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过这条街,恍如隔世。
这条街道所在的这个村,那个时候是乡的驻地,乡下人有点重要的事,都到这里来。我们教师开会或学习,也是到这里来。记得午饭时,我们最爱吃热油饼,这里烙的油饼跟家里鏊子上烙得,总有一种不一样的香。这条街上最威严的莫过乡政府了,它坐北朝南的庄重模样,总让农人发怵。路南的邮政局,让我又敬又怕,我曾许多次地来这里买邮票,贴在要投稿的信封上,之后是漫长的忐忑的等待,渴望着有一天,能有邮递员给我送来发表的好消息。那时的我,总是心有不甘,不甘于一辈子窝在一个山村里,不甘心一辈子充当农妇的角色,不甘心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我们这种身份的老师,根本就没有转正的可能,我还是自学着课程,想通过某一天的自考,好让自己有个看得见的出路。我还偷偷地写点东西,想通过发表文章,给自己找条精神之路。这两条路我是走了败,败了走,心气越来越来小。
我通过看电视听广播,感知着外面世界的变化;通过一些报刊,感受着外界的新思维新思潮,心底的失落越摞越多。1995年初,我参加了工作。七月底回家时,碰上了开会回来的姐妹们,她们兴奋地和我说,美考了上本地的师范,两年后毕了业就是正式老师了。英姐很可惜地和我说,我们这一伙人里,数你的基础好,你要是考,也一定能考上。我笑笑,心里苦涩。我一直自学着等着机会,迟迟没等来,我刚参加工作,机会就来了,却无权享用了。
许多年后,这条街所在的乡政府,改为街道办事处。但这条街改变得并不大。特别是冬日里,与中国所有的乡镇街道别无二致:萧瑟,灰扑扑的,却时有推陈出新的建筑。走在这条街上,我如草丛里的一棵草,无人知无人识。走于这条街上,我想再回到从前,那时的我虽迷茫虽颓废,却还有众多的未知容我去幻想去设计,可现在呢?
那个时候,走在这条街上的我,读的是《女友》《读者》《啄木鸟》《十月》《芒种》等,写着琼式小说和汪式诗歌,听的是《晚秋》《我不想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等,特别喜欢香港台湾歌星的MTV。那时,我曾幻想出无数个版本的自己,可是就是没有现实中的这一版。如今再走这条街,大半个生命已揭开,想要的不想要的都真实地存在着。这二十多年里,我实现了两个梦想:一是我用艰难完成了自学考试,二是我用艰辛写出了想要的那个精神世界。“右手文字,左手儿子,两手都要抓!”这是2006年我告诫自己,不要顾此失彼,家和工作同样重要,孩子的学习和我的梦想要时时兼顾。“我一定要写出个名堂来,不然我对不起我自己!“这是2013年,我在茬茬车间霸凌中,在受尽屈辱后,在机器轰鸣中我对自己发的誓。
那个时候,走在这条街上的我,以为自己有腾云驾雾的本事,以为有傲视群雄的才华,以为有骑着红马的王子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二十多年后,再来这条街的我哑然失笑,原来我是如此平凡平庸平淡。我只是完成着8小时内应有的工作,我写的莺歌燕舞的诗行,与鲁奖无缘与诗歌奖无分。我只是一个主妇,管好一家人的三餐,让房间不至于太邋遢了,就是优了;我只是一个煮妇,把排骨炖好把鸡肉炒好,把花卷馒头发好蒸好,就很OK了。
离开小街的二十多年里,我这个傻傻的村姑,并没有人生的蜕变也没有华丽转身,我领教了太多蝇营狗苟,看了太多的小人嘴脸,听了太多的官腔和花心事。我被人生生推进污沟过,被人狠狠踹进阴沟过,被人算计进利益的链条中过,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失去人生底线,我还是个村姑的灵魂底色。因为我用文学的理念来把控着自己,用一个母亲的责任感校正着自己。我对自己说,我培养不出“别人家的孩子”,我可以先做到“别人家的妈妈”。老家给我做人的准则,文学给我想要的性情,这形成了我处世的三观:不卑不亢地待人,不声不响地努力。
离开小街的二十多年里,我有了借书的好地方——图书馆。借读的几千本书,是我没书读时所想不到的数量。每每借到一本好书,我觉得自己富得流油,所以对特别香甜的句子,我一本一本地摘抄下来,抽空再一本本地熟读熟记。断写了几年的日记,在1999年又很好地衔接上,先成了我习作的广场舞,后成了我写作的狐步舞。有人阻挡我,我不怕;有人黑我,我不怕;有人用流言蜚语枪杀我,我不怕。我深居简出地写着,门可落雀地写着。在写中我看到了众多的黑暗面诸多的潜规则,我从忿忿不平到心平气和,从患得患失到兀看云卷云舒。水清则无鱼,我不能对世事太苛责,站直做好自己就是个人品牌。
再走过这条小街,我初心依然:没有学坏没有沦落,我争取到了想要的人生境界,当然我也沾染了少许的世故,为的是好一点的活。使我羞愧的是,我至今没有一篇像样的小说,来向小街和故园交待,要知道我当初的最大梦想就是写小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