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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会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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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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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雁和我

 


 

江小雁和我,是一年的落榜生。

她读的是重点高中,我读的是普通高中。从小学到初中,我俩就暗暗较劲,在中考时,我还是败给了江小雁。三年里,我暗下决心,要后来者居上,结果我们同时跌入了原点,摔出了红榜外,这下可扯平了。我俩在疏远了好几年后,竟一下子亲切友好起来,却都没有复读的念头,一想到那山一样高的课本,水一样长的试卷,我的头就大,她的心就炸,所以我们甘心情愿地放弃了复读。

我扛起了锄头镢头,拿起了镰刀荆筐,正式开始了农民生涯;江小雁也拿起了荆筐镰刀,扛起了镢头锄头,开启了一个农民应有的生活。

天蓝蓝的,有云朵儿自在地游弋。坐在几棵豆角秧的地堰上,江小雁问我:“缨子,咱就这么活了?你有啥打算?”我幸福地回答:“我就是想和他待在一起,他又落榜了,再不是我所高攀不起的了。我准备给他写信,和他在农村里过一辈子,也很好啊。”他是高我一级的同学,是我心目中的高仓健。我反问:“雁子,你有好想法?”雁子扯着几根草茎说:“我只想进城当个工人,我那个亲戚,托关系在棉纺厂给我办了一个名额,只是得花6000块钱,唉,怕是家里拿不出来呀。”我在心里生起了艳羡,我有好多个同学,就是用这种办法曲线救国的。可我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工人,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家也没有有门路的亲戚。

两个月后,江小雁却喝了敌敌畏,幸亏她娘发现及时,她的两个哥哥用独轮车,用跑的气力,把她送进了镇医院,花了2000多块钱,用灌胰子水(肥皂水)的方法救了回来。几经折腾,有好长时间,雁子像棵没上化肥的玉米苗,黄不拉几的。我责怪她:“为啥喝敌敌畏啊,多难受呀!你死了,谁和我作伴啊?”江小雁泪汪汪地说:“缨子,我和你不一样,你好歹家境好一点,有个当工人的爹,我呢,本来进棉纺厂是最后的机会,家里也没拿出钱来,我的两个嫂子就咸的淡地闹起来了。算了,我就是个农民的命,认命了吧。”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胰子水好喝吗?”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喝不都去喝了呀,那可不是个好滋味!也不是汽水啊,你可千万别喝。好死不如赖活着,心再高也没用,人是争不过命的。咱就和她们一样吧,找个人家嫁了吧,女人早晚得走这条路。”我和江小雁,与村里的同龄女子相比,是另类。说有文化吧,高考又不过,说没文化吧,多少还有点墨水。高不成低不就的处境,安心找个平常庄稼人吧,还不甘心,想找个城镇户口的吧,人家还看不上,成了姥姥不疼舅舅爱的人。

我们各自几次相亲下来,引来邻居们的闲话:“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多背了两年煎饼卷子吗?怪能的,考个大学让大伙看看。”唉,早知道考不上大学,还不如在初中毕业时,多复习两年,考个初中专呢,那就能吃上国库粮了,出来找个大学生也不难。不过,考初中专也不是好考的,有时要比高考还难。我们有个初中女同学,在初中复习了六年,整个两个高中阶段,也没能成为幸运儿,不得已回家当农民。结果,年龄大了,成了老白菜帮了,煎饼不会摊,庄稼不会种,鞋袜不会做,直接一个白痴,找婆家都成了困难户。更讽刺的是,和她一届的男同学,中师毕业后,竟成了她的班主任!这世道这命运这生活百味,让人情何以堪啊!我和江小雁算是混了个高中学历,填在户口本上,多少俊美一些高贵一点吧。再说,全中国像我们这样的落榜生多了去了,都不活了?不都活得好好的吗。这样一想,我俩释然了许多,高高兴兴地安心当起农民了,且要当个新型的农民!为了当个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负的新时代农民,我俩就报了成人自考,豪情满怀地要当个象牙塔外的“大学生”。

只是呵,只是呵,“大学生”没那么容易当,三年下来,江小雁过了三门,我只过了两门,加上庄稼活的劳累,加上家人的不支持,我们的热情被残酷的现实浇得只剩火苗了,风一吹,就要灭。我的高仓健没给我回信,而是和他的同级女同学定亲了,我暗恋的六年生活结束了。江小雁和一位民办老师谈了两年恋爱,当男老师转正后,她也不得不出局了。兜兜转转,我俩由落榜生又沦落为失恋者,彼此之间,我们没有了当初惺惺相惜的想法了,都感觉感情很累生活无趣,各自机械地在地里劳作,在家里喂猪养鸡了。我还好,除了爹妈唠叨我外,没别的压力,而江小雁的嫂子们,可不干了:“这么大的闺女咧,还挑拣个啥?孬好快找个主,去过自家的日子,还老在家里啊?”

我二十四岁那年,父亲的单位有一个照顾子女的名额,我有幸成了一名正式工,这曾是江小雁梦寐以求的事。当一切手续办好时,雁子却先和我来辞行了:“缨子,我当初就说,你的家庭条件比我好,这不说准了。我决定跟远方表姐去做服装生意了,你去当工人了,我也不能在家里待了,说不定,我又要自杀一回呢。”我深深懂得她的无奈境地,点点头说:“出去闯闯也好,若老待在庄稼地里,我们也就这点出息了。”我们相约:彼此不联系,不打听,就此别过,要看看谁活得精彩,谁活得有人生价值。那天,我们唱了好多遍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和《大约在冬季》。这是安慰也是告别语。已处于青春尾巴的我俩,竟哭了,眼前是满满伤感,未来又多是迷茫。

二十年间,我和同厂的一位同事结婚生女,三班倒的生活常让我昏昏沉沉。因为和江小雁有约,我怕我的精彩远远小于她的精彩,所以我以努力奋斗地模样,先后完成了成人自考的大专和本科,其中的艰辛艰难自是不必说了。拿着毕业证,我自豪极了——我实现了象牙塔外的“大学生”的梦想。可是我很快发现,我还是啥都不是,现在毕业证可以花钱买了,工作能力可以用关系和钱摆平了,处于生存链末端的我,没有谁来赏识我一下,也没有谁来青睐我一回的。我的信念又跌进了灰堆里。在这期间,我和江小雁真没有碰过面,但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关于她的很多传言:她当三陪小姐了;她生意失败了;她当了第三者了;她发大财了……

这天,我在一家新开张的大型超市闲逛时,遇见了江小雁。原来,她在这个超市的四楼服装区,盘下了一个大摊位,生意极好。四十四岁的雁子,画着精致的妆,穿着华丽,说着普通话,接人待物热情周全,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俨然职场白领级别。我悲哀地发现,我站在了江小雁的对面,骚眉耷眼地和她有了人生的巨大落差。我自卑我失落,我说话结巴,我手脚都不知放哪儿。江小雁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她的雇员,拉着我一在个极高档的饭店吃饭。

我,缨子,还是一个普通女工,没入党没当过先进没出过轨没走出过县城,除了养大了一个闺女,自学完了成人自考外,啥亮点也没有。

她,江小雁,曾因服装生意阔气过,被人骗了后,沦为三陪,在一位老板的扶持下,又倒腾起服装生意,前提是当了四年的地下情人,她结了一次婚,又离了一次婚,现在又结了婚,双方各带着一个孩子。这个服装摊是夫妻二人用AA制盘下来的。“夫妻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搭伙过日子吗,就这么着吧。“看着她娴熟地点上一根烟,优雅地抽起来,我感觉,我和她隔了一条银河系。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原来,她果真比我活得精彩;原来,我竟混得如此可怜。当江小雁听说我好容易自学完了本科后,且是汉语言文学,她“嗤”地冷笑了起来:“你学那个有用吗?有人重用你吗?有人提拔你了吗?再怎么学,还不是不入流的山寨版的大学生?还汉语言文学呢,你不知道吗?这个世道文学早就一文不值了,现在这个社会,钱最值钱!”她用两手的食指与拇指上下捻着,洒脱极了。“看来,你还没开化,还没看开,你看看这身行头,连乡下人都不如,明天你来,我给你捯饬捯饬,保证你焕然一新,改头换面。”

之后,我的世界严重失衡,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丢失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江小雁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再听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和《大约在冬季》,果真是索然无味,远不如眼下流行的《譬如:你》和《哇》来得痛快淋漓。“现在这个社会,钱最值钱!”江小雁的这句话,又在我头顶炸响,把我这二十多年来的信念,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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