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缝纫机

程耿

雨水终于不邀自来。先是屋檐上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风卷起枯黄的叶片跑过瓦面，跑着跑着，脚步越发凌乱，你听，沙拉拉，沙拉拉，有些密骤，有些细碎，一会儿异常紧急，好像一步步被催逼着、驱赶着向前，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一会儿又被倏忽了似的，弃置在一边，没有人问起。悄无声息。但是，这个过程是循环的，在循环中铆足了力量。于是，后面的压着前面的步子，越发强烈……

雨点，细密的雨点打在窗上。玻璃上，雨水留下的印痕果敢而坚决。

嘈杂的声息顿然充盈耳际。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细碎的金属的锐响。像是窗户的摇摆，又像是缝纫机的唧唧咔咔。哦，母亲，母亲的缝纫机仿佛多年前已经丢失，母亲离开人世，缝纫机也就不见了踪迹。

但是，这个画面，关于缝纫机，关于母亲的画面如此坚定而亲切。数十年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掀开尘土重见光芒。机声唧唧，背对着我的是一个佝偻的腰身，那是母亲。母亲离开我们多年，但是，母亲保持这种姿态留在记忆，头发花白，身体瘦小，腰身显得有些佝偻弯曲。这是记忆深处母亲的一种姿态，稳固的，定格的，仿佛被铆住，不能忘怀。

母亲真是操劳的命。一连生下我们兄妹四人，衣食住行搅扰着她，让她一生不得安宁。

我读小学的时候，想穿一身新衣服尤其艰难。那时候普通家庭其实是没有缝纫机的。我们的穿着，基本是手工，而且是过年才有一茬新。新年临近，母亲东拼西凑，匆匆上街买回各式各样的棉布，那些日子，祖母在灯火下比比划划。她睡得很晚。母亲和祖母就像变戏法的艺人，三两天就变出几套崭新的衣服，实在让我们意外和惊喜。

计划经济年代，普通家庭的生活十分困难。为了节约，母亲只能算计着我们的衣着，一般情况下老大的衣裤做得又大又长，穿在老大瘦小的身上显得肥大而臃肿。这样虽然不好看，但是便于老大穿了两年后老二接着穿。老二接受旧衣服，虽然有些不爽有些嘀咕，但是总归比没有强。母亲常常把老大的裤腿卷起来两三寸，避免老二穿起来裤腿拖在地上。衣裤传到老三那里，基本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以致补丁摞补丁。

我读高中那一年，母亲没有给我缝衣做裤。母亲将父亲的工作服稍稍整理，衣袖剪短，裤腿卷边，母亲将衣服拿给我说，耿，这身衣服穿起来看看合身不？我的嘴巴早已翘起八丈高，娘，我不要。这哪是学生的服装，穿在身上干部不像干部，工人不像工人，穿到学校让人笑话。

晚上，父亲开导我，一个人是否被人看重，不在于他的衣服是否华贵，而在于这个人是否有价值，对社会对家庭是否有贡献，一个人如果没有本领，即便打扮得再华美，也是无用，反而被人讥讽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父亲还用毛主席身着补丁的内衣故事教导我。

父亲的开导让我明白很多做人的道理。此后，我穿着父亲的工作服上学，再也没有自卑感，相反大大方方，热情开朗。冬春时节，总是一双翻毛皮鞋。这双鞋极其耐穿，高中毕业，除了鞋帮破了，鞋底还是好好的。随着责任田的到户，农家有了饭吃，有了衣穿，生活越来越富裕，日子越来越和美。

有一天，父亲宣布，生活好了，我们也买一部缝纫机。

哦，买缝纫机。我们跳跃起来，欢呼雀跃。

这真是高兴的一天，吃过早饭，父亲带着我们来到闹市。我们挑了一部飞跃牌缝纫机。父亲将缝纫机挑在肩头。路上，扁担上的绳子吱吱咔咔，那声音极其好听。回到家里，母亲在我们的催逼下，小心翼翼将缝纫机安装起来。它被安放在窗前，那里早已被打扫干净，显得敞亮整洁。母亲坐在窗前，试了试机子，缝纫机嗡嗡发出轻微的声息，极其好听。我们禁不住拍手叫起来。

有了缝纫机，缝衣补裳再不用求人，相反那些邻居，大妈大婶常常找上门来，她们带着布匹，带着衣服样子，甚至带着破旧衣物，找到妈妈。一时间，我们家热闹起来。这些人最讲人情，她们不只带来布匹，还给我们兄妹带来吃的玩的……

一部再普通不过的缝纫机见证了社会的进步家庭的兴起。

我离开村庄外出工作多年。在电力部门工作，我更看重电带来的便利，好几次我对妈妈说，我们换一部电动缝纫机吧，这种老式脚踏缝纫机又笨又重。我的好意被母亲婉拒了。母亲说，现在使用缝纫机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家家户户添置衣物，都是上超市，或者上淘宝，哪里需要缝纫机，既要买布，又要花费时间，哪有网上来得便利，点一下就成。真是便利至极。母亲叹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

真的，我们赶上了好时代。

虽然不同意我们购买电动缝纫机，但是，母亲对老式缝纫机还是不离不弃。我几次回到乡村老屋，看到母亲坐在窗前，她踩着缝纫机，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身……

母亲叹息，这台机器还是好好的哩，做衣服一点不慢。我眼睛不好，想把它送给你的妹妹，可是她就是不肯接受。

呵呵，我笑了。

母亲也笑了。

母亲去世多年，我依旧常常回到老屋去看一看，看一看。那台缝纫机依然摆在窗前。它静静地，一语不发地兀立。像是故人。好几次，我忽然流下泪来。

我明白，有儿女在，母亲的缝纫机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