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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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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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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树德爷

程耿 

夜晚的风刮得猛了些。街道上,风推着、搡着枯叶,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往前走。无边的静寂里,满耳的嘈杂仿佛有万千人在呐喊,是的,是呐喊,撕心裂肺,放开嗓子的呐喊。那嘈杂的风声又仿佛是水声,哗啦啦,哗啦啦,风推动波涛,一层层涌动,此起彼伏,此起彼伏,那阵势,又仿佛十里烟波铺排着,堆叠着,奔流向前……

思绪深处的那根弦一旦触动,即刻像洪水的决口,黄汤汤的大水一旦失去阻力,即刻变成脱缰的野马,一声啸叫,撕裂大地。

这一刻,我想到了树德爷。

印象中,树德爷的脸部表情其实是模糊的。这种模糊全然是因了时间的遥远。是的,这个普通到极致的老人离开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因为久远,他的面部轮廓,他的那些表情,以及鲜明的特色已经没有了多少印记,就像天空的一团云,或者一只飞鸟,伴随一阵风,它们已经消失,无影无踪,无所寻觅。怔忪中,你时常对着云空发呆,他分明是存在的,但是,偏偏他就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一丝痕迹,一点踪迹都难以寻觅。他在哪里呢?事后,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他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没了呢,他会存在,一定会存在,他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一种模样,存在于这个美好的人间。他会继续奉献,奉献这个社会,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树德爷是我们村最积极、最困苦的土改根子。他也是这个村庄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在我七八岁,也许八九岁的年纪,整天放牛、摸鱼摸虾的时候,他常常一个炸雷响起在田野:“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牛把黄豆吃了,看我扣你老子的工分!”我们从河水里爬起来,来不及洗去裤腿上的泥巴,连忙把牛从地里拉起来。这发瘟的吃得正欢,那黄豆清脆多汁,味道不知道有多美,哪里肯抬头。树德爷过来,一鞭子把牛打得一个激灵。牛终于乖乖地走出黄豆地。

回到家,心里七跳八下。担心夜晚记工分,树德爷把父亲和母亲的工分扣了。但是,风平浪静。牛吃了黄豆,居然风平浪静,真是奇怪。

事后知道,这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居然网开一面,没有扣工分。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子。很多人说,他是扣分不眨眼的家伙。奇怪。

几天后,我们在村庄的池塘边见了面,他看着我,似乎笑了,又似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没有吭气。事后,有人告诉我,树德爷说,这娃子是个读书的料,他迟早离开村庄,远走高飞。

树德爷是生产队队长。这个村庄,他是绝对权威,他可以说一不二。他说你去犁田,别人不敢去扯秧苗,他说你去捡牛粪,别人不敢去挖地。他是这个村庄的主。虽然是村庄的绝对权威,但是,他不沾生产队半点好处。绝对不会。生产队分稻谷,挨到最后,他才把蔑萝递上去,这样他的谷子泥土、杂质比别人多。有一次分红薯,那些心灵机巧的,把大的、没有根根须须的往自己的蔑萝里装,最后,留下一些发裂的、奇形怪状的都归了他。据说,每次他的媳妇都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但是,下回还是照旧。一些群众认为,他是共产党员,就应该如此。

我们的村庄依山面水,农活仿佛总也干不完。树德爷每天起早摸黑,一根赶牛鞭似乎总在手上,那些很脏很累的诸如耕田耙地的活计,都是他在干。清早起床,手拿一个铁皮制作的喇叭,喊着,叫着,呼唤村民去下田劳作。等人们走到地里,他已经走在田野,犁铧卷起泥土波浪一样往后翻卷。别人已经收工回家,他还在田野奔忙,好像不把手边的工作忙完决不罢休似的。

那一年的夏天,连雨下了很久。7月中旬以后,大雨就哗啦哗啦下个不停。不好,我的祖父看着阴沉多雨的天,心事重重。

夜晚,祖父心事重重给我们讲述了发大水的可怕传说:据村庄一些老年人回忆,有一年,在洪水来临的时候正值午夜,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洪水卷走,巨大的洪流让人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自救动作。一旦被洪水卷走只能听天由命。强大的冲击力让房屋在瞬间倒塌,很多人不是被洪水淹死,而是死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残砖碎瓦,朽木残枝,淤泥覆盖了大街小巷。被洪水泡烂的人畜尸体也随处可见,而且洪水退去后出起了大太阳,当时正值8月盛夏,炎热的天气让这些尸体开始腐烂并散发出阵阵恶臭。随时都有爆发瘟疫的风险。洪水退去之后,村庄的群众反思这场灾难的原因。特大暴雨是主要原因,当然也有水利设施不完善等客观的原因。

果然,这一年的大水不同寻常。7月底,当早稻快要成熟,田野一夜之间被大水淹没。这些日子,树德爷眼睛猩红。他已经很少休息,脚步踉跄。他的身材很高大,裤腿破破烂烂,布片在小腿肚子上一摆一摆。

有人告诉树德爷,百亩畈被大水淹没。这可不是小事。树德爷打了一个激灵,扛起一把锄头就走向田野。

这一走,竟然没有回来。

事后,有人说,他仗着自己水性好,一个猛子下到水里。一次,没有掏开暗沟里的淤积物,再次一个猛子,终于,漩涡起来了,越来越大,洪水突然奔涌向前,而树德爷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被大洪水冲走了,没有给人们一丝一毫痕迹,哪怕一块布片。

这是一个共产党员最纯粹的奉献,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许多年以后,我读书外出,在城市扎下根来。走出村庄,但是,我常常想到那片土地,想到那片土地上最质朴的如土地一样的人儿。树德爷,他常常出现在记忆深处,常常是一个闪念,一个激灵。今夜,在城镇的灯火下,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为一个已经被遗忘的生命写下这些文字,这是一种念想,更是一种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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