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耿
夏天,小区雍容华贵。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越来越繁茂,有时候一夜间姹紫嫣红。记忆里,雪花飞扬的时候,红叶石楠却烈火一样地艳丽起来。万物凋敝的时节,这一片烂漫的火红一定温暖了千千万万人。红叶石楠呈现了强烈的耀眼色彩。春,烂漫多彩的春也在张望,它在巴望着走进人间。其实,这时候季节还早,远远没有到春里,它还在冬的境地徘徊,一忽儿太阳靓丽,大地也就格外满足地温暖如春,这样的春是短暂的,常常是一夜之间,寒风刺骨,隔日的早晨,地上有了一层薄薄的雪绒呢。
一次次犹豫徘徊中,春到底来了,来得大度,来得匆忙。草地上,那些近乎枯萎的草根咕噜噜爬起来,爬起来,大地青幽幽地有了生机。外出的人们多了起来。经过一个漫长冬日的打熬,人们似乎有了精神,有了力气,他们脱去了臃肥的棉衣,轻盈盈地在公园舞蹈。
但是,在你为春的妩媚倾倒时,被人们遗忘了的那些红叶石楠却失去了最初的烂漫。叶片上的酡红不再,猩红如火的豪情不再,它们变成了碧绿。多么普通啊,大自然里,它们恢复了本初的样子。你看,它们与其他植物相比,有什么独特吗,没有,真的没有。一样的碧绿,一样的张扬着叶片,仿佛孩子张开手掌祈求苍穹,它们祈求阳光、雨露以及和风细雨吗。哦,多么朴素的愿望。那些小草,那些四季青、红檵木、栀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是,你别小瞧了它们。在你们的目光凝聚在最美最烂漫的花草树木,红叶石楠,是的,红叶石楠却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开起花儿来。当然,花朵不是大红大紫,也不是多么妖艳妩媚。碧绿的叶片下,一簇簇,一层层红叶石楠的花朵竞相开放。那些米粒儿一般大小的花朵结成一簇簇、一串串,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它们前呼后拥地、纷纷攘攘地开起花来,白色的、素雅的花朵构筑大片大片的洁净,呼天唤地,没有止境。
这壮观的花朵,竟然是红叶石楠。
夜晚走步,我常常闻到幽淡的花香。是的,若有若无,幽淡馨香。大自然的精灵,真是美透了人间。
面对红叶石楠的花朵,我却常常想到故乡,想到故乡山山岭岭中那些烂漫的桐花。是的,故乡的土地是贫瘠的,山山岭岭除了松树、灌木,就是桐子树。桐子树要求不高,只要有泥土就能生长。它们仿佛这方土地的农民,生于斯长于斯,脚踏一方土地,头顶一片蓝天,再普通不过。这样的人随处都能够看到。它们普普通通、寻寻常常。他们用一双粗粝的、勤劳的手劳作,在大地写下了不朽的文字。
少年时代,我常常和小伙伴漫山遍野疯跑。鄂东黄梅北部山区,青山连绵,峰峦含翠。半山腰间种满了桐子树。在农村,这种树没有一个好名声。当时的农村流传一种习俗,谁家的小孩夭折,必须埋在桐子树下。据说这样才能转世。大人认为这种树不吉利,谁也不愿意走近它,更不愿接触。只有秋天到来,人们才走近它,为的是摘下树上的桐果。果子剥开,露出桐籽,可以拿到供销社换成零花钱。桐籽可以榨油,也就是桐油,这是我们打小就知道的。
喜欢桐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日子。春天,太阳暖洋洋的,一树树桐花开了,开得真够密实,开得极尽张扬洒脱。远远望去,山间沟谷雪白一片。暖暖的阳光下,桐花升腾起熏人的气息。大人说,这种花闻多了头晕。孩子们不怕晕。他们只知道热闹,他们在山头洼尾跑哦跳哦快乐无比。夏天,桐树越发繁茂,满树枝叶密层层,密层层,这是一种深沉的绿,安静的绿。走进树荫,再热辣的太阳都不怕,若是骑在树杈上,山风一吹,更是清凉。
有一段时间,我们不敢走进这片树林。
余花嫂的女儿走了,被埋在了桐树下。思念已极,她常常一路哭泣着走进这片树林。她坐在树下,时而号啕,时而幽泣。她的啼哭惊天动地。居高临下,整个塆子几乎都能听到。哎呀呀,余花又在哭吗,劝劝她吧,都去劝劝。有人说。没用,犟得很,哪里劝得动。
一片唏嘘。
余花嫂是外地人。娘家离得远,她的丈夫老是打她。有时候嘴边打出血来,留下淤青的痕迹。她几次想到娘家走走,都被她丈夫喝斥。这一腔悲愤就隐含在哭声里,说不尽的苦楚与酸涩。
余花呀,走了的孩子不是来还债的。就当没生啊,别哭,日子还要过。会好起来的啊。我的母亲这样劝慰她。余花就点头,不久又呜呜哭泣起来。她的一腔悲愤是止不住的,思念一起,就呼天抢地……
乡村的孩子草一样顽强。一茬茬,一茬茬出生和成长。几年后,余花嫂又生了两个孩子,渐渐地,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有了笑意,跟随大家出工的时候还偶尔唱起山歌。那种山歌很好听,那是她的故乡的歌曲吧,歌由心生,方才动人哦。
离开故乡多年,我已经渐渐淡忘了那里的日月,那里的河流与山川,以及那漫山遍野的桐树。
十多年前,我跟随单位的同事走进村庄。我们在这里拉杆、架线,我们把光明送到了村庄。竣工的夜晚,村里非要请我们吃顿饭。我知道故乡情深义重,这顿饭无论如何要吃,还要吃得尽兴。我们大碗喝酒,这种酒是地道的红薯酒,有一种红薯的清香。余花嫂端起碗来给我敬酒。她说,如今日子好了,好多了,耿伢有出息,读书识理,现在又把电送进家乡,这碗酒我是代表我们家祖宗三代敬你。
好温暖的一碗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脸上红扑扑的,我走进村庄。村庄已然焕发生机,崭新的房子,新砌的沟渠,硬化的水泥道路,它们告诉我这里正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富庶……
那些桐花呢。还有吗?还有还有,规模更大,花势更惹人。哦,眼前有一幅画,一幅醉美的画,漫山遍野的桐花在春风里沉醉,无边无际,无边无际,一只富贵鸟叼着希望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