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草香
程耿
那是一个梦,一个反反复复盘桓了不知多少年的梦。在梦里,我奔跑在山野,或躺在草地,那些花呀草呀蓬蓬勃勃地开着,开得这般鲜艳,这般清香,一些是我认识的,如车前草、桑树枝、蒲公英、土茯苓、栀子、桔梗、菖蒲、艾草、牛膝,还有些稍稍高贵雅致的,如苏叶、秋桑、佩兰、青黛、半夏、白芷、紫苏,它们一旦碰到我的眼前,顿然发出亮光似的,透出别样的亲切感。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强烈,越发强烈。但是,更多的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它们执拗地、不分季节地生长,好像生来就是为这片土地呵护守候,因为它们,大片大片的山地有了灵气,有了生命的愉悦,而我知道,花草人间,那是上苍馈赠大地的一帖妙药。
山野的花花草草其实是带着药性的。根有根的妙用,或者苦寒,或者温补,或者散发,那些植物的花叶更是各有特性,或大补,或下泄,或去臃肿,真是曼妙玄奥。才七八岁,就跟着母亲上山,一把蒲公英是败火的上好药材,嘴里起了燎泡,皮肤破溃了,抑或喉咙沙哑了,这一把草新鲜采下来,溪水里洗洗,陶罐里一煮,温热喝下,不舒服的地方即刻告安。别小看它是一把草,吃五谷杂粮,易生百病,这一把草、一朵花就奔着病病痛痛而来。
还别说,上苍,信手播撒这一片姹紫嫣红,为的是了却人间困苦。
年少的时候,我的身体是很弱的。经常感冒,而且这种病成为一种定式,先是发烧、头晕,慢慢地这些症状减轻了,却是长达六七天的咳嗽。我的母亲很聪明,她会用艾草剔除粗梗,慢慢地揉,揉成一团绒状,然后敷在头顶,再戴上绒毛。一觉过后,感冒轻便多了。母亲对于咳嗽也颇有心得,她把枇杷叶新鲜采来,洗洗,煎水让我服下,症状即刻减轻。这真是绝好的妙方。
幼年的时候,因为居住环境的简陋,我很容易患扁桃体炎。这个炎症很可怕,一旦发作,咽喉肿大,浑身发烧,坐卧不安。母亲对付这种疾病也很有心得,她用牛膝煎水,让我大碗大碗喝下。牛膝虽然有药性,但是,丝毫不显示苦味,近乎白开水,却有良好的除病效果。为了避免冬季寻找不到的难题,乡村人家常常趁着夏天牛膝生长最茂盛的时候挖回来,晾干收藏起来备用。
冬葵、紫芙、连翘、蔓菁、芍药、桔梗、茯苓不但有一个好名字,它们开出的花也特别,有的鲜艳,有的淡浅;有的大红,有的浅白;有的惊艳,有的质朴。芍药的花色大约是致美人间的。花的形状有圆桃、平圆桃、扁圆桃、尖圆桃、长圆桃、尖桃、歪尖桃、长尖桃、扁桃等数种。花的萼片一般5枚,叶状披针形,绿色,从下到上依次减小;内萼片大多绿色或黄绿色,有时夹有黄白条纹或紫红条纹。
芍药花白色居多,园艺品种花色丰富,有白、粉、红、紫、黄、绿、黑和复色等,花径10~30厘米,花瓣可达上百枚,有的品种甚至更多,它的花期一般在夏天,夏日暖烘烘的风一吹,芍药就轰轰烈烈开放起来,这时节,到处是花的气息,花的海洋。仿佛人间是芍药的世界。我的祖父是种芍药好手,夏日,他把多余的芍药花采回来,制作芍药花茶。芍药花凉干收藏,饮用时取一茶匙干燥花瓣,用滚烫开水冲泡,还可加入冰糖、蜂蜜、绿茶、红糖一起饮用。芍药花生地茶可以养阴清热、柔肝舒肝。芍药的块根可以入药。芍药根性微寒,味苦,有调肝脾和营血功能。用来治疗血虚腹痛、胁痛、痢疾、月经不调、崩漏等症,效果好极。
让我难忘的是山间的小草野芝麻(家里种植的芝麻也有同样的效果),它用来诊治手脚麻木堪称是药到病除。由于我风雨无阻长年在山里奔波,风湿严重每逢天气转换手脚麻木,母亲从山里割回花开正茂的芝麻杆子,用剪刀剪切一截一截,然后放进沙罐里生炭细煮,去渣喝汤,一个星期过去了手脚变得利索起来了,时至今日再也没有发生过手脚麻木这种现象。
更令人叫绝的是,邻里的媳妇乳房胀痛难忍,在卫生室吊了好几瓶点滴不见好转,其婆婆找到我母亲问如何是好。母亲看了看愁眉苦脸的媳妇后说,等晚上我用个土方试试。当晚母亲拿出米缸里的竹筒,从猪圈里抓了一把谷糠,又从鸡笼里掏出半把鸡屎来到了邻里家,她吩咐邻里的婆婆烧一壶开水,开水烧好后她将开水倒入装有谷糠,鸡屎的竹筒搅动后,将热气腾腾的竹筒口对着胀痛乳房蒸腾。约摸十五分钟左右胀痛乳房竟然变得松软了。当邻里将一碗浓浓的糖水送到母亲的手中时,母亲谦和地说一家人还用这么客气。
我的朋友是知名的中医。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三句老话不离本行,他教会我们背诵《汤头歌》,其中具有补益作用的四君子汤这样唱: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益气虚饵,除却半夏名异功,或加香砂胃寒使。他给我们讲四君子汤中药组成: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说着说着,一股愉悦笼在他的面颊,字里行间仿佛也带着浓重的药香。
人间花草,竟然是如此深奥学问,仿佛是汪洋大海,仿佛是高山大壑,让人遐想,更让人敬畏。
黄梅停前街有个老郎中,姓王,专以中草药膏药治病救人。方圆百里的包疖臃肿,王家一贴膏药就让它软化出脓、消肿止痛。有一回,宿松县一个农家妇女背上生瘰疬,疮口溃烂,流脓淌水。眼见这伤口越陷越深,血肉模糊,里面塞得下拳头。当地人说,这病神仙也没救,只能等死吧。
这可了不得呀,是下了催命符呀。当家的男人舍不下十年的夫妻情,四处打听,得知老街有这神仙膏药,隔日起了大早等在门前。
王郎中是一个高大壮实的长者,面皮白净,慈眉善目。他坐在太师椅上,望了望农妇,再拿过脉,点头笑了笑。夫人见这情形,内心有了底气。走进室内,拿出一张褐色膏药,在点燃的炭火上化开,趁热贴到妇人的背部。妇人咝的在喉咙里叫了一声,眉头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两贴膏药下去,被瘰疬掏空的背部竟然生出肉来,半个月后,最后一点脓血被拔出,破溃的皮肤也渐渐合拢,成为光滑略硬的肌肤,就像树上愈合的疤结。还有说的邪乎的,说是有一天,一个大腿根部生包疖的男子被人抬到老街膏药铺。王家一贴膏药让坚硬的包疖破溃。男人的母亲哭喊出血了出血了这可怎么得了。但是,奇怪的是脓血流尽,肿痛竟然慢慢减缓,不久就下地走动,这是碰到神仙了。
我读书在外谋生,离家愈远,对家乡思念愈深。渐渐地,我爱上了家乡的花花草草。它们可是农家儿女一般,带着善意的灵性啊。我甚至把家乡的泥土和花草种在阳台上,每天闻一闻,嗅一嗅,就身心愉悦。我明白,那是故乡草叶的呵护与心念。山野草香,原本是一脉心灵的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