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听雨声

 岁月深处听雨声

   程 耿

站在这里，我竟然挪不动自己的脚步。有村庄如此，真是意料之外。这一刻，我的心旌忽然摇荡起来。好一片碧绿的世界，好一个寿星扎堆的地方。春深三月，小袄刚刚脱去，野草花按捺不住举起寻春的旗帜。地里流动阵阵暗香。那些寂寞的古樟树，三百岁、四百岁、五百岁甚至1100岁的古樟树吐出新嫩的芽头，如烟如霞，朦胧恍惚，它们矗立村头巷尾，每一株都是一页醉人的风景，每一株都是岁月的见证，每一株都是生命无言地吐纳，每一株都是高天厚地留在原野的花信，这般华美，这般壮观。

分明就是人间生命的延续和存在，是的，浩浩荡荡，永无止歇。

进入村庄，我忽然迈不动我的腿。越来越多的风景，越来越多的奇异生命个体。这里是古樟树群落的世界。这么多，这么多，刚刚抚摸五百岁的古樟不忍离开，却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更加壮观，这里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刚出村委会大门，一株两百好几岁的猫儿刺挺立在暖阳下，饭钵粗细，肌肤粗粝，平土往上三五尺的地方已经成为空洞，但是，别急，生命不会就此枯竭，相反，它轰轰烈烈，轰轰烈烈，空洞的后面，是厚重的肌肤，足以支持大树继续成长。就这样，扎根泥土，它已经生长了两百年，它信心满满，含笑向着生命的天空，萌发一枝又一枝……

雨后的牛牧村沉寂如初。它的洁净和静美是我始料未及的。没有浮尘，没有噪音，干净的石板路上零星散落着叶片，很新鲜，很明亮。我甚至看到鲜红的脉络，纵横贯通在叶面上。叶，春叶，季节留在人间最真切动人的作品。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你模仿不了它们的神态，你破译不了它们的心语，它们以最美丽的方式点缀在岁月的封面，叫人惊魂，叫人叹为观止。

愈接近村庄，树林愈茂密。樟树、枫树、松树、柏树、油桐蓬蓬如盖。林间混合树木青草和枯木的味道，这种城里难以嗅到的原野的味道让人兴奋，让人精神振奋，呼吸加快。

阳光不屈不挠地透过树枝的缝隙漏落下来，把洁净的道路打成一地斑斓。于是，村道上有很多地跳跃着的亮亮的光斑。

原来太阳下的密林间，可以这么清香自然。

挂在半空中的一棵枯木、盘在路边几十米长的老藤、直指苍天的笔直大树，构成了村庄的古朴之色。

高大的乔木，茂茂盛盛，无遮无拦，它们披挂着，仿如绿色的袖珍瀑布，让人耳目一新。山里的景致真的是美不胜收。

走进牛牧村，仿佛走进古树的世界。村委会负责人陈钊告诉我，牛牧村是鄂东樟树最多的村庄，村头巷尾300年、500年的古树一扒拉就有200棵，年龄最高的寿星至今已有1100岁，高的矮的粗的瘦的铺天盖地，蔚为大观。2019年，一群省城的专家学者来到了这里，站在这一群樟树前，他们竟然忘了更好的赞美词句。2020年，牛牧，这个寻常的村庄因为这一群樟树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森林乡村称号。

还是因为这片绿，旅游公司来到这里投资兴业，建设牡丹园，让牡丹、芍药、樱花、茶花、迎春、碧桃在这里扎根，多达30多个品种的牡丹、芍药在这里兴致盎然地开花，开得春天也一片娇羞。不仅如此，还有旅游公司投入6000万元，建设观光火车、水上乐园……

在最年长的古樟树前，我放慢了脚步。1100岁，这是怎样的一棵树啊，树冠洋洋洒洒，洋洋洒洒，遮蔽了大片的阴凉。它忘情地活着，这一活不要紧，竟然是1100年。活了1100年，它似乎刚刚打了个盹，醒来，精神更好，兴头正足，它朝少壮派的树们伸腿弯腰：后生们，比试比试看谁更精神谁更有劲道，于是树冠更规整威势，树色更加清新碧绿。

听村里的老人讲，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扫荡曾从这儿的牛牧山到对面的小溪山。他们的大炮想炸倒它，但一旦炮口对准树的方向，却怎么也打不中。有一次日军来村里扫荡，突然一股雾气从古树周身腾散开来，浓浓的雾气扯起它宽大的白袍子把整个墩子全都罩了起来，遮天蔽日好似黑夜一般。待到村民安全转移，竟然又奇迹般地云开雾散。

这棵千年的古樟，在历经岁月沧桑的洗礼后，愈老愈成熟稳重，愈显仙风道骨之神韵。

面对古樟，我久久徘徊。我震撼于生命的强盛。最初的一粒种子，一粒纤细柔弱的种子，它那么小，细如芥末，它微微颤抖，近乎衰弱，风雪中，它落在土地上，冰凉的冻土让它跌痛了，趴在地上，它咧了咧嘴，来不及呻吟，一阵风雪就埋葬了它。在寂寞中，它想起自己的孤单，它想起自己的弱小，这个世界，谁都不在乎它，谁都可以轻慢它。想到这一层，它忍不住嘤嘤哭了。它就这样哭了很久，哭累了，没有人搭理它。含着泪花，它终于睡着。盖着雪绒，它暖烘烘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然草长莺飞，阳春三月。咿呀，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树苗，一棵俊俏的小苗。但是，他委实太小，太纤弱，又在最低处，小鸟都看不起它，麻雀站在丝茅草上，斜了它一眼，终于飞走了。步了麻雀的后尘，一只锦鸡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走过它的身旁，也没有停留。

它挺立风中，颤抖着，在寂寞中与自然为伍。

牛牧，牛牧，温馨和谐的村庄。

牛牧人对生态、自然的保护意识十分强烈。“文革”期间，造反派认为古树是牛鬼蛇神，欲肢解村口的樟树。村民自发站出来，站成一堵墙。造反派见势不好，灰溜溜离开……

陈二墩两棵四百年古树站立斜坡，容易水土流失。为了保护古树，村民自发捐款八万元，填土垒墙建起香樟公园。村里两个五保老人也不甘人后颤巍巍拿出钱来……

爱护古树，保护古树，还源于祖人对樟树的尊崇。他们面对古树，仿佛面对逝去的亲人，仿佛面对生生不息的祖训和生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