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样是我们厂里的电焊工。
学电气焊,需要当两年的学徒工,学徒期间,只发生活费。钱小样和我们说,那时他可困难了,发的粮票都不够吃的,只得回家背些煎饼来。学完徒后,工资涨了,这才好了起来。
钱小样的师傅,我们认识,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借用我师傅的话,就像是长了瘆人毛。不过,他对钱小样这个徒弟还是蛮不错的,虽业务水平不高,却悉心传授,还给钱小样说了一门亲事,这关系就更近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出了徒的钱小样,常与人讨教切磋,又扒拉着书本,终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打破了师傅不明徒弟拙的规律,在单位组织的技术大比武中,连续四年是冠军,给他师傅争足了面子和尊严。
钱小样干活实在,不偷奸耍滑,有活就跑在前面干,没活时,就看些武侠小说,他的武侠书们,前面没皮后来没毛,不是卷角就是有油污,他却读得津津有味,读得嘿嘿哈哈,时不时比比划划,学些什么金鸡独立了,海底捞月了,雄鹰展翅了,还有什么九阴白骨爪了。
焊工这活,说好听点是技术活,说不好听点就是脏活累活,比如焊接管道这活,寒冬腊月你得爬高,三伏天你也得蜷伏于泥水中,大汗淋漓地干。
那年,正是三伏天,厂里架高的输送管道漏了,管道位置恰好在一凹形处,钱小样从小路边上了管道后,需坐着一点一点挪到漏处,他边挪边喊:“这不是在烙油饼嘛。”有人在下面喊:“多放点葱花啊!”干到一半时,电焊把不小心从手里滑落了,钱小样本能地去接时,整个人一下了掉了下来,腿摔成了重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动了好几次手术才有所好转。
等他来上班时,我们开玩笑说:“钱小样,你练得武功呢,那天你怎么没用上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天我是被上帝揣了一脚,一慌张,学好的武功全废了。”
受了工伤的钱小样,走路稍稍有些异样,他干活依旧卖力,待人依旧热情,没事时还在研究武侠小说,这一回的武侠书全是半成新的,是从旧书摊淘来的,有金庸的,有梁雨生的,有步非烟的,不知这回他要学到什么新招数……
午餐费
电话里,他又说不回来吃饭了,要和其他司机一起喝酒。她放下电话,狠狠地咒骂了几句,又嘤嘤地哭泣。如果是他和同事一起喝酒,电话里定是吵吵嚷嚷嚷的,他们会在电话里“嫂子长嫂子短”地和她开玩笑,而这次电话里是静寂的,隐隐地还有电视声。他在那个她那里了。
“自食其果!报应!”这句话一冒出来,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细细想,可不是吗。
那时,她是厂里的临时工,他是厂里的司机。她还没有确定的对象,他当孩子的爸已有五年。那个时候,司机很吃香,个人承包的黄河车,用来拉矿石,虽然累,来钱快呀!她暗暗喜欢着他,一半是对这个人,一半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再说,她要想转正,没有关系是不行的,她得找个靠山,帮她实现当正式工的梦想。他认识的人多,见的领导也多,自是比一般的工人要强得多。
他暗想,这个从乡下来的姑娘,经过一打扮,还真是入人眼。阅女无数的他,早就洞穿了她的所有心思。大她九岁的已婚男人,对付这样一个正在开窍的姑娘,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俩就这样一拍即合,可以说情投意合,也可以说相互行方便。
他俩的事在厂里厂外,风一样,刮过来,刮过去,外人心知肚明。
后来,他说,他正在闹离婚,让她耐心等待。
她狂喜,她窃喜,她盼望着幸福早点来上门。
等了好久,等来的是,他老婆出事工亡了。
刮来的风里说,他老婆对他这次的花花事,早有察觉,这次闹离婚闹得很大,她老婆气不过,赌着气就是不离,两个人就这么耗着。女方肯定心情不好了,上夜班时出了事。
半年后,她的工作转了正。一年后,她的姻缘也转了正。持着双“正”,她很知足,她很幸福,她很憧憬未来的生活。
新鲜劲一过,她发现他依旧万花丛中过。她劝过,打过,闹过,都无济于事。他愤怒地说,你找我时,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不这样,能和你再结婚吗。她噎住了,噎得无言以对。
为了新生的儿子,她就这么噎着。她知道,她不能回头,后面有好多看戏的呢。
如今,儿子都上大学了,他还在留恋着外面的花花草草。她伤心绝望,她无计可施。
“活该!自食其果!·”她颓然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落泪。世上真是没有免费的午餐啊!只是自己贪吃的这顿午餐,餐费太贵了,太贵了,搭上了她的一辈子。
三两三
田师傅是我们球磨车间的老工人,干的是抓斗的活。就是把破碎好了的铁矿石,从远到近地抓进漏斗里,以保证矿石们,均匀且顺利地被皮带输送进球磨机里。刚参加工作时,我新奇地看着抓斗机,这不起眼的抓斗机,这被磨出了包浆的抓斗机,像两只大手掌,两手一捧,会抓紧成吨的矿石,两手一松,会把矿石撒进漏斗的正中心。坐在驾驶室里的田师傅自豪地对说我:“怎么样,小梅,在家种地没见这玩意吧?”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使劲点点头,同时感觉田师傅真伟大,能轻松开停这么个铁家伙。
田师傅的家在一百里外的农村,除了休班时回家,平时下了班,不是和人打打扑克,就是几个人凑一块喝喝酒。特别是下了中班,田师傅一定要倒上一茶碗子酒,就着榨菜或是花生米,看着电视,慢悠悠地喝完,再去睡觉。他说:“这午夜的酒,和饭后的烟一样,解馋又解乏,都是赛过活神仙的事。”
“三两三”是田师傅的外号,据说,有人问他:“老田,昨天晚上你们几个喝了多少啊?”田师傅先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又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慢条斯理地说:“三两三啊!”大伙一时没拐过味来,噢,原来是四个人喝酒,其中一个人不喝,他们三个人恰好喝了一瓶鲁莱白,平均每人喝了三两三呀。起外号,本来就是老工人之间玩不厌的把戏,正愁没合适的名呢,这下好了。于是,“三两三“就像笔名艺名一样,紧紧跟随着田师傅,他也乐意接受,三两三就三两三,不荤不素,正合我意。
新工人小赵,刚来车间,人还没认全呢,所以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这天干活时,小赵的老师就对他说:“去,到抓斗上,找你三师傅,借他们的管钳用用。”小赵在心里犯嘀咕:“百家姓里没听说有姓三的呀?嗯,可能是干兄弟,他排行老三吧。”来到抓斗,小赵就大声地喊:“哪位是三师傅啊?三师傅,我老师说借你们的管钳用用。”正在休息室里的田师傅,一听就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黑着个脸,把管钳递给了小赵。回来后,大伙盘问完小赵后,一阵坏笑,笑得小赵心里直发毛,当确知其中的缘由后,很是过意不去,再见了田师傅,就一个劲地喊师傅,喊得田师傅嘿嘿直乐。不过,当天晚上,老田还是蹭了那些老工人们一顿酒,几个人还划拳哩。
田师傅有一女一儿,女儿考上了一所好大学,儿子也考上了技校。田师傅美得经常吹口
哨,他吹得最多的是《北京的金山上》,有模有样的。我们打趣说:“田师傅,你再加个名字吧,就叫金山上。”他学着广东腔说:“不可以不可以,名字多了压身的啦,叫我三师傅就很好的啦。”我们就“三师傅三师傅”地喊个没完,他乐哈哈地戴上安全帽,去了他的抓斗岗位。
厂里的安全操作规程里,有一条是“班前班中不准饮酒”,老工人们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有些疲沓了。查得紧时,他们就收敛一些,查得松了,他们就会放开一些。田师傅他们几个说:“男人嘛,不喝酒不抽烟,还混个啥呢。”都是些出过力流过汗的老工人,班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要安全上班安全下班,完成生产任务就是皆大欢喜了。
这天上夜班,干着干着,漏斗堵了,需要人下去用长钢钎投开漏斗,跟前还没安全绳。张师傅对田师傅说:“你等着,我去拿安全绳。你等着啊!”“咳,等你拿绳子来,活就干完了。”晚上喝了点酒的田师傅,正干在兴头上,见张师傅一时没回来,他就自顾自地下到漏斗里,几钎子就投开了。田师傅准备从斗底向上爬时,另一侧的矿石迅速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