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据说,在那天上班的路上,明道面对突然驶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一时慌了手脚,来不及多想,就把自行车骑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骑进了绿化带旁边的水沟里。而他本人,就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公鸡,在天空翻滚了三百六十度以后,重重地摔到了水沟对面的荒地上,然后打了几个滚,再然后,就昏过去了。那辆黑色轿车却摇摇晃晃地跑了。
几个路人见状,赶紧跑过去救人。那个时候,南京某某案还没有出,还没有那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问话“不是你撞的,干嘛要扶她?”。大家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明道从水沟那边抬到马路上,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医院。
明道的妻子顾晓之听到丈夫出车祸的消息,犹如被雷打了霹雳,呆了几秒钟,然后嚎啕大哭。周围几个邻居得到消息,赶过来劝慰。顾晓之把一岁的儿子托付给他们,拿上钱包就赶紧往医院跑。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明道孤零零地躺在担架车上,还没有醒。那几个送他过来的人,早就走了,毕竟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去做。医生看到顾晓之急匆匆地跑来。就把一些检查申请单交给她。顾晓之赶紧道谢,快步走到明道身边。明道还在昏睡,脸上、手上、腿上擦破了几处皮,衣服沾满了泥土。顾晓之见状,又大哭起来。在医生的提醒下,顾晓之才收了眼泪,跑到收费处交钱,然后费力地推着明道去做各种检查。好不容易把那些检查结果汇总齐了,医生看了看,开了一张住院单。顾晓之一路小跑,到住院处办手续、交押金,直到在外科病房住下,护士给明道打上针,顾晓之才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心里很忐忑,向医生询问明道的病情。医生倒很耐心,说了一大堆医学术语以后,初步诊断是“脑震荡”,需要观察和治疗。顾晓之一听“脑震荡”三个字,立刻吓得脸色煞白。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以后,以后不,不会傻了吧?”医生笑了,宽慰她道:“一般不会。”顾晓之又追问了一句:“那,就是说也有特殊,特殊情况了?”医生说:“所以需要治疗和观察。”
高达名科长上班以后,看到自己办公桌上的物品依旧是昨天下班时的样子,心里就很不高兴。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竟然也是空的,就想借着昨晚的酒劲发火。
他问正在偷偷织毛衣的办公室副主任陈洁:“今天明道怎么还没有来?”
陈洁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就答道:“你问我?呵,我怎么知道?!”
高达名知道自己惹不起她,就转而问另一个年轻的小女孩:“李米,你知道明道今天为什么还没有来?”
李米显然害怕高达名,讷讷地站起来说:“听,听说他出车祸住院了。”
高达名一下子火了,他质问道:“难道明道不来上班,你就不会收拾桌子、到锅炉房打开水、泡茶吗?”
慌得李米赶紧提起两个暖瓶出去了。
陈洁向高达名翻了一下白眼,又撇了撇嘴,说:“我说高科长啊,人家明道每天伺候你那么好,可是在你嘴里人家却是一个刺头儿,弄得全局上下对人家孩子的看法都不大好。要我说啊,明道这孩子除去脾气倔、爱提意见、喜欢创新、不会拐弯、认死理这几件小毛病以外,其他地方都挺好的。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巴不得找这样的女婿呢。可你倒好,整天不给人家好脸色,太过分了啊。今天人家明道没有早来给你收拾桌子、泡上茶,你就受不了了?”
高达名也不生气,笑了笑答道:“去去去,你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得什么?你回家伺候好你家那个局长就行了。”
高达名喝了两杯茶,上了两次厕所,嘴里的酒气才逐渐减小。他翻了翻当天的《人民日报》,又翻了翻省报,没有发现感兴趣的新闻。他又喝了一口茶,才想起明道的事儿。
“他妈了个巴子的,该!活该!”高达名在心里恨恨地骂着。
高达名私下承认,陈洁说的是事实,明道确实是个人才。可是这个人才太年轻,有才干,有好几次关键事情上与他意见相左,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他的存在,影响了高达名的权威。如果现在不压一压他,那么等不到高达名内退,那小子就会翻天。让那小子受点儿苦,离开一段时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李米。”高达名又喊了一声。
李米应声跑过来,问道:“科长,您有什么吩咐么?”
高达名问:“你刚才说明道出了车祸,他伤得重不重?”
李米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攥在一起,小声答道:“听说,听说是脑震荡,现在还昏迷。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呢。”
高达名敲了敲局长办公室的门,还没有听到里面的人说“进来”两个字就直接推门进去了。他一眼看到,局长刘茂利左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右手拿着一根酒精棉签,正在专心致志地擦额头上的一块淤青。
高达名突然闯进来,吓了刘茂利一跳。他慌忙把小镜子收进办公桌里,把酒精棉签随手扔向垃圾桶。不料,由于用力太大,那根酒精棉签直接飞跃垃圾桶,落在地板上。高达名一看,赶紧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根酒精棉签,小心翼翼地、规规矩矩地把它放进了垃圾桶,盖好盖子。
刘茂利整个身子靠在转椅背上,右手不自觉地把额头上的头发向下拉了拉,试图遮住那块淤青。他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哈欠,喝了口茶,然后才问道:“有什么事儿?”
高达名又向前走了一步,躬身答道:“局长真是好酒量啊。昨天晚上我回去以后,直接吐了三回。至于酒宴什么时候结束的,我怎么回家的,今天竟然想不起来了呢。”
刘茂利笑了:“你这家伙请客,酒刚喝到一半儿,自己却跑出去吐了,白白失去了卡拉OK和跳舞的机会。直到临近结束的时候你才回来,不会是在耍滑头吧?哈哈哈哈。”
高达名给刘茂利的茶杯里添了点水,答道:“我这个人命贱,喝不得好酒。我平时喝竹叶青、二锅头之类的酒一斤没有问题,可是喝茅台这玩意儿就不行了。只要领导玩得高兴,我就高兴。嘿嘿。”
刘茂利把身子向前一倾,脸上挂着一种戏虐的笑容,问道:“不会是你小子心疼茅台吧?”
高达名搓了搓手,耸耸肩,苦笑着说:“既然是领导赏光,我还能心疼那几瓶茅台?”
刘茂利哈哈大笑,又把身子靠回椅背,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高达名说:“向领导汇报一个情况。我们科的那个叫明道的小伙子出了点儿事。”
刘茂利问:“就是你平时说的那个刺头儿?”
高达名说:“就是,就是,他平时办事儿就毛手毛脚的。我批评他多少次了,可是他就是改不了那个毛病。这不,今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差点儿让一辆轿车碰死,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呢。”
刘茂利脸上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几秒钟内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问:“在哪儿出的车祸?”
高达名假装没有看到刘茂利的神情变化,说:“就是在凤凰大道的一个路口。”
刘茂利“奥”了一声。他沉吟片刻,然后严肃地向高达名下达了指示:“你马上赶到医院去,代表咱局去慰问一下明——”
高达名接口说:“明道。”
“对,明道。”刘茂利继续说,“至于医药费的问题,一方面有公费医疗保险,另一方面他在上班路上出现的外伤,单位可以替他申请工伤保险。至于剩余的部分,由你们科内部解决一下。明道住院、休息期间的工资照发。关心职工的疾苦,替他们排忧解难,这是咱们当领导的职责。你说,是不是?”
高达名临出门的时候,刘茂利又嘱咐了一句:“今天上午,上面来几个领导检查指导工作,你把医院的事儿办好以后,直接到咱局的定点酒店。那几个领导的酒量都很大。”
高达名提着一袋子水果,踱步进了医院大门,转了几个弯,就到了外科病房。一进外科病房的走廊,高达名开始气喘吁吁,小跑几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护士站问了明道的房间号,一阵旋风般就刮进了那个房间。
顾晓之正在那儿默默流泪呢,看到高达名闯进了,而且提着水果,哭得更厉害了。
“我,我,”高达名喘得厉害,咽了一口唾沫才说:“我,刚听说,就赶过来了。明道没事儿吧。”
之前,明道多次在顾晓之面前提起高达名,顾晓之自然对高达名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现在明道成了这个样子,人家高达名一听说就急匆匆地跑过来慰问,这让顾晓之很是感动。领导就是领导,水平就是不一般啊。
高达名在病房里陪了一个小时,然后到医生办公室,以单位领导的身份向外科主任,也就是他的高中同学,了解明道的病情。高达名和他的同学闲聊了半个多小时,一看时间不早了,说“中午我还有个酒局,改日请你吃个饭”,便告辞回到到病房。
一个年轻的医生对外科主任说:“听说你的同学在单位上很有权势,很多人都托人找他办事呢。”
病房里,高达名宽慰顾晓之说:“我向医生打听过了,明道的病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需要治疗、观察一段时间。我已经向局长做了汇报,把你家的困难都向他说了。经过我再三争取,局长已经答应,单位可以替他申请工伤保险。嗯,公费医疗还能报销一部分,至于剩余的部分嘛,这样啊,剩余的部分我替你解决。但是,这件事你必须保密才行。”
顾晓之赶紧称谢。
高达名又说:“出院以后,估计明道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至于他住院、休息期间的工资,我会全力向局长争取,全额照发。”
顾晓之激动地又流了一些眼泪。
顾晓之千恩万谢地把高达名送走,回到病房以后,却发现明道已经醒了。
明道对顾晓之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三个月以后,明道上班了,但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一点,不仅科里的人感觉到了,甚至是刘茂利局长也有耳闻。现在的明道,猥猥琐琐,不多说一句话,见到同事恭恭敬敬,见到领导更是唯唯诺诺。尤其是对高达名科长,更是唯他马首是瞻。局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那场意外的车祸,确实把明道的脑子撞坏了。高达名起先有点儿怀疑,但是试探了几次以后,才相信这是真的。
唯有陈洁觉得可惜。“没有想到啊,一场车祸竟然把一个人才撞废了。”她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高达名却很高兴,明道现在的样子,正是他所希望的。他逐渐开始交给明道去做一些事情。明道没有让高达名失望,凡事向高达名请示汇报,严格按照高达名的指示去办,而且不贪财。后来,明道成了高达名的专职私人司机。尽管科里也有公车司机,但是有些私密的事儿,是万万不能用他的。再后来,科里的小金库,高达名也放心地交给明道打理,明道从来没有弄错过账目。
高达名逢人便夸明道。时间一久,局里的人都知道了,反过来夸高达名是个好领导。
一天,高达名被刘茂利叫到办公室,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公事。临近结束的时候,刘茂利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明道那小伙子怎么样?”
高达名不明白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脑袋在一秒钟内转了一万圈,然后才斟词酌句地说:“明道年轻,聪明,能干,把时间精力扑在工作上,工作成绩很大。”
“还有呢?”刘茂利又问。
“他待人接物非常谦虚谨慎,尊敬师长,群众认可度高,确实是个人才。”高达名答道。
“还有呢?”刘茂利又问。
“还,还有?”高达名脸上开始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心里开始发慌,但是又不得不接刘茂利地话茬。“还有,他这个人很忠心。”
刘茂利听到这里,不再追问,把话锋一转,说道:“大家都夸你是个好领导,由此看来你当之无愧啊。”
高达名感到后背的冷汗快把衣服湿透了。
刘茂利继续说:“你为我们局做出了榜样。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就是要不断发现人才,培养人才,提拨重用人才!”
高达名的头上、脸上的汗开始往下流。他从裤兜里拿出几张餐巾纸,擦了擦汗。
刘茂利似乎没有发觉高达名的失态。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语气缓和了许多,说道:“下个月,办公室主任老綦就要内退了,让明道去干办公室主任,你觉得怎么样?”
高达名暗暗地长舒一口气,身上的汗立刻停了,神态顿时放松。他笑着说:“局长不仅眼光独到,而且境界也高啊。明道去干这个办公室主任,非常合适。”
刘茂利却叹了一口气,说:“要想找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很不容易啊。”
十八大以后,党中央下定决心整顿吏治,开展了一系列主题教育实践活动,出台了好多规定,深刻影响了明道局长这类人的工作和生活。就拿喝酒这件事来说,以前大小官员喝酒是一种常态化的工作,是日常八小时工作的延伸,现在就不行了,不该喝的酒确实不能喝了。当然啦,也有例外的时候。
有一次,明道局长在外面为了陪一个重要客人,喝醉了。当他到家的时候,反复按别墅的门铃,却没人开门。当他进入宽阔的客厅,发现妻子顾晓之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肥皂剧,两只贵妇犬一左一右地趴在她旁边的沙发上陪着。他想喝点水解酒,发现暖瓶里竟然没有一滴水,于是生了气。但是明道局长把这股气给硬生生压下了。他自己烧了水,泡了杯茶,然后端着茶杯到客厅,在顾晓之的旁边坐了下来。那只贵妇犬倒是很会看事,赶紧给明道让出位置,跑到另一边去了。
明道很无聊,就用手戳了顾晓之一下。不料,顾晓之有些不耐烦,头也不转一下,说道:“我正看电视上瘾呢,你别烦我啊。”
明道碰了一鼻子灰,顿感无趣,可是他还不死心。
他故作神秘地说:“我有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顾晓之瞥了他一眼,一脸鄙夷地说:“秘密?你在我这儿完全是透明的,你还有什么秘密?找小三啦?还是被小四缠上啦?”
明道说:“都不是。”
明道这么一说,顾晓之来了兴致。恰好电视剧插播广告,她一下子转过身来,用手拧着明道的耳朵,命令道:“说!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快说!”
明道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求饶:“好好好,我说,我说。但是你先把我的耳朵松开。”
“五十秒。”顾晓之根本不理明道那一套。
“那你别使那么大劲啊。”明道开始哀求。
“四十秒。”顾晓之接着倒计时。
“姑奶奶,真服你啦。”明道说,“你还记得当年我那场车祸么?”
顾晓之问:“你说的是哪年的事儿啊?”
明道说:“就是那年我骑自行车出车祸的那件事啊。”
顾晓之有些疑惑,抓着明道耳朵的手用力也小了些。她问:“那场车祸让你昏迷了,脑震荡呢。很多人都说,你恢复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什么问题么?”
明道把身体往沙发上一躺,说:“那场车祸是我故意制造的。”
“啊?不会吧?”顾晓之一下子把明道的耳朵松开,以为明道喝醉酒在说胡话。
明道却一本正经地说:“确实是我故意制造的,而且我根本就没有昏迷,没有脑震荡。”
顾晓之大吃一惊,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根本顾不得已经开始的肥皂剧。那两只贵妇犬吓了一跳,很懂事地躲到一边去,远远地向这边望着。
顾晓之趴在明道的身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你没有昏迷,也没有脑震荡?”
明道笑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昏迷,也没有脑震荡,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
顾晓之“啪”地一下子给了明道一个耳光,愤怒地吼道:“你为什么骗我?当时都快把我吓死了!呜呜呜。”顾晓之哭了。
明道没想到顾晓之会来这一手。他白白挨了一记耳光,刚想发火,然而看到顾晓之生气痛哭的样子,赶紧好言劝慰。
“我不是故意想骗你,而是想骗别人。但是如果骗不了你,那就根本骗不了别人。”明道说。
顾晓之收了眼泪,不解地问道:“骗我?骗别人?你说的这个别人,到底是指的谁啊?”
明道松了一口气,看着顾晓之迷茫的眼睛,说道:“我说的那个别人,指的是一群人。泛指,局里的每一个人;特指,高达名和刘茂利。”
顾晓之更加疑惑:“高达名和刘茂利?”
明道说:“是的。”
顾晓之问:“为什么特指这两个人呢?”
明道说:“你想一想啊。车祸以前,我已经得罪了高达名。全局的人,包括刘茂利,对我都有看法,对不?”
顾晓之说:“对啊。我那时候经常听你提起过啊。”
明道说:“但是,但是高达名就是我的地,刘茂利就是我的天。既然天地都不容我,我夹在中间,是不是这辈子就死定了?”
顾晓之若有所思地说:“那时候你经常唉声叹气,我都有些可怜你。既然得罪了他们两个人,你不死定了才怪呢。”
“所以,如果我不想死,就必须自我转变,要把这个天、这个地,变成两把伞。”明道说。
顾晓之有点儿开窍了:“你是说,演戏?”
明道说:“对,演戏!但是这出戏,不能演得太生硬,需要创造一个事件,需要你的配合,让高达名、刘茂利自觉地成为戏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