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常坐在山腰间,使劲望向西的那条公路。我不知公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公路两边会有些什么。那时,正流行齐秦的《外面的世界》,我把歌词听录下来,一遍遍体会一次次幻想,万分渴望自己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管它是精彩还是无奈。
好不容易,我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愣头愣脑地像只无头苍蝇,不懂人情世故,不会看人家的脸色,不会听别人的腔调,所以被踹得狼狈不堪魂不守舍,被人摁倒往死里整。是骨子里的那点小清高,让我就是不求饶,就是这点小清高,让遭遇来得更猛烈了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抱紧人生的底线,甘心情愿地卑微。卑微就卑微到彻底吧,掉到深沟里就掉到深沟里吧,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玩虚荣心了。在不多的喘息机会里,我爬出了谷底,洗了洗污秽,提笔再次用语言文字疼自己。此时,我懂了过去怎么也弄不懂的道理,此刻,我明白了文学大师们那些近乎天书的文章。是啊,生活真是位好老师,一位合格的老师,一位知我疼我的老师。
文学帮我打开了一扇扇小窗户,我看见了小花小草小蝶小鸟,我看见了山景河流,更看见了文学里的不堪。要命的是,我还是没有情商,还是不会周旋这些不堪,所以再次被掴来掴去,我浑身污血,我号啕大哭,我还是不跪地求饶,我能有的也就是这点小清高了啊。“文学也不是一块清水地。”我对自己幽幽地说。这里也有江湖规矩,也得拜码头,也有文学的混子。可是我提着猪头拜谁呢?转来转去转进了死胡同,撞来撞去竟撞了一身鬼气。算了,算了,红薯上不了台面,家常菜上不了宴席,没贵气没福气,就别求那个身份那个体面了。于是,我关上了小窗户们,只走自家的低门槛。
对外面的世界失望后,我悉数接受了它的不堪,这是不得不的成熟,也是不得不的豁达。小小的单位里,都有人闲不住的想掐死你,何况真有大龙大虎的文学小圈子呢。这就叫人世的风景,也是我所渴望的外面世界。我不就是想看风景吗,风景里包括自然风景更有人世的风景。文学是我看风景的载体是我看人心的媒体,也是我体验的渠道。那就保持热情地写,保持清醒地写,理智地当个看客。现实生活里的我不爱说话,生怕话多了伤人,更怕得罪了某某某;在文学小社交圈里,我更不爱说话,你知道某某是哪路神仙啊。有时,也感觉自己千疮百孔的,可人来一世,不就活感受活过程的吗。大限来时,人所能带走的也唯有感受和体验。若说我有贪心,就是到时想多带走点感受,这是我混人间所能得到的好资本。
十几年前,与我一起写的那些闪光人物们,有的没了影,有的还在吃老本,有些写不出太多东西的,就大声疾呼,要质量不要数量,有些写不出东西的,就拿别人的菜摆在自家桌上,美其名曰分享。对于那些到处踩踏别人的文学痞子,我无力反抗,唯有远离。与其说我爱文学,不如说这是我看世界的一种最好方式。无论是热呼呼,还是冰冰凉,统统收入心囊,算是对胸怀的考量,也是对心胸的考验。
外面的世界给了我很多:眼界、人群、领悟及痛感;外面的世界也让我失去了很多:纯净、宁静、踏实及安然。站在外界的土丘上,回望家乡的山头,忽感觉那时的自己真是好,那时的景色真是美,那时的庄稼真是亲,为什么那时候就发现不了美感觉不到亲呢?还在数落家乡这不好那不合意的。是父母养大我供我上学,我反而嘲笑父母老土。我嫌故乡落后贫穷闭塞,可我为故乡奉献了啥?我是站在故园的肩膀上的啊!
我已把所处的外面世界视为第二故乡,继续用文字的拐杖,摇摇晃晃地看我心底的世界。是外面的无情鞭打,让我摈弃了野心,看清了自己,本分了下来。人微言轻的我,引不来多少关注,卑如草芥的我隐于市井中,能做到的就是吹吹风开开花,看点书写点东西。
几年前,一位赵老师见了我,用极其复杂的眼神和语气问我:“余秀华都出名了,你写了这些年了,还不行啊?”我难堪地不知如何答,又不得不出于礼貌地说:“哪里啊,我只是写着玩玩罢了,我哪能跟人家比啊?”回头,我竟偷偷地掉泪,有委屈有苦闷有无颜,更有挫败感。后又经过了多次类似的盘问和诘问后,我竟培养出了厚脸皮,呵呵一笑不做解释。还有些如我一般的底层同事,面对不公平的事就指派着我说:“你把这些事写写,发到网上,替工人说句话!”我真诚又无奈一笑说:“我不会写啊,留给你写了。”有人甩给我一大溜白眼,有人甩来一句噎死我的话:“那你还整天写个啥!”我又不是菩萨,我能救了谁;我又不是国王,说了又不算。我连自己的饭碗都捧得战战兢兢,还能从苦海里救活谁?是啊,那我还写个啥啊?我无数次地仰天问老天爷,老天爷也是个势利派,根本不理我这个茬。很多次,很多次,我把书和本子扔一地,哭着说:“不写了,不写了,写这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哭完了伤心完了,又爱惜地捡起书和本子,文学的小火苗就是不熄灭。“女人就是贱!”我用张爱玲这名言骂自己。让我扎心的外面世界啊!
二十年前,我的习作被李老师批得一无是处,我怀着恐惧怀着不甘心又苦练了几年,不曾想被李老师看到后,夸我的进步是突飞猛进,又肯定了我不同于人的风格,说就按这个风格写下去,一定不要随大溜地写。还有几位编辑老师,有不看好到看好我,给了我很多启发和鼓励,其中有位老师说我的基本功扎实,可以向外投稿了,可惜,我至今没有尊贵一点的作品向他交待。经过了漫长的摸着石头过河的经历,我长了很多见识,也悟出了很多东西。闲聊时,我会自豪地向儿子兜售文学常识,虽然硬起翅膀的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主见,大多时候还是买我的文学账的。让我暖心的外面世界啊!
看多了潜规则后,我不再相信“任人唯贤”,不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不再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不再相信被重用的人是个“五好青年”,不再相信握权的就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学会听弦外之音,学会了看“扑克脸”,学会了听冠冕堂皇的话,学会看沐猴而冠的人了。我也会开带色的玩笑了,也适时地说些荤段子了,也会以调侃的口吻回答别人的戏谑了,也会和虚假的人虚与委蛇一番了。也明白某个公示的名单后面,是数不清的弯弯绕看不透的绕绕弯;也认清当面夸你,姐长姐短和你聊天的人,背后可能捅你黑刀子最狠;看见某男和某女暧昧地交流眼神时,我会赶快逃离,向他们提供优质的公共场地。一句话,我知趣了知好歹了,我学乖了学好了。我爱的文学真是个识别码,帮我认清自己的身份,甘心接受各路的猛打;我爱的文学也是个探测器,让我知晓自己有多劣势多弱势,有多悲催多悲哀。有时我绝望地低到尘埃里,连芽都不想发了。让我识趣的外面世界啊!
但有一点,我没有失去人生的底线。败了就是败了,我承认;输了就是输了,我认了。既然我啥都没得到,还要连自己的尊严都丢了?这不是酸葡萄心理,因为离开老家时,我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如果我自愿掉到污沟里,我对得起故园对得起我终生向往的文学女神吗?行不行的,我还得写下去。写下去没希望,我难受,不写了,我会更难受。写作就是我的人生之瘾,我一辈子的战争。
在外面游荡了这些年,我能较为准确地表达出在乡间劳作时的感觉,那时的我心里有,却难抓住可心的字眼来描述。随着我读我练我思索,竟也写对了各路感觉。这是年龄给我的,也是残酷的生活给我的,更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二十岁时,我意识到唯苍凉感才能写出沉甸甸的作品来,所以总渴望自己有颗沧桑的心。转眼多年,沧桑有了,苍凉有了,我却满目疮痍,却幽怨生苔。也好,回家时,虽不是荣归故里,也不是两手空空了。哦,这不就是我当初追求的境界吗?这不就是外面世界兑给我的文学积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