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我那遥远的村庄

村庄，我那遥远的村庄

      程 耿

时序已进入春分。夜晚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往日的清凉，相反，四围一片温暖。不知谁家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尖锐而刺耳。终于，听到了青蛙的鸣叫，呱，呱，清脆如鼓。这一声故土的原声，让人顿生亲切之感。梦的境地浮沉不息，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落起雨来。起初是零零星星，那声息仿佛柔软的物件濯洗草叶，细细碎碎，轻轻巧巧。渐渐地，雨点大起来，雨点密集起来。整个世界全是雨的声息。沙沙沙，沙沙沙……

竟然看到了他。是的，是他，他叫牛牛。

比较起来，牛牛比我大不了多少。牛牛三岁没有娘，没有娘的孩子，是草，是最贱的生命。村庄里谁都可以欺负他，可以怠慢他，甚至可以嫌恶他。这一切，牛牛默默忍受了，谁让他是没有娘的孩子呢。

牛牛，给我挑一担水来。哦，要得，牛牛一双宽大的脚板呱嗒呱嗒扣得土地响。牛牛，给我把牛儿牵去喝水。哦，要得要得，又是一双宽大的脚板呱嗒呱嗒扣得土地响。牛牛没有穿鞋，不是不穿，是没有鞋子可穿。没有娘的孩子就像地里的草，生命力强盛呢，你看那双大脚板，谁也跑不过，谁也不敢轻慢。

牛牛是我的好伙伴。小时候，我身子弱，多病，冬天上小学过河，我常常看着河水怕得要命。牛牛看到我的窘境，大步跑过来，耿，我背你。往下一蹲，背起我就走。牛牛的背膀宽阔有力，还极其温暖。我紧贴在牛牛背上，感动极了，说，牛牛真好。

牛牛扭头看看我，笑了。牛牛的牙齿很白。

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牛牛被父亲呼喝着打猪菜。牛牛的父亲养了两头猪，猪正放身架，需要营养，牛牛被催逼着挖野菜，捞水草。他的手上、脚上常常是一道道口子。有一回，我抚摸他的手问牛牛，疼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牛牛说，他想妈妈。妈妈真好，可是妈妈没有了。妈妈得了一场病就没有了。

冬天，天气真冷。牛牛塞给我一个暖烘烘的红薯。你自己吃吧，牛牛。他摇摇头说我还有呢。后来我知道，他其实没有，他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把香甜的红薯让给我。

害怕冬天。牛牛也害怕。

硬挺的北风刮断了枫树上好粗的一根枝条。那根枝条在夏秋季节还是硬朗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烈日下，起好大一片阴凉。但是，眼下这个恶劣的气候，让它咔然夭折。先是一声脆响，枝条断裂，接着栽在地上，发一声闷响。终于，什么也没有了。天穹一片开朗，密层层的枝条间豁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它是被自己给摧毁的。它的沉重的身子和繁琐的附庸害了它。生命的成长过程中，有些看似很有光泽的东西原本是无用的。它只会加重自己的负担。学会减轻不必要的附庸其实多么重要。但是，有几个人不为这些窃喜呢。

风还在不依不饶。有时候似乎推着什么，送着什么，它往前赶着，不停地赶着，越逼越紧，越逼越紧，那脚步仿佛就在窗外，它似乎将要推开门扉、撞断门栓，却发现它已经突然停滞，凭空失去声响。门口的一堆乱草，经不住大风的折磨，这里一堆，那里一小撮，极其凌乱。就像一个可怜的疯子，疾病让他失去正常人的体面，蓬头垢脸，已经看不清五形。有风的日子，清秀的大地变得糟糕。

村口渠道上的棚子又在没完没了地唱了。有风的冬日，这种唱腔异常凄凉。牛牛说，这个季节很多冤魂在哭泣。

村庄一片寂静。平时叫得最凶的狗一个也不见。它们在这鬼天气，躲得远远的。大约在草棚里，乱草堆下，或者一个什么避风的地方。狗的故事足够它们在这个清寒的日子咀嚼回味。

就在这个季节，在电力工作的父亲带着我全家人离开了村庄。就在即将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在村庄四处寻找牛牛，却没有找到。牛牛的父亲说，牛牛知道我要离开村庄，哭了。

牛牛这个好朋友从此没有了，看不到了。他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哭泣。

村庄以及村庄的亲人从此越发疏远。但是，在梦里，在记忆的片段里，村庄和村庄的亲人隐隐约约，它们仿佛淡淡的雾霭，飘摇不息……

终于有一天，我回到故乡。村庄的亲人告诉我牛牛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一场大病，牛牛就走了。

天气糟糕透顶。或许将要下一场雨，但是，这样更加糟糕。它会时阴时雨，阴霾漫天，没有止境。最好有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一场大雪，下透了，下痛快了，它反而会轰隆隆晴朗起来。那时候村口的水塘必然结了冰。在冰上削雀子，锋快的石片沿着冰面擦过，漂得遥远。它就像一只麻雀，箭一样射过，带着脆亮的让人振奋的声响，一路喝喝喝，片刻就滑到塘的尽头。谁的雀子飞得最远，谁的叫声必定最响亮。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会质疑。

天空更加阴沉。那些黯黑的云层在挤压、滚动，底部的极力要翻上来，上面的转瞬又被无情压到身下。这场无声的较量好像没有静止的时刻。

我在村庄里乱走。我的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我的耳边回荡牛牛宽大的脚板的声息，这脚板在大冬天没有穿鞋，可他背着我走过河沟……

离开村庄多年，我仍然常常记起那里的一切。清明节愈发临近，我又想起村庄的一把青菜，一捧豆粑，一个烤红薯，一锅稀糊的晚饭。哦，灶火明明灭灭，它勾画得村庄的脸迷离恍惚。

村庄，我的遥远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