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板车

程耿

时光的车轮真是奇特，它辚辚走过，辚辚走过，留不下一丝儿痕迹，恍然间，我们在岁月的深处一回头，却惊奇地发现曾经遗忘的，竟然这么深刻，它在记忆深处，仿如昨日，只是有些尘土罢了。

飘摇的梦境，如此缠绵。我竟然梦到了它，我家的小板车。

我家有一辆小板车，它不大，也不高端，但是，它却是父亲的好帮手。它是父亲的小板车。这辆车伴随漫长的少年时代，让我们深刻铭记。

那时候的乡村一片喧嚣。村庄很庞大，村庄也很热闹。夜晚，村庄是没有电的。黑黢黢的夜晚真是让人彷徨。因为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时代，全村数百口人，每天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显得单调而枯寂。人口多，收入微薄，日子十分紧巴。曾经记得，那时候的一日三餐最难对付，早餐是一碗照得见自己影子的稀饭，这碗稀饭被我们呼啦呼啦几口喝完，中午，虽然有两碗干饭，但是也添加了野菜和杂粮，吃在嘴里，有一种沉重的苦味，难以下咽。最基本的饱腹需求都不能得到保证，生活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为了改善生活，父亲和母亲只有多干一点。那时候赚取外快的基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到大山里砍柴卖。有一天，父亲大早就挑着一担干柴到街上去卖。回来时，已经是上午，父亲饿着肚子，三扒两口喝下两碗稀饭，父亲摸着肩膀说，今天的柴多赚了五毛钱。母亲上前掀开父亲的衣领，忽然沉下脸说，耿伢爹，你这是不要命吗，叫你少挑一点，少挑一点，你倒好，反而多挑，起那么大早，又没有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路上黑灯瞎火的，磕磕碰碰，你看肩膀上都是血，磨出了血……

母亲说着说着哭起来。

父亲也有些动情。他劝慰母亲，庄稼人就像地里的草，哪有那么金贵？我家孩子多，读书穿衣家用哪样不要钱，我这样花些气力正常。

父亲一边说，一边摸着我的头，嘱咐我好生读书。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添置一辆板车成了我们全家人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父亲更加勤苦，他起早摸黑砍柴，然后挑到集市卖掉。就这样，母亲常常在灯火下数着小账本的数字，说，耿伢爹，买小板车的钱够不够？父亲苦笑笑，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罢低头抽他的老黄烟。

烟雾缭绕，接着是一张枯黄的脸，这张脸饱经风霜，历经苦难。我多么想上前帮帮父亲，可是，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正长身体，什么也帮不上。哎，乡下人的艰难一点点在心里积聚……

父亲肩上的伤口痊愈了，上面结下了厚厚的老茧。这个老茧饱经风霜，漆黑发亮，雨水奈何它不得，一旦落上去，就无影无踪。

母亲的目光凑近灯火，她小心翼翼地问，耿伢爹，小板车的钱是不是够了？昨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家的小板车开回家了，好新颖，好气派。怕你们笑话，我没有敢说出来。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叫母亲把小账本拿过来。父亲点起烟斗，抽起他的老黄烟。只有这个时候，父亲才显得坦然，父亲放下了生活的重担，腾云驾雾，在烟雾里眯着眼睛享受他的悠闲。

父亲仔细算了一遍。半天，父亲没有出声。我们以为还差钱，心提到嗓子眼。

谁料，父亲忽然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买小板车。

真的呀，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跳起来。

是真的吗，耿伢爹？母亲探究的母亲看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又一次点头。

哦，真是美呀。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立即跑到村子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小伙伴们。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为我高兴。不久，全村传出我家要买小板车的消息。

耿伢爹，是要买小板车吗？真是发财呀，小伢懂事，家境顺利，这是兴家发业的好景象哦。

第二天大早，我们一家挑着一担柴，一路往市场奔。

那天卖板车的不多，只有供销社一家，父亲嫌板车木架贵，只是买回两个车轱辘。父亲手巧，比照别人家板车的尺寸，噼噼啪啪，制作了一个板车木架。我家的小板车可以载货了。

有了板车，我家的生活明显改善，父亲到市场卖柴，不用在肩扛，父亲站在车把子前，绳套往肩膀上一挂，拉起就走，又轻快，又方便。

有了小板车，农田里的活路变得格外轻松。原来，我们家的五亩田出产的稻谷需要肩挑背扛，现在有了板车，脏活累活，往车上一放，立即变得轻快。

母亲不止一次说，这是我们家的发财车，是我们的发家车。

母亲看不够小板车，常常念叨，值得值得。

有了板车，父亲更加忙碌。家里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常常起早摸黑，到山里砍柴。父亲卖柴，只有村前有一个陡坡，父亲常常让我给他推车。有一回，放学的路上，我看到一个人拉着满满一车稻谷，他弓着腰，脸紧贴地面，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看到这个情形，我二话没说，赶紧上前，放下书包就帮忙推车。有了我的加入，板车忽然轻松起来，昂起头，一鼓作气越过陡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竟然发现，拉车的是父亲。

小小的板车，不仅减少了肩挑背磨之苦，同时父亲还用它给村里左邻右舍提供了不少应急服务。

记得有年夏日的一天，烈焰升腾，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上午11时许，本组对面的采石场里横祸天降，工作人员在炸石头排“哑炮”的过程中，由于误操作全身被炸得血肉模糊，在场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采石场负责人连跑带滚到村里来借板车。几家有板车的村民得知采石场出事后，怕人出意外看到采石场来借板车，纷纷锁门躲避。

采石场负责人找到父亲，父亲二话没说，急忙架起车轱辘奔赴现场，待伤者搬上车后，脚不沾土飞也似地拉起板车向医院赶。

由于抢救及时，伤者获救了。听急救医生说若是再迟几分钟，人就没救了。伤者全家为了感恩便结拜我父亲为“干爹”。

年华总是一深一浅就过去了，时间总是一摇一晃就流逝了。倚在时空的门口，我发现父亲在生活的操劳中老了不少。他的头发有了雪花，一张脸变得松弛。哎，岁月，你真是这样无情，父亲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让他老去呢。

这辆小板车伴随我的父亲，走过了艰难岁月。小板车让我们懂得生活不易，人生需努力，人生需上进，伴随小板车的辚辚响声，我们兄弟姐妹十分珍惜生活，懂得读书上进，懂得为这个社会奉献爱心……

岁月悠悠，道路漫漫，一些记忆一经打卡，就难以忘却。

父亲的小板车，今夜在朦胧的灯火下，我流淌着感恩的泪水，为你写下厚重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