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
(一)
1977年,我四岁半,弟弟两岁,冬天,难得一个阳光朗照的天气,我们娘仨端着粗瓷黑碗,碗里是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糁糊汤,在邻居二爷家的檐下晒太阳,二婆从她碗里夹一筷头乌黑的酸菜,放在母亲碗里,母亲夹一点给我放碗里,再夹一点喂到弟弟嘴里。本家八岁的小叔说太阳是他家的,不许我和弟弟晒,我和弟弟往边上挪一步,他撵一步说这里还是他家的。
那时农村属集体经济,社员听着队长的吆喝“上工了!”出门下地,到了地头不是抽烟就去远点僻背处方便去了,收成年年不好,队长总是骂骂咧咧。年底按工分决算口粮,二爷是生产队会计,家里劳动力多,日子过得优越一些。我们一家六口,爷爷奶奶年纪大不算劳力,父亲是公社临时工,没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母亲一个全劳力,每次队里分粮、分柴火,我们家都是最少最次的,年终决算,父亲拿了钱去买我们家的口粮,少不得看生产队干部的脸色。
我问母亲咱家为啥没有酸菜,她不耐烦,就大声吼:咱家没自留地,没处种菜,哪有酸菜?我又问她为啥咱家没自留地?她气冲冲地说去问你爷!去问爷爷,他不肯答,问的次数多了,奶奶告诉我你爷不爱种地。可我分明感觉爷爷特别勤劳,热爱土地呀,他常说地是农民的命根子。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爷爷雇佣过长工,阶级斗争炽热时家庭成份是漏划地主,爷爷奶奶对自留地、私有、资产阶级等词讳莫如深,父亲也因此不能被推荐上大学或是招工,父母打心底痛恨爷爷对土地的痴爱。
小叔习惯性地对我和弟弟以大欺小,母亲看不过,吆喝我和弟弟回家去,可我俩不识相,就是不愿回,二婆过来训小叔:“叫娃晒,明年娃就不晒咱的太阳了!”显然二婆也当太阳是她家的了。
“明年你到我院里去晒!”母亲看二婆友善,有点感动,讨好小叔。
那时我们七家人住在一个U型的大院里,上院的二爷家四间瓦房面南背北,冬暖夏凉,是极品。仗着二爷丁点大却实惠的权势,二婆和五个儿女人前人后耀武扬威。U字的底部也有四间房,面西背东,屋后靠着山坡,房子中间用界墙隔着,隔人不隔音。南边两间住着二伯一家六口,北边住着爷爷奶奶。
那时一般农家,屋里一台大土炕,炕前一口大锅台,占了房子大半面积。父母孩子睡在一个炕上,冬天里,不是拥抱着而是拥挤着,取暖,一床棉被,你拉过去,我拽过来,盖住脖子就露出脚趾。
家里没有多余粮食,也没有多余衣物,粮柜是奢侈品,做饭的菜,不管种的还是野菜,全都一锅煮,没有油,也没有专门的锅,酱醋茶是许多人没听过没见过的天外之物。
爷爷奶奶的两间土屋,里间盘着一台土炕,窗户正对着二爷家的山墙,炕头一年四季都是黑的,进门那一间亮堂,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面放着曾祖父母的遗像,叫爷面前。有年夏天,爷爷创造性的在堂屋支了张床,既光亮又通风,成了我和弟弟的乐园。有天突发山洪,我和弟弟坐在床上,看洪水从床下汹涌而出,感觉很是好玩。过后爷爷担心土墙被雨水浸泡垮塌,可洪水来去匆匆,房子竟安然无恙。
另一半两间是二伯家的,格局和爷爷奶奶的相同,窗外,能看到明媚的阳光,但窗户正对着牛棚和猪圈,臭味不请自来,他家的炕头,夏天是蚊子苍蝇的乐园,冬天是跳蚤臭虱的舞场。
猪圈旁边有一间独立的厦房,住着独居的大婆。厦房的西边,是二伯家的茅房。
U型的出口,是下院,南北各一排房子,都是四间。和二爷家紧挨着的,是三爷家,对三爷一家,我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三爷三婆都很凶,对谁都恶言恶语。记不得是一个叔叔还是伯伯得腥红热死了,左邻右舍怕传染,对他们家人歧视、排挤,无奈中三爷拖家带口远赴山外投靠亲友了。几年后,当我们光景好点的时候,三爷欢欢喜喜地回来,说在山外安了家,天天吃白馍,再也不回来和大家争多论少了,四间土屋卖给大伯,几件家什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折价卖给左邻右舍,算是留给大家的作念。
三爷家对面,对称的四间厦屋,东边两间是大伯家的,西边两间就是我家了,哥东弟西,这是规矩。
大伯在西安国企上班,很少在家,伯母和堂哥堂妹住着显得宽敞。我们的庄向面北背南,整个冬天都见不到太阳,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是冷冷炕,父亲嫌家里炕冷,也嫌我们姐弟吵闹,冬天借机不回家睡。那年月没有电热毯或电炉之类的取暖设备,就连柴火也极其缺乏。父亲每年冬天发六十斤木炭,是极好的福利。父亲留一半自用,一半拿回家孝敬爷爷,爷爷向村里的老汉排夸他天天烤着木炭火,可那火生得恓惶,他大手一捂就没别人份了。
弟弟尿床了,母亲把他换到干处,自己睡在弟弟的尿窝子上,用体温把褥子暖干。有一次我们姐弟比赛一样左右开尿,褥子湿了一大半,母亲把我换到她睡的位置,让弟弟睡在她的肚子上,她背后是我或弟弟用尿水印制的地图。
在U型大院里,没有一片可供我们晒被褥的阳光,下雪天不出工,母亲带弟弟去别家串门,婶娘招呼她坐热炕上暖脚,母亲像得了别人恩惠似的高兴几天。
有一天太阳很暖和,爷爷在上院里劈柴,我往笼里拾,二伯从山里砍柴回来,一松扁担,一捆柴差点压到我身上,爷爷训斥二伯,说他差点把娃撞了,二伯辩解说他没看见,撞伤了他负责,爷爷动手打了二伯,二伯抢了爷爷的斧子藏在家里。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大伯和二伯分家另过,他和奶奶与我们家共同生活,两个伯父总恨爷爷奶奶对我父亲偏心,二伯甚至在院子中间划条线,不许我们踏入他家界限,爷爷砍飞落入他家那边的柴棒,我也不敢去拣。整个院子只有铺两张席子的大小,爷爷砍柴即使不用大力,柴棒儿也可能越界,堂兄妹看见了拣回家去,爷爷便装作没看见。
那次我并未受伤,也没受到惊吓,也并不怨恨二伯。待父亲从公社回来,爷爷向他学说二伯差点伤及我的事。父亲当即决定:另盖房子,搬出这片杂居是非之地。
二十多岁的父亲从小被爷爷奶奶娇惯,没吃过苦,不知世事艰辛。村里一年可以报三份庄基,虽然没有人要,但父亲也知自己拿不到手。近十年村农村就没有盖过新房,房子再破旧,也是一家人挤在一起,修了又修。他利用在公社工作,和上面人熟之便,直接向公社要了一份庄基指标,胡乱地买了一些木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把邻村当木匠的表伯请来,想把和大伯相连的两间房子拆了,和新买的木料掺和在一起盖四间房。
表伯数了数院里的椽头檩条,说你备的这些木料,差不多够盖四间了,把旧房拆了,有的材料用不上也可惜了,建议父亲再添些材料,两间旧屋留着不拆。
轰轰烈烈,我家要盖新房了,记得立木房时,需按家里长辈的岁数蒸“飘梁馍”,爷爷七十多岁了,七十多个馍得多少麦面呀?这个馍是要撩过房顶的,不能太小,二婆权威性地建议,给每个馍里包个石头。
爷爷觉得这主意不错,高兴得不顾毒花花的太阳,去河里拣了七十多个小核桃大的鹅卵石洗净了拿回来。立木房时,拾“飘梁馍”去!成了全村人的话题,那时盖房属于新鲜事,立木房大家很少机会见识,全村老少都出动,齐来凑热闹。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提着馍笼,说完几句开场白后抓一把馍扔过房梁,馍一落地,立即遭到大人孩子们疯抢。那些馍包着石头,沾着泥土,但据说这种馍可以治小孩夜里磨牙,于是大人孩子都去抢。
见此情景,长者说怕石头馍砸伤人,意思到就行了,把剩下的馍抛向没人的空地,没来得及抛出的馍被人从笼中抢走。过后不知是那个好心人,拿了一个“飘梁馍”赠予我这个小主人。
那时化肥奇缺,父亲托关系给第三生产队买了一千斤氮肥,队长允许我家就近从屋后的田地取土。房子是土木结构,自然要请木匠,表伯主动来帮忙,只管饭不付工钱,另外两个木匠是表伯从邻村带来的,一天一块钱,管三顿饭。每次吃饭,爷爷都客气劝说:让汤晾着,先吃馍。木匠一顿饭没约定却俗成喝两碗汤,吃一个馍,最多一个半馍就不敢再吃了,如果落下大饭量的名声,以后就没人家愿意请了。
墙是土坯做的,打墙最费时间和力气,父亲把活路八十元包给生产队,社员给我家挖土、挑担、打墙等,相当于在生产队上工,挣工分。
人多力量大,1978年夏末,我们住进了面南背北,单家独院的新房,四个大人整天乐得眉开眼笑,爷爷高兴得见人就夸,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了冬暖夏凉的整院新房。
秋天,糜子成熟的季节,队长安排母亲和三婶在地头赶偷食的麻雀,麻雀成群结队,赶走一批又飞来一批,有胆子大的甚至不听吆喝,抓一把砂去扔过去,它们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有天母亲没去上工,妹妹出生了,在我们的新家。
初冬,母亲和奶奶在院子里拔萝卜,让我照看炕上两个月大的妹妹。看着一个个水灵灵的大萝卜,母亲兴致极高地猜测着萝卜的斤两,我也急于分享她们丰收的喜悦,吐一口唾沫糊在妹妹的眼皮上,等她眼睛刚闭上,就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喊:妈,娃瞌睡了!母亲说,那你出来吧,我还没来得及吃几口脆生生的萝卜,就听见妹妹的哭声,我急忙跑回屋,轻轻地在她身上拍打,继续用唾沫糊她的小眼睛,直到她真的睡着了。多年以后,每次看到妹妹,还觉得她的眼睑上残存着我的唾液。
(二)
1999年,在广东东莞,港资企业,人们说的普通话中夹着粤语,时有专业英语脱口而出,彰显着资深和已融入这一片热土。大家每天都在谈论电脑千年虫,或假装有学问地说是Y2K,千里之遥的商洛小山村,识不了几个字的母亲整天谋划着把老屋拆了,盖一栋两层小楼,她把房前屋后量了又量,算计着能盖几间,得多少砖、多少瓦、多少人工多少钱,请那里的木匠,那里的泥水匠,布局那一间是卧室,那一间是厨房,弟弟的房间得大一些,将来还有儿媳和孙子,给我和妹妹各留一间小房就行了。
母亲整天满脑子都是房子,房子,事无巨细,运筹帷幄。打长途电话回去拉家常,她又给我说房子的事,我随口说,有在老家盖两层楼的钱,不如在城里买一套商品房,有道是“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乡下一幢房”。大人住在乡下倒无所谓,关键是孩子,城乡教育差别可谓天上地下,想想你在城里上学的孙子肯定和左邻右舍乡里娃的见识不一样。
母亲有点心动,想不明白乡里人住到城里吃啥?没有土地种粮种菜,从锅头买到锅尾,出门上个厕所都要钱压力多大。但想到下一代娃的念书,她又觉得城里娃见识多,只说等弟弟回来再说。
2000年如期而至,人们担心或期待的千年虫没有出现,爱看热闹或幸灾乐祸的心情未能满足,多少有点失落。公司到了生产淡季,一场雾霾,让盘踞在心头的乡愁越来越沉,弟弟患了重感冒,小病大养地请了一个月假飞回李庙村养病。
我打电话回家,弟弟在家卧床,爸妈去城里看望本家姑姑,我说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没事在城里把房子看了买下。弟弟说现在就去城里找爸妈,然后一起去看房,想着弟弟是患感冒才回去休养的,劝他过几天身体好了去看不迟,谁知他急性子,说感冒好多了,现在就去。我说刚刚不是还连续咳嗽嘛?他笑说假装重病想博你同情谁知老姐铁石心肠。
第三天弟弟打电话给我,说已在某小区把房买了,我不信,他说两千元订金都缴了,我问母亲,她笑着说,是真的,那房子本来是别人买的,但那人有事钱花完了,没钱才转手的。地理位置很好,他们三个人都很满意,马上就要封顶了。
2001年春节,附近村里几个在南方打工的青年回家时花上千元买了VCD,能放音碟,能唱歌,吸引了大家羡慕的目光。有人给父亲说,听说你娃子在南方也是高工资,回来咋没买个VCD?父亲故作谦虚地说,你没看我家房子这么烂,我怕音响声大,把房上瓦震落下来。那人笑笑说,你娃是不爱,不是买不起。
村邻和亲戚陆续有人知道我家在城里买了房,背地里议论我们一家大小都是二百五,嘲笑娃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农民把房买到城里一家人都没工作喝风呀还是屙屁呀?弟弟两年没有回家,房子也没装修,邻居既没看到我们家挨饿,也没看到我们家发财风光,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
04年弟弟恋爱了,紧锣密鼓地安排父亲装修房子,腊月,在城里的新房中,弟弟结婚了,酒席设在州城的饭店,轻易解决了母亲长久以来的担忧,父亲不屑给乡邻婚丧嫁娶出苦力,弟弟结婚时辛苦邻居们帮忙挑水劈柴蒸馍切菜,怕落下人情。
乡里的亲戚朋友第一次来城里的酒店吃席,来回车接车送,大家都感荣耀,除了羡慕,没有人再担心这家人住在城里缺衣少食咋办。弟弟婚后和媳妇一起去南方打工,城里的房子偶尔父母去住几天,打扫一下卫生,但它却成了他们在农村最大的体脸,这认为这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大孝。
去年我和母亲在街上遇到一位远亲,她在城里照看上小学的孙子,和儿媳租住在一间民房里,羡慕我们家早年买房有眼光,当时价格便宜,到几年后他们想买时已经涨了,一年年等,一年更比一年贵。
(三)
2010年,已在佛山打了几年工的弟弟手头积攒了一点闲钱,他说想在佛山买套房子,我鼓动,那就买吧。我和弟弟虽为同父母所生,但俩个人的性格却极不相同,我做事大大咧咧,有勇无谋,他思维慎密,难免瞻前顾后,我总是在他犹豫的时候善意地蛊惑。
他抱着买彩票的态度去售楼处交了两千元订金,排了房号,想着反正摇号难,万一摇上号不想买了,还可以把这个号加点辛苦费转让出去,也不会亏本。
没想到六分之一的概率还把他砸中了,捏着那个房号,像抓住运气,他舍不得出让。因为差钱,三十三层的高楼他选了价格最低的二楼。开发商承诺拎包入住,2012年秋天,简单买了些家具灯饰就搬进去了,结束了客居他乡租房居住的历史。
2013年夏初,我从深圳去佛山看望随弟弟南漂的父母,父亲领着我,用磁卡刷开小区的闸门,徜徉在干净整洁的人行道上,望着小区内澄澈的泳池、绿茵茵的树木花卉,两岁多的侄儿在儿童乐园的滑梯上攀爬、翻滚,我激动落泪,做梦也没想到,我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有一日会住进这么漂亮的小区。
阳台外面是一个宽大的露台,弟弟买来花草,母亲拣些泡沫箱子,从公园提回泥土种了葱蒜,没想到这个最便宜的房子,却赠予了实用的菜园。
早上六点多我还没有睡醒,就听到父亲在客厅拖地,母亲让他轻点,不要吵到我。我问父亲几天拖一次地?他笑呵呵地说家里有小孩,每天六点拖一次,然后那里脏了专门再拖。我笑父亲大半辈子不爱体力劳动,老了老了却变得如此勤快,父亲也笑:与时俱进嘛!住这么好的房子,就得时刻保持干净才配。
父亲负责接送两个侄儿上学放学,母亲负责买菜做饭,父亲闲暇时在餐桌上练毛笔字,心情愉悦,书法进步很快,弟弟和弟媳下班回来就能吃到母亲做的家常饭菜,也很开心。吃完饭母亲收拾锅碗,弟媳照顾两个孩子,弟弟给父亲说工厂的事,弟弟当副总经理,厂里几千号人,工作内容比较杂,父亲是特别好的听众,常常帮他儿子排忧解困,弟弟感叹父亲是他的力量和导师。我弟以良好的居住条件孝敬父母,父母以完成家务,少添麻烦多分忧来回报儿子,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比吃啥都香,真希望日子就此天长地久。
(四)
2012年,我离开暂住了十八年的深圳,回到故乡商洛,十八年,早把异乡当故乡,回归不是逃离。老人和孩子喜欢在老家,孩子需要教育,老人需要赡养,我们必需作出改变,调整工作和生活的频道。
2013年农历十月,外爷生日,我前去祝寿,专门驾车绕道回望留有童年印记的老屋。那天阳光明媚,也许渐行渐远的乡村和我的感情愈来愈淡,这一次没有鲁迅回乡的悲凉。最先去看那个曾经住了七户人家将近三十口人的U型大院,U字底部的四间老屋,爷爷奶奶1978年随我们搬走后全属二伯了,二伯在这个老屋给堂哥结了婚,之后他们另盖新房就搬走了。老屋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成了危房,终于有一天站立不稳,黯然坍塌,现在已成了一抔看不出曾经是房屋的昏黄泥土。住在南面的大婆八十年代就走了,留下那间厦房,旧了,大伯把它当柴火拆了,二伯说地方是他的,大伯说我不可能把帽子戴在你头上,争执不下时找村干部评理,大伯获胜。大伯理直气壮地在那片废墟上修了茅房,每次大伯母来上院入厕,二伯母就指桑骂槐说粪便臭到他们家了。
如今大伯一家大小安居省城,二伯一家大小也安居省城,省城很大,容纳财富,也消磨仇恨。二伯家的猪圈倒了,大伯家的厕所也倒了,倒成了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烂石泥土,不再有人在乎它们的主人是谁。
住着南北庄,风光一时的二爷新世纪初也入土了,那几间房现在小叔住着,风雨飘摇,回去时刚好遇到小娘带着孙子,我说现在这么大一个院落,就住着你和孩子婆孙俩,房子旁边就是山坡,空荡荡地晚上出来都有点怕。小娘和善地笑着说,她出出进进习惯了,不怕。
下院大伯买下三爷家的房子,本来想在这给堂哥娶媳妇的,后来堂哥在省城买了房,娶妻生子,不回来了。大伯又指望堂弟留守家业,堂弟也在省城买了房,娶妻生子,也不回来了。没有儿孙绕膝的大伯和伯母在省城租房居住,也和城里人一样了。和大伯家相连的我们家的两间老屋,十年前已成了一堆废墟,大伯家的两间,曾经修缮过,估计还能顶几年风雨。U型大院里曾经的欢笑与恩怨,也许偶尔还被我们想起,分散在各地的堂兄弟姐妹,不多联系,当初的毫厘必较,也成了久远的回忆。
我们家1978盖的所谓新房,铁锁已生锈打不开,我站在院墙外努力向里张望,院内杂草丛生,狼藉一片,和邻居家相隔的围墙,像一个临睡的老人,随时准备卧倒。茅房,以及母亲临时搭建的柴火棚,有的已经倒了,有的似乎在考虑往东倒,还是往西倒,那得看风。至于啥时倒,那得看雨。有人说拆迁让一代人找不到童年,我庆幸自己的童年在一个偏僻的乡村,而今虽然找到了童年的踪迹,可它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2014年,弟弟和父母一家也从南方回来了,虽然小城的工作不好找,工资更低,但父母感觉像一直悬着的脚终于落了地,心里踏实,母亲又是那句老话:人家那么多人都没饿死不会把咱饿死的。
2016年初冬,父亲生了不是很重的病,但却匆匆走了,把父亲安葬在老家的自留地里,我一遍遍咀嚼那句“人吃地一辈子,而地吃人只是一口”。每次回乡,母亲都久久不愿回城,她种了大半辈子地,似乎只有耕作才是对土地的最大不辜负。我们知道,老家留有父亲,也将是母亲的归途。
建设美丽乡村,家乡成了4A级景区,附近村民比赛似的盖了新房。等过了父亲三周年忌日,老屋可以动土的时候,弟弟拆除了土木结构的老屋,在原址上盖了新房。
建新房的时候,承包给专业的建筑队,人家负责购买材料和施工,弟弟不懂建筑,请了懂行的师傅把质量关,他只需按照合同进度付款,其余并不多操心。新居虽然只有一层半,但却是请专业设计师设计的,室内室外装修,每个细节弟弟都用心做到尽善尽美。母亲的房间盘着火炕,厨房一分为二,一个是烧柴火的大灶台,一个是烧煤气和用电的新式厨房。乡亲们看了,奉称说是别墅。
曾经的我们用尽全力,为的是离开农村融入城市,过上有房有车的日子,而今我们又回到农村来寻求清静,享受与大自然的亲近和谐。我忍不住感叹我们不过是跳出井口的青蛙,看过了外面世界的喧闹精彩,而今又回到熟悉的井里。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算是井里蛤蟆井里热的解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