而有着一身黑色毛发的我立刻成了这个世界的焦点。风雪立刻向我扑了过来，先是把我掀翻，接着就想把我掩埋。我拼命地把爪子插进积雪中，生怕被风吹跑，再也不敢动弹。刺骨的寒风吹遍了我的全身。我不顾一切地想转身回家，但风雪像幽灵般缠住我，使我很难前行。尽管我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尽管我的家就在眼前，但是风雪无情地淹没了我绝望的呼喊。我真的感到了害怕，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我心头。两行热泪从眼中流出，留到面颊时竟然冻成了冰柱。我禁不住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行为。也许，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刻，死神就盯上了我。听妈妈讲，善猫死后会进入天堂，而恶猫死后则会进入地狱。我是一只小猫，一直刚刚满月的可怜的小猫，从来没有干过任何坏事，我死后说不定会进入天堂。风雪越来越大，而我的意识却渐渐朦胧。不是从什么时候，世界开始宁静下来。我仿佛看到，在灿烂的阳光下，一位踏着祥云的仙女微笑着在向我招手。我的身体似乎长出了翅膀，眼看就要飞了起来。但我仍然担心妈妈，我的离去一定会让她非常伤心。可是，那位仙女开始着急起来，原先微笑的面容开始变得严厉。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不料，在我即将升空的一霎那，妈妈用她坚强有力的大爪，把我拖了回来，而那位仙女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依旧在刮；雪，依旧在下。我知道这样的恶劣天气从何时开始，却根本不知道会从何时结束。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了无数次，但是上帝根本不为我所动。于是，我把不断上升的怒气升级为咒骂。我觉得上帝的心肠一定是石头做的，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像我们这样的弱势群体。不远处高档别墅的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盖着，偶尔会有人探出头来，又很快缩了回去。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却同时制造了差别。

肚子里又想起了“咕噜噜”的叫声，我全身瘫软，没有了一点力气。那些分布在我全身的平时看不见的毛孔，如今却像闸门一样突然开放，冷汗不断地溢出。饥饿，把我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同时让我丧失了理智。于是我对着妈妈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后悔的话：“妈妈，我饿得要死了。”

在当时的恶劣的环境下，妈妈是我唯一的依靠。而我只是一只小猫，一只普通的、可怜的小猫。我既没有成为伟大领袖的先天气质，也没有英雄人物所具备的胆魄，更没有妈妈那样的坚韧。“妈妈，我饿得要死了”这句话只是我在当时特定的时刻思想的自然流露和表达。是的，我的确饿了，饿的即将要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话似乎没有什么过错。但是，事实证明，我真的错了，而且是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以至于无法弥补。因为，妈妈在听到我这句话后，在我的脸上深情的吻了一口后，留下一句“妈妈出去一趟，宝宝千万不要动”的话，义无反顾地再次冲进了风雪中。

两天后，妈妈仍然没有回来，我非常后悔说那句话，但是我已经没有哭的力气。我挣扎着，向这个世界望了最后一眼，就不再醒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却知道为什么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