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小溪流水的村庄
程耿
清幽幽的山谷,蓬蓬如盖的大树,这是记忆深处最疏朗的一笔。这一笔带着雾霭,朦胧恍惚,扑朔迷离。这个记忆如果要像画页一样完整起来,细致起来,那么,它该是一条小溪,小溪的河床很宽,很不规则,有些地段堆满大石头,它们极其胡乱地堆积在一起,石头缝隙里却是空的,溪水在石头底下流过,发出呱呱的清脆。有水就有生命,小蝌蚪、虾米还有石斑鱼,它们密密层层,密密层层集聚在石头的深处,偶尔探出头来……
小溪边有一条路,石板路。这条路紧傍着小溪,弯弯曲曲。村庄有多少年头,我问外婆,外婆也说不清,她说,她十八岁嫁到这个村庄,村庄垂暮的老人就说村庄很久远,久远是多远,三百年,五百年,没有人知道。
村庄仿若路边的大树,一年年,一代代存在。村庄悄无声息,村庄是时光深处的一幅画。
遥遥地记得,路边是有好些树的,有樟树、枫树和桑树,还有皂荚树,它们稀奇古怪,极其奇特。这些树似乎与村庄的年岁相当,因为衰老,主干粗大,树皮皲裂,样子显得古朴,但是,苍老而劲挺,而富于生命,它们弯弯扭扭随意生长,汪洋恣肆地张扬它的枝叶,霸占一带空间。依稀记得枫树是有空洞的,好大的空洞,孩子们可以在里面转过来转过去,空洞差不多掏空了它的内心,它似乎就要倒塌,就要枯萎,但是没有,沿着空洞的周围它竟然长出厚厚的身子,它重又生机盎然,竟至于铺天盖地、郁郁苍苍了。
每逢秋天,它的枝叶挂满枫球,那是它的果实,秋天的枫球是暗褐色的,一层层,一簇簇,像是天上密层层的星星。当然,这样的果实不能吃,当地人常常一箩筐一箩筐将它捡拾起来,拿回家当柴火。
我的外婆,那个已经老迈的农村女人慢慢走在溪边的石板路上。她的背上挂着竹筐。慢慢地,外婆走到大枫树下,外婆用竹筢子将枫树果收拢来,一个个装入竹筐,然后慢慢背回家里囤积起来,烧饭烧水。外婆的岁月仿佛是捡拾柴禾等琐屑的劳作中度过……
“耿伢呀,给我捡枫球去啊”,外婆抚摸我的额头,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鸡蛋还带着元宵菜叶的清香。这个鸡蛋是很有诱惑力的,装在口袋里,半天舍不得吃。我们将家里的麻袋装满了枫球,才拿出鸡蛋来,左看右看,闻一闻那个清香,终于没有忍住,三两口把它吃下。
我们不仅捡拾枫球,不仅上到山岭的大树上把枯枝勾下来,也下到溪水里,我们缩手缩脚,把裤腿卷起,捕鱼捞虾。外婆在溪水里洗衣,那些石斑鱼常常觊觎食物的残渣,它们忘记了危险,飞一般游过来掠夺。但是,年迈的外婆动作飞快,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将竹篮提起来,提起来,让那些石斑鱼惊慌失措。一些动作迟缓的鱼儿就成为盘中餐。青葱、辣椒和石斑鱼一起蒸煮,那是怎样的美味。
河里有鱼,地里有菜,生活再便利没有,就连洗衣服也不用费钱,那些皂荚树结下的果子,也就是皂荚,是有洗衣的功效的。它还青郁郁的挂在枝头,外婆就已经用镰刀将它割下,它们被挂在屋檐下,风干,成为土肥皂。
皂荚洗衣带着植物的清香,走到哪里,都是大自然的味道,山里的味道,准确说那是外婆的味道。
受到外婆的启发,我也常常站在溪边钓鱼。那些深潭藏有好些筷子长的乌鱼和板鲫,我把外婆的纳鞋钢针在火上烧过,让其变软,弯成鱼钩,我们将蚯蚓穿在钩上,常常收获不菲。那些鲫鱼重约半斤,它们被暗红的蚯蚓逗引,立即被我们钓上来。它们在红花草籽田里扑腾,扑腾,傻乎乎的样子实在叫人眼馋。
我读书到初中,还常常迷恋乡村的闲暇生活。暑假里,我们回到这里,一住就是小半月,我们在田间钓鱼和青蛙,我们在山间寻找鸟蛋和鸣蝉,我们把山里的大青叶整捆背回来制作“绿豆腐”。青翠如碧玉的豆腐嫩晃晃的,一股子清香,吃了都叫好。
但是,后来那条小溪就没有了。不是没有,是没有了原始的味道,似乎在倏忽之间,就没有了石斑鱼,没有了皂荚树,没有了鸟蛋,因为污染,小溪没有了生命,虽然那里的流水依然清澈。很多人在双休日从城里来到这里,他们在河床上驻扎,他们又唱又跳,临走,留下大量的生活垃圾,纸屑、便溺和难以化解的物品。
村庄和小溪失去了原有的样子。失去原有的样子的村庄和小溪还是村庄和小溪吗?
小时候的那些记忆愈来愈远,愈来愈迷离。
后来,我渐渐长大,走向工作岗位。外婆去世后,我与村庄的距离也越来越大,竟至淡忘了。
记得那年盛夏,一场特大洪水,我再次关注村庄和小溪。电视画面上,河床泛滥成灾,因为砍伐和开采,大山的植被遭到破坏,洪水一来,失去植被的河流就助推灾害,造成更大的损毁……
走进村庄,那些粗大的树木已经不复存在。记忆里的樟树、枫树和皂荚树已经尘封在记忆,难以寻找。村庄越发孤寂。
乡村振兴的脚步越来越密集。高压线首先架设到山冲。站在高高的铁架上,俯瞰山下的村庄和小溪,我仿佛又回到幼小的时候,回到樟树、枫树和皂荚树密布的村庄。夜里,枕着小溪的流水,我在梦里沉浮。
村庄的野草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