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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会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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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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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数(外二则)


 

她很想和我们一起玩,我们谁也不和她玩。她喘得厉害不说,身上有癣,头上还有虱子。我们远远地躲着她,谁也不愿和她一桌,她就孤零零地坐在最前面最南端的一桌上。

土屋的教室里,全班二十多人,她像数学课上才学过的质数,一个玩伴也没有。

老师检查她背诵课文,她背不过,老师让她上黑板上演算题,她一题也做不对,她的作业常不交,时间长了,老师也不太管她了,她迟到也行,早走也行,像个自由人。

那时的早自习,总是乱哄哄的,一开始我们还扯着嗓子唱书,十几分钟后就没了多少动静,我们不是画蜡笔画,就是把五分钱硬币垫在纸下,用铅笔涂印。有一回,我心血来潮,发动几个女同学,分角色朗读课文,这新式的玩法引来热情地响应,老师听说了也很赞成,一时间我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领袖”。

一天下午,在放学路上的一拐角处,她轻喊住我,并递过来一个好看的沙包,说这是她小姨给她缝的,送给我,她又喘了一小会说,很想参加我们的朗读小组。看着用红蓝绿布缝制的精致沙包,我十分眼馋,我缝的沙包像个丑八怪,有这样一个好看沙包,定能引来更多的崇拜眼神。我准备装进书包时,忽想起大人们的叮嘱和同学们的忠告:她的喘能传染人,她的癣能传染人,她的虱子更能传染人!我立刻把沙包还给她,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热热闹闹地在读《彩霞姑娘》,领读得极带感情,分读得也热情高涨。她眼巴巴地看向我们,脸上也溢着快乐。见她这样,我心生怜惜,很想让她加入,就和同学商量,可她们就是不同意。我无奈地看看她,她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

她依旧像个质数,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走,孤孤单单地坐在角落里。

后来,她病情加重,住院了,确定的病是肺结核。再后来,她走了,埋在村北边的水库边。我跟着大人上坡时,远远看见她的新坟头,矮矮的,小小的,孤零零的,像个土做的质数。

那年天大旱,旱得庄稼都蔫了,沟里也没了水,井水也少了。村里竟疯传一个说法:是心疼她的娘,在她坟头边埋了几个鸡蛋,上坟是不能埋鸡蛋,否则会引起旱灾。正当我们气愤地在校园里推动这一说法时,天下起了雨,且连下了七八天。

小学毕业的考卷上,有道题,是让写出1——20的所有质数。我忽想了她,想起了她幽幽的眼神,她的孤单她的失落,还想起了她递过来的那个好看的沙包。

我和其他同学像地里的庄稼,泼辣辣地长着,把她远远地抛在那个土坡上。那里有野花野草,有桃花杏树,还有松涛声,但愿那里没有排挤没有冷落,但愿她有好多好多玩伴。

 

 

记忆中的罂粟

 

她被扒得像只褪了毛的鸡,只剩红胸罩和花裤衩。我钻在大人的缝隙里,看见了她,她的脸上身上有很多红指痕,她的短烫发也凌乱了。

村里人已把这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此稀罕的场景,引来一些年轻人的嗷嗷大叫。族里的几个年长者呵斥住年轻人后,又来劝说他和他的家人。

他们定亲两年多了,商量婚事时,她反悔了。今天她是上门还彩礼的,话没说三句,两下就闹僵了,她被他的家人狠狠逮住,扒了个九分光。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也不求谁,就那么无畏地站在众人面前,像个玩经杂耍的。“把她的裤衩也扒了!”那几个年轻人又大喊着,这回引来了一群老婆婆们的怒骂,“年轻人积点德吧。”

这时她表姐闻讯赶来,哭骂着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她表姐住在我们村东头,本来想表姊妹们找到一个村里,以后有个照应,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她只是披着毯子,并没有裹紧,在一片起哄中离开。

为了看这个热闹,我和几个同学旷了大半节课,被老师狠狠揍了一顿。一下课,我们几个兴奋地讲给同学们听。

多年后,经历了一些世事的我,对她有了理解同情及某种敬佩。一拍两散的婚事,在乡间并不少见,打打闹闹后,再各找各的,日子得向前看,像她这样被愚昧被无知如此羞辱,还是少见的。

他过了好几年才找下了媳妇,那件事对他影响很大;她也是过了好几年才嫁了人,那件事对她影响很坏。

好的乡村情感,开得都是平常花,若开出罂粟花了,掐断最好。

 

 

端子

 

“你看看人家端子,十岁就摊了一手好煎饼,你再看看你,都找婆家的人了,连个像样的煎饼也摊不出来!”娘的唠叨本来就让我发疯,一听到端子的名字我就发癫。“你就知道端子端子,你把端子当你亲闺女吧。”“咳,你这闺女,啥也不会,还不叫人张嘴了。”见娘要打我,我趁机跑了。

19岁的端子,是我娘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村里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她煎饼摊得好,鞋袜做得俏,饭食做得全。平时家里有十来口人吃饭,她自己一个人就能十盘八碗地做好。端子面憨耐看,再加上她嘴甜,叔伯婶爷地喊得勤,很招大人的喜欢。地里的活,她也肩能挑车能推,没一样落人后的。如此完美的乡间女神,与我的笨而拙形成鲜明对比。

端子的娘在她十多岁上就死了,上面有四个哥哥,没了娘的孩子就没有上学的份了,也没有被疼爱的权利了,她就跟奶奶学着摊煎饼,这是一家子人的主食,家里没个会做饭的咋行。煎饼会摊了,奶奶又教端子学生活(方言:家务活),棉衣单衣刚学出手时,奶奶也没了,端子只能“单飞”。爹和四个哥哥早早出工,饭点回来时,端子已把一大盆面玉米糊糊摊出来了,还烙好了菜饼子。一盖帘的煎饼剩不了多少,端子又得忙午饭和晚饭。这些在我无法找到头绪的活,端子做得细致周正,让一个没了娘的家撑得足足的,大哥二哥的婚事,一点也不受耽误,说媒的提亲的不断,他们都不忘说上一句,“他家的那个妹妹可真是能干啊!”爹爹和哥哥们也疼端子,时不时摘个酸枣啊托盘回来,哄她高兴。

因家庭条件稍好点的原因,我是个浑不吝,也不爱学习也不去早恋,天天过撞钟的日子,老师讲得前途未来有什么的,与我无关。见我不是上学的料,娘想教我学些生活,会些总比不会强,以后嫁了人也少受些气,谁知,我还是个糊涂虫,干啥啥不中学啥啥不会。有个端子在近旁比着,我还有美好形象树立吗。我对端子由喜欢到生厌,最后直接不理端子了。

乡上有个针织厂,我报名干了临时工,这让端子很是羡慕。一直未走出村子的端子,忙完了四个哥哥的婚事后,也用薄薄的嫁状把自己嫁到了邻村,而我远嫁百里外。

在外甥的婚礼,我见到老了的端子,端子也见到老了的我。胖了的端子一脸平和,她和我说,她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好大学,她现在也不那么下力了,每天除了跳跳广场舞,就是纳纳鞋垫子。我说:“你一直就是心灵手巧,我娘老是拿我和你比,嫌我笨,那时我还怪你呢。”端子哈哈笑着,继尔叹口气说:“我命不好,没了娘,一家子人要吃要喝,我不干能行嘛,我不手巧能行吗?都是逼得呀!你多好啊!”见她红了眼圈,我连连赔不是。端子抹了一下泪,忽笑着说:“你看看,你看看,咱俩来干啥的,不是来喝喜酒的呀,走,去忙忙。”

“这日子多好呀!这日子多好呀!”边贴着红喜字,端子边唠叨着,一脸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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