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糖瓜(外二则)
“阿梅,快来吃糖瓜啊,我刚买回来的。”阿梅一下夜班,丈夫小昶就喊她。阿梅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换下衣服去洗脸。坐在茶几边,小昶捏着块糖瓜说:“嗯,真甜!不愧是成楼的糖瓜啊!来,你尝尝。”阿梅推开递过来的糖瓜,竟哭了。小昶哈哈笑:“都过去这些年了,你还记着呢,和我一起混才叫幸福,咱俩才有一起甜的缘分啊。”
在小昶之前,阿梅谈过一个男友,两个人感觉不错,就想见见双方的家长。腊月里的一天,阿梅来到男友的老家成楼,成楼是个产糖瓜的地方。男友的家境不太好,阿梅却不在意,自己的家境也不好,只要两个人合心,总会有好日子过的。男友的母亲很热情,嘘寒问暖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个人要返回了,男友的母亲,买了一大袋子的糖瓜,为的是让男友给领导送礼用。用麦芽糖制成的瓜状糖瓜,沾满了芝麻,圆而可爱,满是甜感觉。是那个年月里的稀罕物,也是当地人过年时不可缺的一种零吃。大冷的天里,男友扛着糖瓜,阿梅紧跟其后,坐上了一路颠簸的汽车。下了车,阿梅要赶着上中班,就匆匆和男友道别。
阿梅是X厂的皮带工,长长的输送皮带,粉尘多,噪音大,劳动量也强。若皮带跑偏了,工作量就更大了,还耽误生产。交接班时,一大姐笑着问:“阿梅,你不是说去男友家吗,带糖瓜了没?”阿梅笑笑说:“正好有事,没去了。”大伙儿笑着散开来,各忙各的活。巡检了两遍皮带后,阿梅坐在一角,委屈地哭了。
早早出来打工挣钱的阿梅,不缺那点零吃,也不稀罕那些糖瓜,可就是觉得委屈,又羞于让别人知道,憋在心里隐痛且苦涩。男友的母亲疏忽大意,未礼让一下,木讷的男友也未拿出一个糖瓜来,让一下自己。这不是一个糖瓜的事,而是诚意,是疼爱,是心里有没有自己的问题。
与男友最终分手的原因,并不是小小的糖瓜,是另有其他。后来,阿梅与在班上时常来帮忙的小昶结了婚,日子俗且满意。直到婚后的第十个年头,阿梅才把“糖瓜事件”说给丈夫听,小昶听了都笑岔了气,说她小心眼,说她馋嘴。
她馋吗?她小心眼吗?都不是。恋爱中的女孩,有时还真在乎那点吃食,这是一种宠溺,一种安全感,一种幸福感。啥叫一起甜?啥叫共赴命运?啥叫共度余生?
小昶端上热汤热饭来,说:“快吃点,吃了好睡会,上夜班累。”阿梅又掉了些泪,偷偷在热汤里放了点糖瓜屑,嗯,还真甜呢。一抬头,见小昶在狡黠地笑呢。
梦
我和他是中学同学,初中部时,他读的是龙班,高中部时,他读的是虎班,而我一直读的是蚂蚁班。龙班里的他,那么孤傲,虎班里的他,那么傲骄,在我这个卑琐的同乡面前。乡亲们都说,他是个大学苗子,我是个种地的命。不服输的我,暗暗努力,也暗暗把他视为无形的对手。
第一年高考失利,我是在意料之中,而他却在大家的意料之外,纠结了几个月,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复读班。就在这一年,我一个干税务的表叔,因为无子女,经过家族的商议,我过继于他,所以我的农村户口,可迁至表叔的名下,适时地走了委培生这条路。他,又意外榜上无名,心气卸尽后,他不得不回家务农,扛镢抱锄握镰。
委培毕了业,我在邻县,顺理成章当了名税务员,走街串巷地收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虽过上了梦中的城镇人生活,却感觉没了故乡的根,亲情的土。因为是过继身份,我总难以融入表叔的大家族,情感上有种漂泊无依。连做梦时的地点,梦里的人和事,都是在故园。
上过龙班虎班的他,注定不是只蚂蚁。他在老家开起了油坊,从小型到大型,日子也慢慢富得流油。听家里人说,他家的钱能盖两座二屋小楼的,可他不盖,说供两个孩子上学。
离他家还远,能就闻到一种植物油香,这才是故乡的味道,这才是熟悉的味道,可惜,我拥有得不多了。他狠狠地掐灭了烟,又狠狠地把烟头扔出去,“一定让我闺女和儿子都上大学,给儿子在县城买套房,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他似对我说,又似对自己说。落榜这件事,他仍没释怀,上大学,仍是他放不下的一个梦。
圆镜子
梅络,一直和小姑一起睡,小姑喜欢她,她更爱黏着小姑。东厢房里窄小,还垛着一大垛地瓜干,一过夏天,还有股烂地瓜干味,梅络很不喜欢,梅络喜欢的是柜子上小姑的那架圆镜子。圆镜子的支架是红的,周边镶的也是红色的,背面是位女电影明星。
每天,小姑会对着圆镜子细心地梳头,先把左边的编成麻花,用皮筋扎好,左瞧瞧右看看,合意了,再把右边的编成麻花,有时分成三股编,有时分成四股编,自从梅络说用四股编的好看时,小姑就常以四股为准,把两个辫子编得密实经看。编好后,小姑还爱拿起圆镜子,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来,前照照后照照,美得不得了,还哼着“妹妹找哥泪花泪”,梅络就问:“小姑你都美成这样了,还流啥泪呀?”小姑假装生气,说小孩子家知道个啥。
这一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为六叔相亲,说是相亲,其实是转亲,是四家转的那中,小姑“转”到了了前庄姓陈的一家。自那后,梅络就很少见到小姑笑了,小姑也极少照圆镜子了,辫子也胡乱地扎着,再不见那四股头发编的麻花辫了。
大冷的天放学回来,一家人都神神秘秘,嘁嘁喳喳地商量着啥。晚上,没见小姑来睡觉,梅络就问母亲,母亲说小姑出工去了。冬天里出工是常事,前年父亲去打水库,整整一个冬天都没回来。小姑出工去了,平时不让动的圆镜子,就成了她梅络一个人的了,她也学着小姑那样编四股的辫子,可总编得丑丑的,还招来同学的嘲笑:“哈哈哈,你别臭美了,你小姑都跟人家跑了。”
腊月二十三,母亲以过小年为由,让梅络在大屋里睡。迷迷糊糊中,梅络听到东厢房里有哭声,还有鞭子声。梅络悄悄下了床,开门,来到东厢房前,从门缝里看见小姑被吊在梁上,秋衣秋裤已经抽烂了,满是血,圆镜子打碎了,女明星的脸扭曲着。爷爷和六叔还在用鞭子抽,爷爷气得直骂:“你改了没有?你改了没有?要不我打死你!”好长时间,小姑嘶哑地说:“爹,我改了,我改了,正月初七我结婚。”
一直病着的梅络,没去吃小姑的喜酒。每到深夜,梦里梦外,她总听到哭声和鞭子声,还有一面圆镜子在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