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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蕙卿(一棵杨先生)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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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江水外婆谣

悠悠江水外婆谣


陈蕙卿

 

外婆的家在九江的对岸,湖北省黄梅县的小池镇。外婆是以八十四岁的高龄离开我们的。虽然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但是,浩瀚的长江就像奔流不息的血脉,岁岁年年,外婆的家依旧是我翘首期盼的歌谣。

江汉平原的四月,是最惬意的时节。花的浓香黑土的芬芳,都在潮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一望无际,萦绕在屋前屋后的杨树林间,藏匿在黑瓦白墙的炊烟中,悦动在狗儿和孩童的嬉戏里。外婆的坟就在小池镇临近长江的大堤旁,醉卧花海,遥望九江长江大桥,不阔绰却很温馨。正值清明,高高的坟头上,飘满了色彩绚丽的清明花,墓碑上还刻有我一生都未曾谋面的外公的名字。年已八十的母亲说,外公曾是一位封建码头,掌管着长江小池口岸进出口的货运,可威风呢。当年,长相俊朗意气风发的外公娶回了娇小玲珑妩媚可爱的十六岁的外婆,于是,夫唱妇随一鼓作气生下了六个女儿迎来了一个男丁,母亲排行老二是他们的第二个女儿。百万雄师过大江那年,国民党驻小池镇守军撤退至台湾的前夕,一对官至团长的国民党夫妻,因未能生育,又见幼年的母亲聪敏伶俐而倍加喜爱,欲收养母亲去台湾。外公见刚生育了三姨的外婆流着泪不忍骨肉离别,也就作罢。多年后,在他们的第六个女儿还在外婆腹中的时候,壮年的外公终于因码头没收,运动不止而心力绞碎,贫病交集中只来得及看一眼孙辈中刚出生的一民表哥,便撒手人寰。人到中年的外婆在含悲忍泪中生下了他们的第六个女儿我的七姨,月子里就擦干了眼泪,咬紧了牙关,瘦弱的双肩扛起了码头上的货物摇晃在长江的风浪里,踉跄在沿江防洪大堤的泥泞间。白发早生,腰背渐佝,外婆的美貌在日渐捉襟见肘的辛劳中已成过往烟云。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总是佝偻着腰身,从冒着黑烟低矮的厨房到并不宽敞的堂屋再到光线暗淡的卧房,来来回回之间,脚步总是匆忙,身形总是弯曲,手也从不闲着,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虽然忙碌,但是在外婆沟壑纵横的脸上,却始终漾着笑,还有那嘴角微微上扬之后,就能听得到的悠长的喊叫声:慧啊,来吃刚炸出来的面果啊——

外婆炸的面果是记忆里最好吃的点心。方法很简单:将长江水渗入松软雪白的面粉中,外婆满是老茧的手沾满了粉面的白色,在四月里江汉平原温润的日光下,显得那样柔美。柔与刚在瓦盆里张弛有度地揉捏,不一会儿,散散的面粉就和紧成了糯糯的面团。将面团切成几大块,用擀面杖将面团往四方摊开,摊成薄薄的面皮,在面皮上撒上几点黑芝麻,再切成形态各异的几何图形,或三角或四边或等腰三角或圆形,间或还有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图案。真的难以想象,从未进过学堂的外婆是凭着怎样的想像力,将面果切成如此规则有序的几何图形的。待锅里的油翻滚之后,外婆便将这些看着就让人喜爱的小面果抛洒进油锅里。随着小面果的上下翻滚,只消几秒钟,金色的面果也就香喷喷油腻腻地被捞出了油锅,外婆也就满脸汗珠儿滴落着笑盈盈地看着我们这些站在一旁眼珠子都要馋出来的兄弟姊妹们。还未等下一把面果出锅,滚烫的面果就已被我们手脚并用抢得精光。尽管唇边为此冒着火一样的泡泡,外婆的面果却是我们一直香甜至今的美味佳肴。

清明时节,蚕豆花儿开蝴蝶飞的时候,再次听到外婆悠长的喊声,就像听一首动听而古老的歌谣。这首歌谣是那一年在江汉平原的田野上听到的,勤朴辛劳的外婆一生也不曾唱过,但我却始终以为这首歌谣是我的外婆唱出来的,它每时每刻都洋溢在外婆微微上扬的嘴角边,那是外婆心田里最好听的歌谣:

蚕呀蚕豆花哟,一呀一排排,像蝴蝶哟哟哟哟,飞田间呀像蝴蝶哟哟哟哟,飞呀飞田间,哟哟哟!风吹翅膀哟,一呀一闪闪,变成豆豆哟哟哟哟,睡田间呀变成豆豆哟哟哟哟,睡呀睡田间,哟哟哟……

童年居住在庐山脚下的我,一直有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愿望,就是盼着过清明。因为清明里,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可以跟着父亲母亲,走出那个供销社的四合院,前往外婆家祭拜外公看外婆的笑容听外婆悠长的喊叫声。在江南早春的寒风冷雨中,我们徒步行走了近十里的沙石路之后,来到九江县城,又在城里小小的火车站里,和众多提篓挑担的人们一起挤上那列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的闷罐铁皮车,坐在煤灰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晃荡在了前往九江市漫长的铁轨上了。从九江火车站到长江船码头,又是一段疾步行走,直走得额头上冒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儿。然而,拥有两个船头两层楼般的长江渡轮又给了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在母亲的叮嘱中,我们欢笑着,从船头跑到船尾,看浪花击打在船舷飞溅入船舱的飞沫;从一楼跑到二楼,看江豚拱起黝黑油亮的脊背在长江里畅游;从渡轮的左舷跑到渡轮的右舷,看九江的高楼渐远外婆家的矮房渐近;从渡轮颤颤的栈桥跳到小池镇泥土大堤的那一刻,那种即将看到外婆的笑容听到外婆悠长呼喊声的喜悦,也就纷扬在了我被江风吹得青紫冰凉的小脸上了。

外婆的家是只有一层的小黑瓦房,周边是渐起的高楼,阳光很窄,从一线天里射了下来。长我三岁的一民表哥,与我同岁的一萍表妹以及陆续出生的一大群表弟表妹们也都来了。外婆佝着腰眼里漾着笑在厨房里做着她用来招待我们的面果,呛鼻的油烟里飘来了外婆悠长的喊叫声:慧啊,来吃刚炸出来的面果啊——面果的香脆就这样如外婆心田里的歌谣,在屋前屋后的蚕豆花香里甜甜脆脆地弥散了。

晌午的时候,外婆常坐在门外一把竹制的椅子上,佝偻着腰背,骨节粗大的手一片片择着手中的菜叶。阳光照在外婆的脸上,虽然沧桑却满是笑意,看着我们这一群兄弟姊妹们在一线天的日光下玩着跳房子的游戏。江汉平原的土地黑得流油,不知谁家的鸟儿羽毛上沾上了蚕豆的种子,一不留神,便洒落在了屋前屋后的缝隙里。早春时节,冒着黑油的墙角便茂茂盛盛长出了许多的蚕豆秧苗,清明时节,又都热热闹闹开满了紫色的蝴蝶花。那种深深浅浅的紫就像江南的烟花细雨,在江南的四月风里轻轻地飘曳,引得几个身形轻盈的小粉蝶,在紫色的流云里流连忘返。表弟表妹里总有几个不安分的人,手到脚到之处,便是蚕豆花儿落蝴蝶儿惊飞的情景。于是,外婆的喊叫声宛如歌谣一样又在我的耳旁悠长地响起:慧啊,叫他们莫乱来,那花就是豆子啊——

午饭后,外婆拎着一篮子衣物要去河里洗。一民表哥到底要活泼些,见田间野地里一片姹紫嫣红,便丢下跳房子的游戏带着我们跟着外婆跑出了一线天。如水彩画一样的江汉平原,红的似霞,粉的娇嫩,白的如雪,紫的扬烟,绿的碧翠,黄的像金,黑的如油。几头老牛悠闲地嚼着嫩绿的青草,一只小牛犊在它的母亲身旁调皮地蹬着两腿摔着牛角哞哞地叫唤,两只小狗在河边的草间欢愉地打着滚,不远处的小河,清凌凌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波光。外婆选了一处一头伸向河里一头连接岸边的长条大青石蹲了下来,屁股底下垫着一块小方石。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在皂角水草的汁沫里飘流,在四野的蚕豆花香里清扬。一民表哥带着我们一会儿钻进金色如海的油菜花地里,一会儿藏进紫云深深的蚕豆花地里,一会儿又跑进才没小腿清油油的菜地里。田埂上,一小堆新鲜的牛粪藏在了一堆青草后,一民表哥纵身一跃而过,调皮地回头冲着我怪笑。被一民表哥笑得很是莫名往后看一萍表妹的我,不小心一脚踩进了牛屎堆,外婆新做的布鞋瞬间变成了牛屎坨。一萍表妹和两个弟弟笑得都快岔了气,我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事,一民表哥牵着我的手走到了小河边,扯把青草极力想替我擦掉牛屎。湿哒哒的牛屎在一民表哥的胡抹乱擦下越来越散,脚踝都已是黄绿一片,烘臭一气。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不知什么时候,外婆佝偻着腰在衣襟上擦着水淋淋的手远远地走来了。于是,外婆的歌谣便又在四野开着蝴蝶花的蚕豆地里悠长地响了起来:慧啊,莫哭,回家给你换双新的——虽然有些沙哑,但于我听来,却是如此的动听,宛若天籁。

夜色下的小池镇静谧而且安详。外婆家不知哪面墙的角落里,油蛉和蟋蟀在殷勤的对歌,想必是那浓烈而灿烂的蚕豆花的幽香惹得它们情思绵绵,难以歇息,所以不眠不休,直唱到天明。外婆家两间小小的卧房里,横竖各摆了三张床,且大小不一,此刻歪七斜八躺下了我们这群兄弟姊妹们。或许是日间于田野一线天里疯玩得累了,虽手脚叠加被褥散乱我们却依旧睡得香甜。慧啊,你的脚在被子外头了。外婆的话语很轻,可熟睡的我却听得那么清楚。外婆的手好温热,不仅温暖了我受凉的小脚,而且在我的脊背上抚摸了好久。朦胧中,一丝丝的血脉亲情就从外婆如棒槌一样粗糙的指尖传导给了我的肌肤,一缕缕渗透至我的心灵深处。睡梦中,外婆的嘴角又在微微地扬起,于是,外婆的歌谣便随着四月里江汉平原轻柔的夜风如长江水一样温柔进我的梦乡里了。

外婆家的四层小楼在她的六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合力下,像一根壮实的冬笋,历经冰雪严寒,在油菜花儿黄蚕豆花儿紫的时节里,从狭小的一线天里破土长了出来,终于可以和四邻八舍分享阳光雨露了。母亲说,当年新屋落成之时,外婆端端正正地将我外公的画像挂在了厅堂最显眼的地方,之后便是双泪长流长久不语。又或许是受到六个女儿一个儿子的蛊惑,外婆竟然破天荒喝了一些酒,兴奋的脸庞像绽放的蚕豆花儿溢满了神彩。原以为辛劳了一辈子的外婆从此可以好好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可惜,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外婆就因积年的劳累终离我们而去。如今,九江长江大桥下,一坡黄土,外婆在里头,我在外头。四月的蚕豆花儿竞相开满了外婆坟地的四周,似紫云缭绕,似蝴蝶翩翩,似歌谣不绝。我不觉怦然心动,外婆,这是你的蚕豆花吗?蚕豆花很是知性,在江汉平原四月的春风里纷扬。我又看见了蚕豆花中的外婆,依旧漾着笑,还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我又听到了外婆那悠长的喊叫声:慧啊,来吃刚炸出来的面果啊——这声音真的很好听,让我泪中含笑。那首从外婆心田里飞出来的古老的歌谣,便又在蚕豆花丛里翩翩起舞了:

蚕呀蚕豆花哟,一呀一排排,像蝴蝶哟哟哟哟,飞田间呀像蝴蝶哟哟哟哟,飞呀飞田间,哟哟哟!风吹翅膀哟,一呀一闪闪,变成豆豆哟哟哟哟,睡田间呀变成豆豆哟哟哟哟,睡呀睡田间,哟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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