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怀念

秋天的怀念

程 耿

一夜秋风。城镇的高楼向来对风敏感，夜晚，透过门窗的啸叫不依不饶。风，秋风，它似乎无影无踪，却顽强存在。走廊里的木门被谁打开了，一阵风吹过，它被重重推开，打在墙上，之后是强烈的反弹，发出恐怖的刺耳的声响。

一夜秋风，送来的是无尽的寒凉。

走在公园里，紫薇已然落光了叶片，树干光秃秃的，一些叶片，很少的一些叶片依然挂在树上，不肯落下，它叶脉暗红，成为深秋最后的风景。依稀记得，三四个月前，这里还是郁郁葱葱的一片。走在园子里，抢眼看到的，是高过人头的灌木上结满的果子，果子还小，青幽的，成簇成串。这景象，会让你想见硕果累累这个词。真的再合适不过，花树的茎秆略略有些弯曲，这样，那些果实就越发明晰。一串，两串，差不多十几串。它们紧贴着树梢，密密铺展，以致你的意象中都是密密麻麻的这种果子。但是，后来天气更加炎热。早晨，我在园子里走步，竟然发现它开出花来，是的，花色娇艳，烂漫迷离，而且，同株竟有粉白、紫红两种颜色。细小的花瓣，依稀可以看到青郁的花托。阳光热烈地拥抱大地，热浪随着风刮过来刮过去，随处都是火热。

季节带来了寒凉和凋敝。毫无来由地，我常常想到老程，是的，一个逝去的电力老人，他那么朴素，那么沉默，却又时时刻刻让我感受他的无私的光芒。

许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岁月淘洗了浮尘，而那些真诚的，难得的记忆却愈来愈清晰，让我在这个季节想起他，激发内心的痛楚和怀想。

哦，老程。

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依靠十年寒窗，和锲而不舍的磨砺，有幸走近电力部门。那一天，有人说，耿伢，你这是祖上烧了高香，你要知道，走进电力部门有多么不易。是的，我知道，那些年，谋取一份正经工作无异于上青天，而电力部门更是众人眼里的明珠，尤其难得。上班第一天，母亲为我缝制了一个布袋，它更像一个工作袋，可以挂重物，但是，它是粗布缝制，所以有些粗糙。母亲看我有些不乐意，反复叮嘱，别看它不好看，但是它实在。

第一天上班。班长把我交给一个师傅，但是，师傅看了看我，大约觉得我个子小，不乐意带。他偏着头，正眼也不给我一个，这是不理睬我。班长没有办法，把我交给另外一个师傅。我同样遭遇这样的冷淡。说实话，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我掏出手里的烟，想敬献给他们，无奈双手发抖，不知所措。我的脸肯定是绯红，内心一阵狂跳。我想，此刻如果有个地缝，我会立刻跳下去逃遁。天哪，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尴尬让我遇到了。我手足无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内心下着狂风暴雨。

你们不带我带。这时候，角落里，一个人蹲在地上发出了声音。这个声音很小，但是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我愣了一下。班长说，这是程师傅，还不赶紧谢谢，叫师傅，叫。

我拘谨地叫了一声师傅，老程愉快地答应了——唉。

二话没说，他拿起我的工具袋，带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后来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农村的，是你的布袋子告诉了我，你有个朴素的母亲。我何尝不是如此，当年我也是背着母亲缝制的布袋走进工作岗位的。咿呀呀，没想到，竟然是母亲给我解了围。

从此，我成了老程的徒弟，每天跟着他，出出进进。班长不止一次叮嘱我，好好学习，老程的手艺可是百里挑一。

此言不虚。别看老常有时候沉默得像个石头，但是他心灵手巧，经验格外丰富。一次，下乡建设一个提水站，站里需要添置两台配电柜，当时，这个规格的配电柜市场基本难以找到。电力部门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老程。初到乡镇，分管的副乡长给老程弄了一桌好菜，老程笑着说，这一顿，就当是破例了，以后就是粗茶淡饭，千万别张罗，否则我走人。后来，这个副乡长当了一把手，再后来提拔当了副县长，他走到哪里都说老程实在，不虚浮，不使刁滑，靠得住。老程在乡下住了一个星期，硬是将两台配电柜装了起来。提水那天，镇里的领导陪着老程喝酒，老程不胜酒力，东倒西歪，当场唱了一曲黄梅戏。他醉了，畅畅快快醉了。

我喜欢写写画画，一些人讽刺我，说我是老母猪想上树。老程不这么看，他说，耿伢，写文章好，做人就是要上进，整天浑浑噩噩有什么意义，我支持你。这让我尤其感动。从此，我有时候写作熬夜，他会照顾我，让我休息。我的作品发表，他会拿在手上，反复看，他还几次把我的文章推荐给领导，说，这孩子是棵好苗子，要扶一扶。他看着我成长，他就是我的福星。

跟着老程，我学到了不少知识。从工艺到技术，我熟悉于心，每每表现在工作中，都是夸赞和艳羡。

老程退休那一年，已然头发花白。吃退休告别饭的时候，他喝多了，哭得稀里哗啦。他说，实在离不开这里的老兄弟。酒醉心里明，他这是内心话，一点不虚。

老程回到了乡村。回到乡村的老程一点也不肯闲着，他种菜，种红薯。那一年秋天，我去看他，他正蹲在地里挖红薯。他肯下力气，红薯又红又大。他硬要留我吃饭，中午陪着我喝了两杯，临走还要将红薯挑好，装了一袋子。退休了，老程依然这么实在。

老程走了。那一年，疫情严重，有基础病的他没有熬过去，走了。

听说他走得很轻松，仿佛睡着了一样。操劳了一生，老程累了，他该好好休息了。

秋风秋雨，那是对老程的纪念。每年深秋时节，我依然想起他。他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