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人生

对于秀禾来说，一天之中最忙乱的时间是早晨。

早晨四点五十分，她便正式起床，来不及洗漱就开始做第一顿早饭。食材都是昨天晚上准备好的，要不然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为了做到营养搭配均衡，秀禾专门下载了一个手机软件，跟着里面的视频学习。秀禾本来就手巧，又肯钻研，甘愿辛苦，所以学习效果得到了丈夫、女儿以及儿子的一致称赞，这让她的心里有点儿小得意。五点十五分，秀禾先是叫醒丈夫赵天城，然后再敲女儿赵舒华卧室的门。五点二十五分，丈夫和女儿会准时坐在餐桌前。那张餐桌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呢，槐木的，原先漂亮的木纹已经被一些坑坑洼洼的破损打断成了……。赵天成曾经几次提议换一个新餐桌，秀禾心疼钱，推说“等女儿长大以后，不踢蹬了，再换吧”。不过等到女儿长到“不踢蹬”的年龄，国家允许二胎生育的政策下来了，秀禾二话没说，独自到医院把自己身上的节育环取了出来。三个月以后，秀禾就怀孕了，赵天城得知消息，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又蹦又跳，主动把烟忌了。按他的话说，忌烟每月可以省下大约一百六十元钱，一年下来接近两千元钱呢。秀禾的儿子赵舒添出生以后，换餐桌的事情就又耽搁下来。“等儿子长大以后，不踢蹬了，再换吧。”，秀禾安慰丈夫和女儿说。五点三十五分，赵天城和女儿赵舒华会准时出发。赵舒华十六岁，个头已经接近一米七，正在上高中一年级，功课很紧，六点前需要赶到学校上早读。赵天城送下女儿以后，就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吉利车去工厂上班，通勤时间一个多小时，很辛苦。赵天城原本和别人拼车的，但是女儿上高中以后，不放心女儿单独来往，决定一早一晚接送。他和秀禾商量了一下，一狠心，花了一万块钱买了那辆车。赵天城有了那辆车以后，联系了四个熟人一起拼车，就把汽油钱、保险费等费用给省下了。秀禾每次看着丈夫和女儿亲亲密密地出门，仍然不放心地追出去嘱咐一声：“路上慢点儿啊。”丈夫和女儿一边走，一边答应着“知道了”，或者朝她挥挥手，或者在楼梯的拐角处回头做个笑脸，秀禾就感到很满足。等丈夫和女儿走了以后，秀禾赶紧回到那个只有六十九平米的房子里收拾餐桌，然后盘算着给儿子赵舒添的早餐。房子虽然小，可是已经有二十六年的历史了，属于秀禾父母所在单位的第一批福利分房。秀禾与赵天城结婚的时候，赵家东挪西凑才拿出两万块钱。秀禾的父母心疼女儿，把这个房子给她当了婚房。秀禾的儿子赵舒添刚刚四岁，上幼儿园小班。幼儿园因为新冠肺炎病毒疫情的原因已经放了长假，有小道消息说需要等到九月份。如果把儿子留在家里，秀禾不放心，只好厚着脸皮带着他一起去工作的百货商场上班。秀禾在一楼超市担任营业员。别看赵舒添在家里顽皮，可是到了超市里就表现得很乖。秀禾感到很无奈，毕竟长期带着儿子上班也不是个办法。

电视里开始不断报导国外疫情泛滥，好多出国人员正在拼命往回跑。那些人必须经过严格检查，至少需要隔离十四天。个别已经感染了病毒的人，则住院治疗，达到标准以后才能出院。“怪可怜的。”秀和说。赵天城问：“你可怜他们什么？”秀和反问道：“你没看到他们一个个住在隔离宾馆的房间里就像坐牢一样么？”赵天城白了秀和一眼，答道：“可是他们都是有钱人。”秀禾被反呛一句，一时语塞，愣了一下。她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赵天城的一只耳朵，然后装出恶狠狠的样子说：“你竟然敢和我翻白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他们可怜不可怜？！”赵天城被揪歪了脑袋，疼得直咧嘴，赶紧附和说：“可怜，真的很可怜。你说的太对了。”秀禾这才松了手。赵天城摸了摸疼痛的耳朵，却又改了主意：“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可是我没钱。嘻嘻。”

两个人正说笑着呢，就听见有敲门声。秀禾开了门，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时装、仪态高雅的陌生女人，就像肥皂剧中的贵妇人一样。秀禾忍不住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心里苦笑了一下，随即就淡然了。

“您好，有事么？”秀禾礼貌地问道。

那个陌生女人并没有立刻搭话，而是对着秀禾仔细端详了大约二十秒钟，露出一丝吃惊的表情，弄得秀禾有些窘迫和尴尬。好在那个女人很快开口了，这个局面才被打破。

那个女人迟疑地问道：“请问这是秀禾家么？”

听到这句问话，秀禾脑海里立刻闪现一百多个念头，搜寻了凡是能够记起的所有人，却似乎没有与眼前这个女人匹配的。不过她仍然礼貌地答道：“是的。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那个女人矜持的表情马上松弛了，又问道：“你——，就是秀禾？”

“是啊。”秀禾有点儿惊讶。

没想到，那个女人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秀禾，急切地说：“秀禾，秀禾，我是赵敏啊。”

秀禾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先是一惊，紧接欣喜地说：“哎吆吆，原来是你这个傻丫头啊。你不是在美国么？”

秀禾的父亲与赵敏的父亲是单位同事，两家住对门，秀禾比赵敏大一个月，从小就是最好的玩伴和同学。十五年前赵敏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突然去世，远在美国留学的赵敏匆匆赶回来。她没有近亲，葬礼只好委托族人帮着办理。赵敏临走前把家里的钥匙留给了秀禾，说：“也许我还会回来的，需要有个家，有个住的地方。”从那以后，秀禾每周都会到对面那个房子里打扫卫生，尽量保持原貌。赵敏却从此杳无音讯。

秀禾热情地拉着赵敏的手，把她迎进屋里，一边走，一边喊着：“天城，天城，我的闺蜜赵敏从美国回来啦！”

赵天城、秀禾、赵敏都是高中同班同学。

赵天城正在陪儿子赵舒添玩玩具呢。赵舒添真能折腾，把他的玩具都弄了出来，沙发上啊，茶几上啊，地板上啊，到处都是。赵天城听到喊声，应了一句：“来了！”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玩具阵地中踮脚走了出来。没想到，赵天城的最后一步差一点儿就踩在一个玩具上，他打了个趔趄，恰好被秀禾和赵敏看到了他的洋相。

赵敏是为了躲避疫情才从美国回来的。“那边的情况非常糟糕，基本没有防控措施，医疗系统接近崩溃，死了很多人。”她说，“我犹豫了一段时间才最后下定决心辞职回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万一我在美国染病死了，连个收尸的亲人也没有呢。要是那样，我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我回到家一看，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啊。这些年多亏你们了。”

赵舒添安静下来，虽然手里还拿着一辆塑料挖掘机玩具，可是他的心思并不在玩具身上了。他先是磨磨蹭蹭地爬到爸爸的大腿上，眼睛不时偷看赵敏几下，然后从爸爸的腿上爬过去，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再后来他干脆挤在妈妈和赵敏的中间，听着大人们说话。渐渐地，他把头枕在赵敏的腿上，两条腿却搭在妈妈的腿上。秀禾见状，一边赶紧把儿子抱过来，一边教训儿子“你把阿姨的衣服都弄脏了”。赵舒添却不乐意了，挣扎着就往赵敏身上拱，丝毫没有陌生感。赵敏高兴地一把抱过赵舒添亲了一口，让他直接坐在自己怀里，然后纠正秀禾道：“不能让孩子给我叫阿姨，要叫姑姑。”接下来，赵舒添竟然成了主角，他把爸爸妈妈晾在一旁，径直和第一次见面的姑姑玩了起来。他俩先是在沙发上，然后是在地板上，再然后就到了各个房间里，玩的花样不断翻新，玩得不亦乐乎，秀禾夫妇根本插不进去。赵舒华放学回家正打算进她的卧室的时候，赵舒添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就与从里面冲出来的赵敏撞了个满怀。赵敏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冲锋枪呢。

第二天早晨，秀禾好不容易忙活完，正打算带着儿子去上班，却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找遍房子的角角落落，仍然没有发现儿子的踪迹，不禁有些奇怪，毕竟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秀禾忽然发现防盗门是半开着的，以为儿子已经下楼。可是等到秀禾到了楼下，仍然不见儿子的踪迹，这让她有些心慌。小区里，外面的公路上，秀禾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儿子。她正着急着呢，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情，就赶紧往回跑，到了赵敏家门口的时候侧耳往里面听了一下，就听见了儿子稚嫩的声音。赵舒添却不想跟着秀禾上班去。他抱着赵敏的腿大声哭着：“姑姑，姑姑，我不想跟着妈妈去上班。我要跟你玩。”

赵敏从此当起了保姆，并且乐此不疲。秀禾上班轻松了很多。秀禾对赵敏说：“你一个人，就不要做饭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多快乐。”

三个月后，女儿赵舒华和秀禾闲聊。女儿问：“妈，我听说，当年高中的时候平时在班里你是第一名，姑姑是第二名，爸爸是中游水平；高考的时候你却发挥失常只上了一个专科学校，而姑姑上了一个不错的本科学校。这不会是你和我爸谈恋爱的缘故吧？”秀禾笑了，说道：“你听你姑姑说的？高中时，你爸爸追我不假，可是高考失利怨不得你爸，我当时正好感冒发烧呢。大学毕业以后，我们两个进了同一家工厂，才真正开始谈恋爱。后来，你出生了，可是我们两个却下岗了。再后来，你弟弟出生了。生活虽然累了一点儿，不过一家人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我就觉得幸福了。”女儿又问：“妈，你设想一下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当时高考正常发挥，考上了一个不错的本科院校，然后又像姑姑那样出国、进入世界五百强企业当高管，那你会不会变成姑姑现在的样子？”秀禾问：“你是说像你姑姑现在的容貌、气质、学识和地位？”女儿说：“是啊。”秀禾问：“从容貌来看，我现在和你姑姑相差几岁？”女儿沉思了一下，迟疑地说：“十，十岁吧。”秀禾的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多啊？”女儿马上改了口，说：“到不了那么多，也就是，也就是五六岁吧。”秀禾苦笑了一下说：“你别安慰我啊，我心里有数。气质呢？相差多少？”女儿一看妈妈开始认真了，但是又不想撒谎，说：“一个贵族，一个平民。”秀禾点了点头，笑着说：“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就是一个街头大妈，一个小市民。学识差多少？”女儿仔细地想了一下，说：“从咱这儿到北京的距离。”秀禾再问：“地位相差多少？”女儿说：“你就是地上一颗平凡的小草，姑姑就是天上的一朵艳丽的云彩。”秀禾追问道：“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女儿有些疑惑了，问道：“什么问题？妈，你究竟想说什么呢？”秀禾说：“你说一下，我现在和你姑姑之间存在巨大差异，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女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猛然顿悟了：“知识改变命运！”秀禾很宽慰，觉得女儿有这个悟性非常难得。秀禾启发女儿说：“所以，你一定不要重蹈我和你爸爸的覆辙，一定要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你的命运，过一种高层次的幸福人生。”女儿懂事地点了点头。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这三个月来，你看到咱家的变化了么？”这次轮到秀禾有些疑惑了，问道：“变化？什么变化？你指的是哪一方面？”女儿严肃地说：“自从姑姑来了以后，咱们家，你，我，爸爸，还有弟弟，都已经有很大变化啦。”秀禾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幸亏你这么提醒，原先我还没有意识到呢。那好，你再说说，这说明什么问题啊？”女儿却不满地说：“怎么又让我回答问题啊。这能说明什么？这说明与高层次的人在一起，能够提升自身素质。”秀禾笑了，一把搂过女儿，让她躺在自己的身上，母女俩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女儿忽然爬起来，把脸凑到秀禾的面前，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问道：“妈，我问你一件事儿啊，你可以选择不回答。”秀禾笑了，说道：“去去去，你小脑瓜里藏着什么什么坏水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女儿在秀禾身上腻腻歪歪地撒娇，撅着小嘴说道：“人家不就是问一句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既然你不愿意听，我还不愿意讲了呢。”秀禾一看惹不起，赶紧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你问吧，你问吧，我听着呢。”女儿一下子高兴了，她盯着秀禾的眼睛问道：“妈，你幸福么？要说真话。”秀禾收起了笑容，考虑了一会儿，答道：“孩子，我非常认真地回答你。虽然咱家比较穷，我和你爸爸都在拼命为生活挣扎，但是总的来说，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很幸福呢，尤其是你爸，你，还有你弟弟，都在我身边的时候。你觉得呢？”女儿笑了，答道：“我也感到很幸福。可是，”她忽然换了一种口气，趴在秀禾的耳边悄悄说：“虽然姑姑现在的容貌、气质、学识和地位都很好，可是我觉得她不如你幸福。她很孤独。”

这娘俩正说着话呢，房门突然被推开。赵舒添一路欢笑着跑了进来，看到妈妈和姐姐的样子，二话没说，就赶紧爬到床上，躲到两个人的中间，把头埋到秀禾的上衣里。赵舒添刚刚藏好，赵敏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赵敏穿着与秀禾同款的衣服，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光彩。她东找找，西瞅瞅，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赵舒添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啊”。可能是赵舒添在妈妈的怀里憋得慌，也可能是真的没有忍住，他咯咯笑着从里面钻出来，大声喊着：“姑姑，姑姑，我在这儿呢！”赵敏表情夸张，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然后一下子扑到床上，伸手去抓赵舒添，嘴里说着“怪兽，我要抓住你，抓住你”。赵舒添一边躲，一边咯咯地笑着说“还没抓到，还没抓到呢”。秀禾帮着儿子抵挡赵敏，女儿却帮着赵敏去抓弟弟，四个人闹成一团。等大家都闹累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休息。

过了一会儿，赵舒华爬起来，把脸凑到赵敏的眼前，直勾勾地看着她。赵敏笑了，问道：“你这傻丫头想什么呢？”

赵舒华脸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地答道：“姑姑，我在想，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像我妈了呢？”

赵敏也笑了，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呢。你看，你妈现在多幸福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情愿与她互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