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东营机场上空突然遇到大雾,盘旋了近一个小时才平安落地。綦享文刚打开手机,就看见六个未接电话,全部是东营分公司的张总经理打来的。到了出站口,接机的人并没有出现。正在这时,张总经理的电话又打过来。他不停地道歉,说是他亲自来接机却被堵在高速上了,正另外安排人来接。綦享文不再听他的废话,在机场租了一辆奔驰车、开启导航,沿着普通公路向东营港方向驶去。
这是綦享文第一次到东营市,之前这边的生意都是张总经理在打理,这一次合资项目遇到了一些问题,虽然已经是大年三十,但是綦享文考虑再三决定亲自来一趟。按照事先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能及时赶回去过除夕,不料却首先遇到了大雾。
汽车行驶在公路上,立刻被白色雾气包围,四周白茫茫一片,犹如进入童话世界,能见度只有十几米。綦享文把车灯、四角闪打开,缓慢行驶。既来之则安之,遇到这样的天气,着急不得。一个小时以后,雾气开始逐渐少了,能见度可达五十多米,但是不时会有团雾袭来,让人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刻紧张。
越往北走,越荒凉,车辆也明显减少。綦享文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汽车马达声,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难道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也有人飙车?那辆车却是一辆破旧的吉利牌轿车。当两辆车并行的一瞬间,透过车窗,綦享文发现那辆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人。吉利车轰隆轰隆一阵黑烟就跑到前面雾里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轰隆轰隆地又落到后面的雾里。如此拉锯了好几次。綦享文感到有些好笑,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否是在有意玩这种游戏。
綦享文忽然想起了一件心事儿,就有些分神。恰巧又一阵团雾袭来,把奔驰车和那辆吉利车同时淹没在雾气里。等到綦享文的车刚从雾里钻出来,他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立着一个醒目的大牌子,上书“道路维修 减速慢行”几个大字,原来的双向四车道骤然变成了单侧双车道,奔驰车正处在逆行道路上!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突然从前面的雾里钻出来,气势汹汹地向他扑了过来。綦享文大喊一声“不好!”,猛地向左打方向盘。然而奔驰车和那个庞然大物毕竟离得太近,眼看就要迎面相撞,綦享文顿时感到绝望,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在这紧要关头,奔驰车的右侧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奔驰车借着这股力量,忽地一下子压倒几个临时隔离桩跑到对面施工的路上。那个庞然大物在紧急刹车以后,一下子钻进雾里去,并没有停下,渐渐跑远。但是不远处却传来“砰”的一声,然后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綦享文的心惊得砰砰乱跳,身上被冷汗湿透。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竟然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在车里定了定神,才猛然想起刚才那声“砰”以及稀里哗啦的声音。
綦享文赶紧下车察看,那时候团雾正好渐渐散去。他看清了,就在不远处,那辆吉利车撞在右边的护栏上,发动机仍然在响着,驾驶室里却没有任何动静。綦享文想起来了,刚才就是那辆吉利车猛地从侧面撞了奔驰车一下,救了他!
綦享文跑过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开吉利车的车门。吉利车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安全气囊已经打开。綦享文顾不了许多,跑到车后面五十米左右的位置放好三脚架警示牌,把司机拖到安全的地方。
綦享文拍打着司机的肩膀大声地喊道:“哎,醒醒,你醒醒!快醒醒啊。”
过了几分钟,司机才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綦享文一脸懵懂。綦享文先是大喜,然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谢天谢地!”他说。
司机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瞅了瞅吉利车,瞅了瞅奔驰车,又瞅了瞅綦享文。“切!”,司机大喊一声,一股碌爬起来,跑到吉利车那儿。当司机看到吉利车基本报废以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綦享文跟了过去,向司机打着招呼:“喂,小兄弟,你好。”
司机很不耐烦地答道:“大——叔——,你叫谁呢?谁是你小兄弟?”
綦享文这时才有时间仔细打量那个司机。司机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平头,身体匀称,相貌清秀,一身宽松的牛仔服,脚穿运动布鞋。綦享文看了一会儿,竟然无法确定司机到底是男是女。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啊,竟然喜欢中性打扮。不过,从声音判断,女孩的可能性比较大。
綦享文尴尬地笑了笑,问道:“那——,你说我怎么称呼你好呢?”
“嗯——,”司机一边沉思,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到奔驰车那边,綦享文跟在司机的屁股后面。
“我姓綦,江湖人称綦哥。”司机对綦享文说,“你——,就叫我綦哥吧。”
“那好,就听綦哥的吩咐。”綦享文说,“綦哥好。”
綦哥围着奔驰车转了一圈,然后装成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走到綦享文面前问道:“这辆车是你的?”
綦享文实话实说:“报告綦哥。这辆车不是我的。”
綦哥却不大相信綦享文的话,又追问了一句:“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綦享文老老实实地说:“租的。”
“租的?”綦哥问道。
“租的。”綦享文答道。
綦哥半信半疑,把一只胳膊搭在綦享文的肩上,一只脚踏在奔驰车的车轮上,又问:“我看你像个大老板呢,怎么呢会租车呢?你这套西装也不便宜吧?”
綦享文说:“这是私人订制的,不贵,只花了五万块钱。”
綦哥吓了一跳,搭在綦享文肩上的胳膊一下子抽了回去,踏在奔驰车轮子上的脚也收了回去。不过,綦哥很快就恢复了刚才不羁的神态,问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大年三十,你不在家,跑到这里干什么?”
綦享文答道:“綦哥好眼力。我是北京人,今天到东营港去办点儿业务。不过,我听綦哥的口音中怎么也带着一点儿京腔呢?”
綦哥的脸微微一红,囧了,挥了一下手,故作潇洒地说:“嗨,别提了。我是地道的东营人,就出生在利津县,可是我妈是地道的北京人,所以我从小口音中就带点儿京腔。”当綦哥说到“我妈”两个字的时候,神色中露出一种自豪感。
綦哥一屁股坐在奔驰车的引擎盖上,然后用手招呼綦享文:“来来来,你过来一下,咱们说道说道。”
綦享文走到綦哥面前,问:“綦哥有什么指示?”
綦哥大大咧咧地说:“刚才我为了救你,结果把我朋友的车撞报废了,你说这咋办?”
綦享文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怎么办,我照办就是。”
綦哥却不乐意了,把嘴一撇,把身子往前一倾,眼睛直视着綦享文说道:“切,什么叫照办啊。如果我说,你把你的产业全给我吧,你会给我么?即使是你乐意,可是你家里人还不乐意呢。再说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綦享文笑了:“綦哥教训的是。”
“所——以,以后你再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动动脑子。”綦哥直了一下身子,语气就像在教育一个小学生一样,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点了点指綦享文的脑袋。
綦哥想了想,又说道:“我同学的这辆车原先是出租车,后来营转非,再过半年就要强制报废了,估计现在也就值五千块钱。这样吧,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面子上,你就赔他一万块钱吧。多出来的那五千块钱,算是我的人情费,我在同学面前也好有个交代。你说,怎么样?”
綦享文说:“没问题。我给你五万块钱。”说完便从怀里掏出支票,准备填写。
綦哥却猛地从奔驰车的引擎盖上跳了下来,拉住綦享文的手说道:“别,说好的一万就是一万,你一旦给我五万,显得我不仗义,好像讹诈你似的。”
綦享文说:“这是我自愿的。”
綦哥却正色道:“你自愿也不行。我妈经常教育我,君子爱财但不能贪财。”
綦享文见状,说道:“那好,就听綦哥的。由此看来,你妈是个好妈。”
綦哥拿到支票,认真看了看,然后说:“好了,现在咱们两清了。我拿钱,那辆报废的吉利车归你。从此,咱们各走各的,互不相欠。”
綦享文却说道:“不过,还有一件事。”
綦哥愣了一下,以为綦享文提什么额外的条件,问道:“还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綦享文说:“綦哥,你的头破了,流血了呢。我必须带你到医院看看。”
綦哥大吃一惊,用手摸了摸头,果然摸了一手血。綦哥吓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在利津县医院里,綦享文拿着医生开具的颅脑核磁共振申请单,问躺在急诊科病床上的綦哥:“綦哥,你叫綦伟?”
綦哥的头上被缝了两针,伤口处用纱布遮盖,为了防止纱布脱落,医生专门给綦哥带上了纺线织成的网状头帽。清创缝合的时候,医生想剪去伤口周围的头发,可是綦哥死活不肯,哀求了好几次,医生只好由着綦哥。
綦哥伤口处打的麻药已经失效,正咧着嘴呢,听见綦享文问话,没好气地答道:“啊。我就叫綦伟。”
綦享文笑了:“你是女孩?”
这一句把綦伟问得羞红了脸。她小小地激动了一下,忽的一下子坐了起来:“你,你,你什么眼神啊,难道看不出我是女孩么?”
綦享文哈哈一笑,开起了玩笑:“原先我只是猜测,现在看到申请单上性别一栏,才敢确定呢。”
綦伟又羞红了脸,低头嘟囔着:“人家本来就是女孩么,都怪你没有眼力。”
綦享文赶紧检讨:“是是是,綦哥说得对,都怪我没有眼力。不过,真巧了。你姓綦,我也姓綦。今后你叫我老綦,怎么样?”
綦伟立刻高兴起来:“这么巧啊,老綦。”
正在这时候,医生催促綦享文道:“赶紧给你闺女交费、排号去。检查回来以后还要打破伤风抗毒素呢。”
綦伟一听,赶紧纠正道:“医生,我声明一下啊,我不是他的闺女。”
医生却说:“你们两个长得真像。”
正在这时,綦伟的手机响了,是她妈打来的。綦伟赶紧解释了一番,好让妈妈放心。
綦享文在一旁等着她们母女谈话结束了,就问綦伟:“我怎么听着你妈的声音这么耳熟呢?”
綦伟把小嘴一撇,用教训的口吻说:“我说老綦啊,你和我妈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大老板一个普通老百姓,这不可能啊。”
虽然是年三十,可是预约核磁共振的病人仍然很多,綦伟等了很长时间才被叫到。在做核磁共振前,技师向綦伟反复交代“去除身上带的手机、磁卡、手表、硬币、钥匙、打火机、金属皮带、金属项链、金属耳环、金属纽扣及其他金属饰品或电子物品。否则,检查时可能影响磁场的均匀性,造成图像的干扰,形成伪影,不利于病灶的显示”。綦伟按照技师的要求去做了,然而还是被技师狠狠训了一通。綦伟脖子上挂的一个东西忘记取下来了。
綦伟很不情愿地把那个东西摘下来,交到綦享文的手里,叮嘱道:“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你千万别给我弄丢了啊。”
綦享文一边接过那个东西,一边对綦伟说:“你放心吧。等你做完了检查,我保证完璧归赵。”
半小时以后,綦伟从核磁共振室里面出来了。她惊奇地发现綦享文木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眼发直,一动也不动。綦伟推了他一把,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綦伟打了个招呼:“哎,老綦,老綦。”
綦享文还是没有动静。
綦伟把脸几乎贴在綦享文的脸上了,问道:“老綦,你怎么了?”
綦享文却吓了一跳,看清是綦伟,才埋怨道:“你这孩子,吓死我了。”略微顿了一下,他问綦伟:“这个长命锁真是你家祖传的么?”
坐在一旁正在整理物品的綦伟听见綦享文这么问,回答道:“是啊。是我家祖传的啊。我从小就带着呢。”
“那——,你妈叫什么名字啊?”綦享文侧过身来,关切地问。
“綦柳直。”綦伟一边回答,一边往急诊科方向走。
“綦柳直,綦柳直。柳——直?柳直!”綦享文默念了几遍,看着綦伟走远了,赶紧追了上去。
“綦伟,我再问你一件事儿啊。”綦享文和綦伟并排走,侧着脸问她,“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綦伟一边走,一边说:“我从小就没有爸爸。”
綦享文愣住了,在原地站住,等缓过神来,又追了上去。“那你的外公外婆呢?”他问。
綦伟停下脚步,不解地问綦享文:“我说老綦啊,你这是查户口呢?”
綦享文脸一红,说道:“綦哥,我这不是好奇么。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行不?”
綦伟看到綦享文局促的样子,也笑了:“没想到你的好奇心还很重呢。那好,我就满足你一下啊。据我妈说,在我妈怀我两个月的时候,我的外公外婆突然得了重病,两个人相隔不到一周就去世。从那以后,我妈辗转来到了利津县,并在这儿生下了我。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经常以泪洗面,视力竟然因此越来越差,用了好多办法也没有治好,现在直接失明了。”
綦享文突然着急起来,急切地问:“你是说,你妈现在失明了?”
綦伟看着綦享文的样子,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綦享文的问题:“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等到把医院内所有的事情办完,已经是深夜,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爆竹和礼炮的声音。
綦伟长舒了一口气,对陪在一旁的綦享文说:“老綦,今天麻烦你了,你跑前跑后够累的。我回家,你也赶紧回家,咱们都过个好年。”
綦享文却说:“綦哥,都这么晚了,我一定要送你回去。一是我怕你路上遇到坏人,二是我想当面和你妈妈说一声谢谢,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綦伟家住在一个叫三里庄的城中村,因为那儿的租金比较便宜,綦伟和妈妈就搬过来了。綦伟领着綦享文穿过好几条狭窄的胡同,才来到一个破败的土坯房子面前。由于年代比较久远,土坯已经露出来,青砖垒砌的根基也露出沧桑。房间里的灯却还亮着。
綦伟刚想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一个妇人。
“妈。”綦伟见到妈妈,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一边伸手扶着妈妈,一边埋怨道:“妈,你先睡就行,不用等我。”
妇人也笑了,可是刚笑到一半儿就突然收住,空洞的双眼直视前方。
綦伟感觉到了异常,惊慌地连叫了两声“妈,妈”。
然而妇人仍然泥塑般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綦伟以为妈妈得了急症,带着哭腔喊道:“妈,妈,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我只是受了一点儿小伤,你可千万别吓我啊。”
这时,妇人似乎清醒了。她厉声打断了女儿的话:“你闭嘴,先不要说话!”
綦伟还想说:“可是,妈——”
妇人再次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你闭嘴,先不要说话!你听听,什么声音?”
綦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闭了嘴。她按照妈妈说的话,仔细侧耳听了一会儿,然而什么也没有听到。
妇人再次肯定地说:“有,你再听听。就在前面不远处。”
綦伟顺着妈妈眼睛注视的方向向前看去,竟然看到老綦早已泪流满面。当她回头再看妈妈时,却发现妈妈的眼里滚出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
当,当,当,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宣告新一年的到来。这仿佛是发出了一个信号,利津县城立刻被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淹没,烟花带着哨笛声,犹如一条条火舌钻向夜空,在最高点爆炸,绚丽的色彩点燃了整个夜空。
就在这贺岁的烟花爆竹声里,妇人拉着綦伟的手说:“孩子,快去烧水,煮饺子,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过个团圆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