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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今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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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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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海都,青山路,晨光文具店。

矮矮胖胖的老板开着小电视,翘起二郎腿,正优哉游哉地看着新闻。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抿两口小酒,惬意地哈了一口气,口中不自觉地哼着:“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老板唱的词含糊不清,所幸哼的曲儿还在调上。

他的旁边有一个小圆桌,桌上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碟蒜泥海带,还有一小瓶红星二锅头。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时事新闻,湖北出现了疑似非典的病例,国家卫健委正派专家组前往武汉调查情况。

老板神色一敛,忽然收起二郎腿,正襟危坐,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一眨也不眨。

此时,蒲时易快步走进店内,向柜台后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嗨,老板,有哨子卖吗?”

“哨子?什么哨子?”老板头也不回,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蒲时易解释道:“就是普通的哨子,我帮孩子买的,学校里要参加体育特训,原来的哨子坏了,他是体育课代表,老师让他有空的时候帮忙带一个,我就来看看。”

“哦,想当吹哨人啊?不好意思,哨子卖完了。”老板淡淡答道。

蒲时易心里一沉,失望地瞥了一眼电视中的新闻,悻悻而返。

出了店,他掏出手机来,解锁屏幕后浏览了一下新闻。

当看到武汉疑似病例、确认病例、死亡病例不断攀升的数字后,蒲时易心头一紧,涌起一阵酸楚之感。

接下来,各地组织医疗资源、医护力量支援武汉的消息不断映入眼帘。

蒲时易暗暗思忖起来,心中蠢蠢欲动。

作为本市一家三甲医院的副主任医师,从医十数载,在抢救危重病人方面他有多年的临床经验,此时此刻,正值国家危难关头、用人之际,怎么能袖手旁观呢?而且大半年前自己还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的,现在正处于考察期。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经过短暂的思考,蒲时易决定效仿其他医生,写好申请书和遗书,向组织请战。想好了这一切后,他打开手机上的通讯录,通过查找联系人,找到了院长潘志奇的电话。

正准备拨打时,他的手机却响了,是华为手机特有的铃声:Dream it possible.

电话是瑞山医院办公室打来的。

他先是微微一怔,接着立刻接听了来电。

电话那头是办公室郑主任的声音,郑主任徐娘半老,她的声音温柔甜美,极有特点,蒲时易是断然不会听错的。

“喂,请问是呼吸科蒲副主任吗?”

“郑主任,是我,小蒲。”

“蒲副主任,我们医院接到上级通知,要紧急组识一批医护前往武汉支援抗疫,呼吸科这里要抽出至少四个人来,已经有一批有觉悟的党员同志提前报名了,你怎么样?”

“郑主任,不用说,作为呼吸科的副主任,也作为一个预备党员,我现在郑重向组织请战,生死不计!若有战,召必至;凡征战,力必竭!”蒲时易神色坚毅,态度果决,回答时的语气斩钉截铁。

电话那头的郑主任很感动:“好,好!有骨气,好样的!院长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个好苗子!不过,你即使自己已经决定了,但还是要回家去跟夫人商量商量,争取家人的谅解,后院不能起火。”

蒲时易连连点头:“哎,好的。郑主任放心,家宅安宁是必须的,否则工作也不能安心,郑主任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那就好,那我把你名字统计进名单了。”

“好的,郑主任!”

“行,其他也没事了,我挂了啊。”

“哎,郑主任再见!”

挂了电话,蒲时易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他抬眼望向天空,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乌云滚滚,大风骤起,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令人隐隐感到一丝忐忑和不安。

“要下雨了。”蒲时易默默说道,言罢,不敢多作停留,转身急忙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今天下午出来时,天气还很好,没想到转瞬之间老天爷就变了脸,雷阵雨不期而至。天空,阴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骤然袭至,街上行人都在慌乱中寻找避雨的地方。

蒲时易没有带伞,尚未到家,那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将他淋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后,正在厅里拿着汽车模型玩耍的儿子蒲济生第一眼看见父亲,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扭头冲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大声叫了起来:“妈妈,妈妈!你快来看呐,爸爸浑身都湿透了!”说罢,居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臭小子,你爸被淋成了落汤鸡,你很开心是吧?小心待会儿爸爸过来收拾你!”蒲时易故意把脸一沉,佯装生气状。

岂料,儿子面无惧色,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反而笑眯眯地向他招了招手,说道:“你来呀,你来呀!爸爸最慢了,每次都追不上我!我是家里跑得最快的!”

这时,系着围兜的妻子林语从厨房间走了出来,她一手拿着锅铲,甫见蒲时易那副湿漉漉的模样,愣了一下,随后催促道:“外面怎么下这么大雨啊?在家里一点儿都没发现……哦,我马上帮你把热水器打开,你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蒲时易绽颜一笑,微微颔首。

“唉哟,菜!”妻子林语忽然想起来锅里炒着的青椒茭白肉丝正在滋滋作响,赶紧转身回了厨房,又开始忙碌起来。

蒲时易一边换拖鞋,一边对儿子说道:“济生,爸爸去了附近的几个文具店和杂货店,都没有买到你要的哨子。”

“爸爸,你骗人!”儿子一听,立刻嘟着嘴巴不满地大叫起来,“你说过要给我买的!我要当哨兵,我要当夜神战士,我要吹哨!大人说话要说话算话,要诚实,狼来了的故事不是你们说的吗?”

“你这孩子!”换好了拖鞋的蒲时易抬起头来,瞥了儿子一眼,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好言安慰道,“好好好,爸爸给你买,给你买!不许撒泼!附近店里没有,那爸爸就在网上给你买,这样总行了吧?”

“好啊好啊!那爸爸你今天就给我,我今天就要!”

“行行行,爸爸今天就在网上下单,但是快递要过两天才能到,没那么快。”

“快递要过两天才能到?今天不能到吗?你不是说‘东风快递,使命必达’,只要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就能到吗?”

“呃?”蒲时易微微一愣,欣慰地笑了笑,故意问道,“爸爸什么时候说的?我说过吗?”

儿子一脸不满,显然是生了气,他挥舞着手中的玩具,一本正经地大叫道:“说过呀,说过呀!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过的!”蒲济生用手中玩具指了指父亲,又喊道:“爸爸不能耍赖!你还说过东风吹到了白杨,压死了民兵!”

蒲时易闻言呵呵一笑:“哦,你还记得啊,不错不错。不过,那是个笑话,东风快递啊,不是普通的快递,它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是定海神针,是保国安民的国之重器,轻易不会给别人送快递的。因为,它若是要送快递呀,都是送给坏人,坏人只要一接到这个快递,还没来得及拆开,就会吃到一个大蘑菇,然后,坏人就死翘翘了,就再也没人来欺负我们了。”

“那坏人是被漂亮的蘑菇毒死的吗?”儿子歪着头,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

“对,那蘑菇很‘漂亮’,关键是‘亮’,而‘漂亮’的蘑菇通常都是致命的。”蒲时易走上前去,俯下身,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孩子,笑眯眯地说道。

“怎么还不去洗澡?”妻子林语眉头微微一蹙,三下五除二将锅中的菜铲至盘中,把灶火一关,转身从厨房间疾步走出,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蒲时易。

“赶紧洗澡去!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话音甫落,林语一把拽上蒲时易就走,走向卫生间。

蒲时易被妻子拽着往前走去,却不忘转过头对蒲济生说道:“儿子,爸爸告诉你,你要好好记住,漂亮的女人也很毒的,以后长大了,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否则容易中毒!……”

儿子一听,眸子转了转,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笑着问道:“爸爸,那你说我妈妈漂亮吗?”

“你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问题,只有咱们父子俩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秘而不宣的秘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话音未落,蒲时易突然痛得叫了起来:“唉呀呀,轻点儿,轻点儿,疼疼疼……”

原来,他被妻子林语在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接着,他被推进了卫生间,妻子替他开了灯,关上了门。

“煤气已经开了,你赶紧洗吧!换洗的衣服我等会就给你送过来。”妻子语罢,脚步声渐渐远去,她转身离开,又去厨房忙活了。

“唉!谢谢老婆!”蒲时易忽然挺直了胸膛,若站军姿一般。

随后,他打开莲蓬头,哼着小曲儿,脱去湿透的衣服,洗起澡来。

不久,妻子送来干净的衣物,蒲时易换好衣服,吹干了头发,走了出来。

彼时,贤惠的妻子早已准备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摆好了碗筷,就等他来落座,一起用餐。

蒲时易沉默了一下,转身去拿了一瓶宁夏的红酒,打了开来。

“你怎么突然想到喝红酒了?”林语诧异地说道,“酒也不醒一下,你可是医生。”

“医生怎么了?医生也是人,医生就不能喝酒了?”蒲时易特意取来两个高脚玻璃酒杯,为妻子和自己各倒了一小杯。

林语不解,试探着问道:“你不是说喝酒会影响你思考,影响你做手术吗?”

蒲时易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妻子说即将出发前往武汉参加抗疫的事情,故意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呃,明天没有手术。”瞥了一眼满桌的菜肴,他又急忙说道:“哦,我、我不是看今天菜多嘛,闻到味道就很香,贪个一两杯,还不因为你的菜做得好,引诱人犯罪?”

“贫嘴!”毫无察觉的林语眉眼含笑,瞟了丈夫一眼,会心一笑,催促道,“那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了。”说着,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分别放在儿子和丈夫碗里,说道:“来,尝尝今天的红烧肉做得怎么样……”

蒲时易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也拿起筷子帮妻子林语夹了一块红烧肉:“老婆大人辛苦了,你也一起尝一块!”

随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品饮了一口。

“这单宁……还是有点酸涩啊,呵呵呵。”蒲时易尴尬地笑了笑,望向妻子,林语报以会心一笑,什么也没说。

恰在此时,儿子蒲济生端起杯中饮料,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不酸不涩,我也要碰杯!”

夫妻俩不约而同瞥了孩子一眼,旋即相视而笑,连忙端起酒杯。于是,三人的杯子碰在了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干杯!”三人异口同声说道,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而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津津有味地吃起饭来。

……

饭后,妻子要起身收拾碗筷,蒲时易趁着酒兴,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坐在自己大腿上,随后用从身后用双手轻轻搂住了林语的腰身。

林语瞥见儿子在旁,急忙起身想挣脱,却不料却被丈夫紧紧用手扣住。

“唉呀,你干什么呢,孩儿还在这儿呢。”林语嘟着小嘴嗔怪道,扭头看了蒲时易一眼,见他眼神有些迷离,遂笑着说道,“老公,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蒲时易仰头望着爱妻,甫一开口,不料眼泪却涌了出来。

这下可把林语吓坏了,她有点无所适从,手足无措:“老公,你、你怎么了?”

蒲时易微微闭上双眼,任凭两行清泪在面颊上恣意流淌,脸上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苦涩。都说喝过酒的人,情绪容易释放,原来,真的如此。

儿子好奇地看着父亲,嗲声嗲气地问道:“爸爸,你怎么连我都不如,还哭鼻子了呀。不哭,不哭,啊。”最后这一句“不哭不哭”是儿子学着大人安慰他的模样来说的。

蒲时易破涕为笑,心头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林语瞧着丈夫不同寻常的举动,诧异地问道。

蒲时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深情地抱着妻子,将脸贴在她的背部,轻轻蹭了蹭,似乎在闻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气息。

丈夫越是如此,林语便越是疑惑,隐隐然,心头还有一丝不安。

半晌,蒲时易平复了一下情绪,神色一敛,抹了抹泪,肃然道:“老婆,我的确有件事要告诉你,但你听了,不许生气,不许发火,你得支持我,——因为,这是一件大事,关乎所有人的大事,而我,是一名预备党员,是红旗下长大的预备党员。”

“你别神神叨叨的……”林语凝睇着丈夫,见他不苟言笑,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加浓烈了,她隐隐感到事态有些不一般,但面上却故作轻松地说道,“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就是了,但凡你工作上的事儿,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了?”

蒲时易微微颔首。顿了顿,他吸了一口气,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要去趟武汉。”

林语一听,顿时身子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张口的嘴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机械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去、去武汉?去……去那里干、干什么?”

言讫,她的脑子突然“嗡”地一声响,变得一片空白,随后眼前立刻浮现了武汉出现未知型号致命病毒的种种新闻片段。

蒲时易拉过妻子的手,郑重说道:“去参加抗疫。那里有一千多万的人口,现在情况越来越严重,新近出现的病毒来势汹汹,正在不断扩散、蔓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势头不亚于十多年前的非典,而且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封城。”

“可、可是……”林语一想到不断传出有人感染病毒身亡的消息,就紧张起来,语言也有点结结巴巴,“武汉也是新一线城市,那里的医疗资源、科研力量、医疗水平放眼全国,也是拔尖的啊,为、为什么你、你就一定要去呢?”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林语眼圈一红,泪水终于再也无法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为了不刺激妻子的情绪,尽快取得妻子的理解和支持,蒲时易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陈述情况:“未知病毒势头凶猛,估计武汉已经撑不住了,医疗系统已经全负荷运转多日,各种医疗资源即将耗尽,许许多多的医护人员已经不知连续奋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有太多身体三五天才能睡几个小时,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而门诊发热的病人却越来越多……所以,上级决定从外地各大医院抽调人手,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让我们赶赴武汉一线支援。”

“那,这、这事儿已经定了吗?”林语连忙用手抹了抹眼泪,急着问道。

“已经定了,”蒲时易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医院党组织和领导接到指示后,立刻连夜组织了人手,我们医院这一批支援队员一共是一百三十八人,我作为呼吸科的副主任,又是预备党员,自然责无旁贷。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这么快??”林语的眼神中充满了幽怨,“那去多久?”

蒲时易轻叹一声,摇头道:“不知道。也许,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也有可能,至此一别,永不复……”

林语闻言忽然激动地站起身来,直愣愣地注视着丈夫,随后气呼呼地用粉拳连续不断地砸在他肩膀上,发泄着心中不满,声音里带着哭腔:“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这么大的事儿说定就定了,说走就走!还说什么鬼话?!鬼都不会像你这么说……呜呜呜……你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啊,呜呜呜……”

蒲时易泪眼婆娑地望着妻子,先是一阵沉默,继而站起身来,走到林语面前,轻轻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不哭不哭,孩子还在这儿呢。”蒲时易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宛如哄小孩一般,柔声道。

“爸爸……”懂事的儿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走过去拉着爸爸的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往下掉。

“没事的,没事的!看看你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这么哭哭啼啼的,弄得来好像多大一件事儿似的……”蒲时易故作轻松地说道,但他噙满泪水的双眼却骗不过旁人。

妻子林语和儿子蒲济生哭得更伤心了。

妻子用双手紧紧圈住蒲时易的脖子,她的头紧紧贴着丈夫的胸膛,眼神中充满了依恋与不舍。

半晌,林语一边啜泣,一边哽咽着说道:“我不想你去……别人说我自私也好,没有大局观也罢,可我就是一个小女人,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

蒲时易眼泛泪光,瞥了旁边的儿子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勉强笑笑,问道:“济生,还记得爸爸带你去看的电影《我和我的祖国》吗?”

儿子用手抹了抹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蒲时易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缓缓说道:“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我们觉得生活稳定、安宁,那是因为有人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替我们默默负重前行,守护着这个国,守护着这个家。就像《我和我的祖国》一样,那些老一辈的革命家、科学家,以及各条战线上的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为了让我们不再孱弱,任人凌辱,他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甘愿一辈子隐姓埋名,默默付出与贡献,这才有了我们今天的繁荣生活。

小时候,爸爸的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那时崇拜的偶像是波尔、爱因斯坦,可是渐渐长大了,爸爸便不再崇拜他们,爸爸的偶像变成了叶企孙、邓稼先、赵忠尧、程开甲、于敏……等等熠熠生辉的名字。他们于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一颗颗星,汇聚成了银河,在时间的长河里群星闪耀,永垂不朽。这些,才是我们该去追的星。这些伟大的人用自己弱小而平凡的身躯,化身为龙魂,成为擎天巨柱,撑起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厦。

而我们,就生活在这大厦之中,生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但我想,迟早有一日,会有更多的人化身为龙,去接替他们的工作,去继续修补、加固这座庇护我们的大厦。我们既然生活在这片热土之上,生活在这座名为巨龙的大厦之下,那么我们当中的每一份子都应该有义务、有责任去维护这座大厦。

若有豺狼想掀翻我们的家,那么牺牲在所难免,保家卫国当仁不让。儿子,你记住了吗?”

蒲济生呜咽着点了点头,眼中泪光点点:“我记住了,爸爸……”

“好了,不哭!儿子,你上三年级了,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你是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男子汉应该怎么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蒲济生嘟着嘴巴,十分难过地哭了起来,但却努力睁大了眼睛,不使眼泪掉下来。

“爸爸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要懂得体恤、照顾妈妈,明白了吗?”

“明白了。”蒲济生微微颔首。

接着,蒲时易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柔声说道:“上级已经作了紧急动员,院里面要抽调一批医护人员赶赴疫区,我们呼吸内科至少要出四个医生,我是第一副主任,这个时候可不能打退堂鼓,让人看扁了不说,以后的前途可能也会受到影响。就像支援边疆建设一样,这是给自己加分的事,我得去。

况且,援边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津贴补助什么的,这次这么大的事儿,想来也会有的,或许不多,但也是一种肯定嘛。

咱家现在还着房贷,还着车贷,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虽然你父母从政府退休后有稳定的退休金,不用我们操心,但我父母这边还是有点压力的,毕竟还有个弟弟没有成家。两边四位老人,年岁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将来用钱的地方可能还多着呢。你就让我去吧!就当是挣点津贴补助也好。”

林语摇了摇头:“我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也不希望你用命去换那点补助。若是你有什么不测,你让我和儿子怎么办呀?”

蒲时易强颜欢笑,故作轻描淡写状说道:“瞧你,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虽然感染了这病毒,有一定的致死率,但并不是人人都会死的嘛。况且,我自己就是呼吸科的医生,都干了十几年了,经验丰富着呢。防护措施,我也会做到万无一失的,你就放心好了。”

“可是,我还是担心。”林语仍旧不放心。

“别担心,别担心!”蒲时易安慰道,“到了那边后,我每天只要一下班,就立刻向你和儿子汇报情况,我们视频通话,让你每一天都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好吗?”

妻子林语还算通情达理,红着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晚饭后,洗漱完毕,待儿子入睡后,两人回到卧室,坐在床边,凝睇着对方,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林语羞涩地说道:“老公,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个了。抽屉里买的那些小盒子,一直都派不上用场,估计能放到老死。”

“哪有那么夸张?”

“可不是嘛,去年拆开的一盒,到今年都一年多了,才用了两个……”

“啊?好像是用得少了点儿啊……一直都忙于工作,疏忽了。怕过期的话,要不,拿来送人吧。”

“呃?这也行?送这个,也太奇怪了吧。哪有送礼送这个的呀。”

“额?呵呵,瞧我这记性,送这个确实有点不合适。”蒲时易尴尬地笑了笑,又轻声问道:“那,你……来了吗?”

“没来。”妻子林语垂眉低首,若少女般含羞答道。

“好久没来了,我们今天……来不来?”

“既然不好送人,那就得抓紧啊。”林语说罢,轻轻咬了咬嘴唇,“来!”

于是,妻子林语心照不宣地起了身,扭动着腰肢,愉快地走了浴室。

趁此机会,蒲时易则去了另一个卫生间,迅速对着镜子精心刮了胡须,修剪了发白的鼻毛,还刷了牙。

待他回到卧室时,甫一推开房门,发现灯光变得暗了,光线柔和了许多,屋内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奈儿的香水味儿。

慵懒妩媚的妻子靠着床头,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怔怔凝望着他。蒲时易蹑手蹑脚关上房门,轻轻走到床边,忽然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妻子突然咯咯咯道笑了起来,娇嗔道:“讨厌,你好坏啊!”

“嘘——,小声点儿,别吵着儿子了。”

林语顿时收敛了笑声,也钻进了被窝,两人交颈而语。

“你想干嘛?”

“我想……煮饭。”

“煮什么饭?”

“生米煮成熟饭。”

“那你一个人慢慢煮吧。”

“一个人煮不了,得两个人煮才行。相爱的人都喜欢一起煮饭的。我们以前下班后不也经常一起煮饭么?”

“可是煮的时间久了,没什么新花样,天天吃,也腻了。”

“今天就给你换换味道。”

……

过了不久,事毕,两人的头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蒲时易有些大汗淋漓,他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样?味道如何?”

“今天是顿大餐,管饱了。”

“那,来了吗?”

“来了。”妻子羞涩地答道,顿了顿,忽然翻身侧了过来,欣喜地问道,“要不,再来?”

“啊?”蒲时易大吃一惊,连忙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中年油腻男,老腊肉,体力不支了,耕地会把牛累死的。平时上缴一次粮食,要攒好久的。这次就饶了我吧,你乖乖睡觉,我还得写点东西。”

“嗯,那你也别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帮你收拾行李,准备随时出发。”

“好,快睡吧。”蒲时易眼含笑意,微微颔首,又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妻子的鼻梁,接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重新穿好衣服,起了身,掩上房门,坐到了书房中的台灯下。

他连夜写了一封遗书,并郑重其事地按上了手印。

……

次日清晨,妻子林语准备了简单的早餐,有包子、豆浆、两小碟泡菜、白粥和油条,又帮丈夫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放入行李箱中。

早上八点,蒲时易一家人正吃着早饭,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又是华为那首风靡一时的单曲《Dream it possible》,是院里打来的。

蒲时易接通了电话:“喂,郑主任啊,有什么新的指示?”

电话那头传来郑主任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蒲副主任,根据上级指示,院里连夜抽调的人手一百六十八人已经全部组织完毕,你们来院部后即刻准备誓师出发,院领导亲自为你们送行。院部一早就为你们预订了下午一点十分从上海虹桥飞往武汉的机票,祝你们早日凯旋!”

“好的,郑主任,我知道了,谢谢!”

说罢,蒲时易挂了电话,看了妻子、儿子一眼,招呼道:“快吃吧!吃完了,我就去医院了。”

“郑主任说什么?”林语关切地问道。

蒲时易喝了一口豆浆,咬了一口肉包,在口中咀嚼了两下,幽幽说道:“今天下午就出发,虹桥机场,一点十分的飞机。”

“这么急?”

蒲时易勉强挤出点笑容:“医生的天职不就是救死扶伤,争分夺秒嘛。”

“那我和儿子去医院送你。”

蒲时易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济生,快点吃,吃完了我们一起医院送你爸爸!爸爸今天就要去武汉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蒲济生一言不发,重重点了点头。

……

次日上午,蒲时易带着妻子、儿子按时抵达了医院。

经过简短的行前培训后,所有出征的队员至福吉厅召开誓师大会。市委及医院相关主要领导悉数出席,为援鄂医疗队队员践行。

台上,桂院长首先发言。

这个看着面善、平素里说话总是喜欢打着官腔的领导,今日倒是模样大变,他发言时语气沉缓但饱含深情,听得出来,他这次说的话发自肺腑,绝无半点矫情造作。

看来,举国忧心的疫情之下,他也发生了些许改变。

“各位同志,本次组建紧急援鄂医疗队,院部在接到上级指示后,迅速抽调人手,仅用了半天时间便完成了由三十名医生、一百名护士、八名行政管理人员组成的医疗队,涵盖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重症医学科、感染性疾病中心、急诊科、心脏内科、神经内科、肾脏内科、内分泌代谢科、消化内科、老年医学中心、中西医结合科、护理等科室,所有队员均为科室骨干。这支队伍将由本院朱副院长带队,重症医学科罗副主任担任队长,队员里有近一半是九零后,还有很多八零后,其中党员有五十三名,预备党员五名。

在万家团聚的元宵节前夕,在党和人民、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在座各位在短短十几个小时内,就克服重重困难,以小家服从大家,做好了出征的准备,这种精神感人肺腑,激励我们勇往直前!你们,无愧于心,堪称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我谨代表全院党政领导和全体职工,向逆行出征的所有勇士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衷心的感谢!”

说罢,桂院长站起身来,向台下坐着的所有出征队员及家属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热烈掌声。

接着,是党委焦书记发言。

焦书记思维缜密,能言善辩,他不说则已,一说则会滔滔不绝。此时,他正声情并茂,慷慨陈词:“你们是党和人民最宝贵的财富,是抗疫斗争的坚强防线,你们不忘医者护佑生命的初心,践行了‘医者仁爱’的承诺和誓言,扶危渡厄,不辱使命。要党旗引领、冲锋在前,发挥临时党支部的坚强战斗堡垒作用,让党旗在抗疫一线高高飘扬!同时,希望你们珍惜自己、做好防护工作,去的时候多少人,回来的时候也要多少人!总之,一个都不能少!”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哽咽了,眼眶变得有些湿润起来。

全场一片默然。

顿了顿,焦书记又继续说道:“你们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你们的身后,还有医院、医学院,还有学校!我们是你们永远的坚强后盾!祈盼你们平安出发,平安归来,早日凯旋!”

话音刚落,台下掌声如潮。

这是自发的掌声,完全发自肺腑的热烈掌声。

不久,又有队员代表、党员代表重症医学科的小袁上台发言,他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医疗队队员将谨记肩负的使命与责任,互帮互助,互相关心,做好个人防护,保重身体,以便救助更多人的生命……”

……

誓师大会结束后,所有人出了福吉厅,来到行政楼大堂,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医院行政楼前竖起了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出征援鄂医疗队的队员全部站在国旗下,面前拉起了红色的横幅,上书“众志成城,抗击疫情”,左边是一面鲜艳的排头兵党旗,右边则是一面青年突击队的红旗。

路边,五辆大巴一字排开,正在静静等待着逆行出征的勇士。

拍照留念后,出征仪式上,援鄂医疗队所有队员郑重宣誓,齐声高喊:“众志成城,抗击疫情!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践行誓言,勇挑重担!”

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医院行政大楼前回荡,久久绕梁,余音不绝。

事毕,一百多位队员依次进入行政楼大堂,有条不紊地取出各自的行李,自动排成两行,默默向停靠在路边的五辆大巴走去。

那时,不知为何,蒲时易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送行的家属默默陪着队员到了车门前,依依不舍地悄声低语、告别。

家中有老有小的都来了,作为家中的顶梁柱,许多人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安慰父母大人,嘱咐他们照顾好自己身体,同时还得亲亲孩子,告诫孩子不要调皮,惹大人烦心,最后,还得好言宽慰自己的爱人。

那些年轻的医护队员,有些家在上海的,都是父母来送行;家不在上海的,却是孤零零一人,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偶尔有几个谈了恋爱的,便是男朋友或女朋友来送行,那种眷恋的眼神,不舍的情愫,想来是阳光下每个经历过恋爱的人都会有的感觉吧。

蒲时易和妻子的父母都在外地,自然没有父母前来送行。在这个魔幻的都市中,他所拥有的一切,便是与妻子、儿子相依为命。他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儿子,目光从队友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稚嫩的脸庞上扫过,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堵得慌,接着鼻头一酸,眼前的视线就不知不觉就变得模糊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使,有的不过是牺牲自己,成为别人的天使罢了;

这世上哪儿什么天使,有的不过只是一群孩子,换了一身衣服,努力学着先辈的模样,与死神展开争夺,救死扶伤而已;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有的不过是别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守护这个国,守护这个家,默默忍受无边的黑夜和孤寂,忍受凄风苦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我们大多数人都以为眼前看到的就是一切,殊不知,每个人都像一个被包裹于蚕茧中的蚕宝宝,每个人都存在认知障碍和蚕室壁垒。

时至今日,泱泱中华十四亿人口,有一半以上仍旧是农民,有十亿人左右没有乘过飞机,恢复高考以来的四十年间,累计毕业的本科生仅有五千多万……

而这些,也许生活在城市中的大多数普通人都没有意识到。

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海洋中,每个人都有一个认知的边界,那个边界犹如太阳系的柯伊伯带和奥尔特电子云一般,包裹着整个太阳系,让我们深陷其中而难以自知。

久而久之,被物遮蔽了视野的我们,在安定平和的生活环境中耽于享乐,沉湎于酒色之中,在患得患失的个人利益之中斤斤计较乐此不彼,还自诩为天经地义,甚至搬出古话来大言不惭、振振有词地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有谁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

那明明是念“人不为(wéi)己天诛地灭”好不好?它的真正含义明明是“如果人不修身养德,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啊!

文若断绝传承,则文明之基石不复存焉。

钱学森曾说过,一个国家,经济落后了,可以用十几年赶上去;若是风气坏了,就是几代人也难以恢复。

我们在追逐财富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却忘记了修身齐家,忘记了“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道理。国门大开,外界花花绿绿的票子、电器、小车等各种商品夹杂着自由享乐、利己至上的鼓噪,如潮水般涌入,令人眼花缭乱,不知不觉中我们放弃了自己的精神长城,甚至已经记不清数千年前为何三皇五帝要穷尽一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耗费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参照天文去建立一套人文制度了。

许多人,终其一生,连“天文定人文”是什么含义都不清楚。

我们走得太远,以致于已经忘了因何出发。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希望每一个人从小都能认识到,文化是一个国家繁荣昌盛的基石,是一个可以决定千年级别历史走向的底层架构,也是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正如许多人只会看到上海等城市的公交车站有车辆实时到站的时间信息一样,他们并不会想到,这是天上的北斗的功劳;

正如许多人只会看到牛奶被加了尿素或三聚氰胺,猪肉被注水,农作物重金属和农药残留超标一样,他们只是看到有人昧着良心赚黑钱,却并没有意识到是我们文化的传承出了问题。

这些形形色色的问题,都源于文化塑造的个体。

而千千万万的个体,宛如一株株幼苗,在一个环境中汲取养分,努力成长着,最终有一天,或为栋梁,或为普通的林木,亦或堕落为朽木,但却同时存在于一片茂密的林海之中。

所幸,眼前的新一代虽稚气未脱,以为是垮掉的一代,但危急时刻,他们敢于勇往直前,在国家大义面前,不计个人得失,甘愿舍弃个人荣辱、家庭,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他们的生命同样珍贵。

但灵魂深处,近代落后的残酷现实又令所有人警醒,落后就要挨打,一旦国乱,必将民不聊生,命如草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为,珍惜我们生命的,必定是我们自己,而绝对不会是他人。

现实世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亘古不变。所以,老祖宗们才苦口婆心,一再告诫后世: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

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江山代有才人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院领导在誓师大会上讲了些什么,蒲时易并没有记住,甚至可以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但是,在出发前别样的气氛中,他思绪澎湃,感慨万千,恍惚间想了很多很多。

直到最后桂院长一声令下:“出发!”他这才反应过来。而这时,许多前来送行的家庭已经与家人抱在一起,相拥而泣了。

啜泣声此起彼伏,但出征的天使们眼神却很坚定,一边安慰着家人,一边互相鼓励、打气。

临行前,护士长张蕊敏五岁的女儿紧紧搂住她的颈项,哭着不让她走。张蕊敏蹲在地上,强忍住心中离别的伤痛,眼中泪光点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道:“宝宝乖,宝宝不哭,不哭!妈妈只是和叔叔阿姨们一起去打小怪兽,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话音一落,女儿却“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喊着:“妈妈,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蒲时易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蒲济生今天表现很好,不哭也不闹,他只是抱住爸爸的腿,仰着小脸依依不舍地说道:“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啊。我还等着你给我买哨子呢。”

“乖儿子,哨子昨晚爸爸就已经在网上帮你下单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三天后就能收到了。”蒲时易说着,俯下身去将儿子抱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要记住爸爸跟你说过的话,在家里不许淘气,不许惹妈妈生气!你已经是大宝宝了,要学着关心妈妈,帮助妈妈分担家务,尤其是自己的玩具、自己的课本等要自己收好。爸爸还告诉过你什么?自己……”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儿子抢着答道。

“嗯,宝宝真乖,”蒲时易欣慰地笑了笑,在儿子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随后,腾出一只手来拦住妻子林语,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恰在此时,带队的朱副院长和罗队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接连催促起来。

“发车时间到了,大家赶紧上车!赶紧上车!”

“同志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抓紧时间上车啊,要出发了!”

这时,医护队员开始陆续将自己的行李、携带的医疗物资搬上大客车底部的行李舱。

护士长张蕊敏看了下手机,急匆匆走到罗队长身边,说道:“罗主任,我们组里的护士甘霞递交了请战书,组织上也批准了,不过她连夜从三百多公里外赶回上海,现在还没有到,能不能再等一会儿啊?”

罗队长听罢,赶紧看了看手表,面色有些为难:“再等一会儿啊?可是这时间……恐怕

有些来不及呢。她现在人到哪儿了?进上海了吗?”

护士长张蕊敏急忙答道:“她今天早上五点时保证过,能及时赶到的。不过,我刚刚发的消息,她还没回,就是不知道人已经到哪儿了。最近一条消息是说,进上海的各个路口都已经封闭了,车辆禁行,客车停运,人员禁止流动,高速公路上也堵满了车。”

“那她怎么回来?”罗队长眉头紧皱,拧成了一根绳。

“她……她说她骑的是自行车。”张蕊敏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

“什么?自行车?!”罗队长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顿时惊异万分。他眨了眨眼,觉得有点天方夜谭,匪夷所思,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又急忙确认道:“骑骑、骑车到上海?”

“对,骑车骑到上海!”张蕊敏赶紧点了点头。

“天哪,骑车骑到上海……,这不是开玩笑吗?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沉吟片刻,罗队长定了定神,一脸严肃,急切地问道,“这路程有多远?要骑多久?”

张蕊敏抿着嘴,偷偷瞥了罗队长一眼,嗫嚅道:“三百多公里。”

“什么?!三百多公里?这怎么骑?”罗队长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护士长张蕊敏,像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似的。

“罗主任,您、您别、别生气,甘霞她、她说连夜骑,连夜骑。”张蕊敏急忙劝慰道。

罗队长冷哼一声,气得把手一甩:“简直是胡闹!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不及早向组织报告?”

护士长张蕊敏面露难色:“甘霞说,她……她是四川汶川人,零八年的时候汶川大地震,举国支援,她有幸存活了下来,才有了如今的护士身份。现在,是该她报恩的时候了。从前,川人不负国,今日亦不负国……”说着说着,张蕊敏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察言观色。

罗队长闻罢,虎着脸沉默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顿了顿,罗队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瞥了护士长张蕊敏一眼,叹道:“你也是四川的?”

张蕊敏挤出一丝笑容,答道:“我不是四川的,我是湖北的,在华西医学院进修过。”

“哦……”罗队长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再等个五分钟吧!你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务必催她快一点!我得去向朱副院长汇报一下。”言毕,径直转身找朱副院长去了。

护士长张蕊敏连连点头:“哎哎,谢谢罗主任!我这就给她打电话,催她快一点儿!”

于是,张蕊敏又拿起手机,急忙给甘霞连续拨了几个电话,可惜电话那头总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她只得尝试通过微信发了几条语音过去,让甘霞抓紧时间,为了避免她找不到,还特意强调了集结地点。

“甘霞,你到哪儿了?打你手机你没接,我们现在都集结完毕了,就等你了,你快点儿啊!”

“哦,对了,集结地点你知道吧?就在行政楼大堂的路边,这里有五辆大巴,我刚才跟罗主任说了,再等你五分钟!就只有五分钟啊,你得抓紧啊,否则就来不及了!”

而另一边,二十四岁的护士甘霞却仍旧在路上拼命蹬着自行车朝医院的方向一路飞奔。

她昨天一大早就只身上了路,这一路骑车急赶数百公里,星夜兼程,路上的艰辛,真的是一言难尽。

因为封路的原因,她需要通行许可,所以上路时还必须骑车几十公里,先去附近的乡、镇两级卫生院,开一张通行证。而通行证上的交通工具一栏,她填写的是“自行车”,当时把卫生院的工作人员惊得目瞪口呆。

她有三十个小时从江苏盐城赶回上海,本来是去看望亲戚的,谁料要离开时路却封了。

第一天,她从早上开始骑车,到下午六点,一共骑了八个多小时,饿了,就吃几片面包;渴了,就喝几口矿泉水。

天公也不作美,一路上,一会儿烈日炎炎,挥汗如雨;一会儿没过多久,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将她一身淋得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当她骑行到苏通长江大桥时,不料大桥居然封闭了,不让自行车通行。她一咬牙,决定丢下自己的自行车,即便是走也要走到上海。

甘霞顶着烈日,步行过了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幸运地在大桥另一头找到了一辆共享单车,扫码开锁后,又开始了自己的漫长骑行之旅。

日暮西坠,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经过一天的骑行,甘霞的两条腿如同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无比。疲乏至极的她好不容易骑车到了一个小镇,但整个小镇都关门闭户,所有宾馆、旅店、餐店都张贴着一张张告示闭门谢客。甘霞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短暂打盹,小睡一会儿再重新上路,但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可怜的甘霞实在无路可去,后来在路边一个简陋的旅店旁停下车来,坐在门口睡着了。她给自己设置了闹钟,准备眯一小会儿,恢复点精神。

不料,刚闭上眼不久,正沉沉欲睡之际,天色突变,夜空电闪雷鸣,乌云翻滚,只一会儿工夫,倾盆大雨便骤然袭至。

她才被风吹干没多久的衣服,又被冷雨淋湿了。因为走得太匆忙,她没有携带雨具和雨衣,她躲在旅店的门口,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柔弱的身体,头发被雨水淋湿后贴在了前额,雨水正顺着那一绺绺头发不断往下淌水,此时,寒冷、疲劳、饥饿,又如一阵阵噩梦般不断袭来。

甘霞咬着牙,抬眼望了望天空,默默祈祷着:“老天爷,求求你别下雨了,赶紧停了吧,我已经交了请战书和遗书,还要赶路呢。”

她的眼神充满了坚强,却也闪过一丝无奈与无助。

天色越来越晚,气温也愈来愈低。然而,天公不作美,暴雨如注,依旧无情。

凄风苦雨中,正当甘霞焦急等待,无助张望时,雨中忽然出现了一辆警车。那辆警车从旅店旁经过,又倒了回来。原来,车上的警察发现了蹲在门口的甘霞。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名警察隔着车窗玻璃朝这边望了望,迅速打开车门,冒雨下了车,奔至旅店门口。甘霞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立马站了起来。

“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去啊?”警察大叔疑惑地问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关切。

“我家不住这里,我是从盐城过来的,要连夜赶往上海。”甘霞说道。

“赶往上海?”警察大叔显然是吃了一惊。

甘霞重重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去呢?你不知道很多路口都封闭了吗?”警察大叔又问道。

甘霞默然不语,目光转向了旁边那辆扫码后一路骑来的自行车。

警察大叔环顾左右,当那辆单车映入眼帘时,不禁愣住了。

顿了顿,他好奇地说道:“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要连夜赶回上海呢?你这可是千里走单骑啊。”

甘霞笑了笑,脸上的笑容有点苦涩。她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和眼角的雨水,据实已告:“我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院里接到上级的命令,要立刻组织医护人员支援武汉抗疫前线,我报了名!所以,连夜从盐城出发,要在明天中午前赶回医院,一起坐车前往虹桥机场,下午一点左右飞武汉。”

“啊,是这样啊……”警察大叔身子微微一震,瞧着甘霞那副弱小的身躯,不禁深受感动,眼眶一下就湿润了。他凝思片刻,迅速做出了决定,对甘霞说道:“小姑娘,这样吧!这里离上海还很远,你先跟我回潜龙镇派出所,我马上想办法帮你联系一下高速交警,看看有没有去上海的任务车辆,捎你一段,把你送到上海!”

“啊?”甘霞听罢,不禁大喜过望,连连鞠躬表示感谢,“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谢谢你们!”

警察大叔憨厚地笑了笑,说道:“不用谢,不用谢!谢我们干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些都是我们干做的!与你们相比,你们才是战斗在第一线的英雄!我们应该向你们学习才是!”

甘霞抬起头来注视着那位警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中闪动着点点光。

警察大叔瞥了一眼那辆单车,催促道:“事不宜迟,那辆单车就留在那里,你快跟我们走吧!”

“嗯。”甘霞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与那位警察一起,疾步冲进了雨幕之中,上了那辆等候多时的警车。

警车闪动着警灯,缓缓启动,溅起一些水花,消失在了夜幕与漫天暴雨中。

到了潜龙镇派出所,先前那位警察大叔二话不说,忙着帮甘霞联系起过往车辆来。另一位值班的民警得知甘霞的情况后,见她冷得有些微微发抖,连忙上前嘘寒问暖,给她倒了杯热水,送来一块崭新的毛巾,还贴心地打开了小太阳加热器,而后拿出自己平日里储藏的一碗泡面,加了热水,帮她泡了起来。

吃过一点热乎乎的东西后,甘霞觉得自己恢复了些体力,也不感到那么冷了。她烤着小太阳取暖器,靠在长椅上,有点昏昏欲睡。

不久,警察大叔兴冲冲赶来,甘霞睁开朦胧的睡意,被告知他已经联系上了高速交警,恰好明天凌晨五点多有一辆血液中心的车会途经潜龙镇去上海,到时他可以提前将甘霞送至高速路口的疫情卡点。

甘霞喜出望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连连感谢。

警察大叔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特殊时刻,我们这里正好备了行军床,还有军被,我刚才顺便帮你准备了一下,你跟我来,去休息室睡一会儿,手机定好闹钟,我们四点半出发,五点钟赶到高速路口疫情卡点。”

“好的,谢谢。”语罢,甘霞跟在那位警察大叔身后径直去了休息室。

次日,凌晨四点半,手中闹铃准时响起。

甘霞睁开朦胧的睡眼,迅速振奋精神,翻身起床,将被子叠好后,来到派出所门口。彼时,警察大叔亲自开车,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很快,二人开车来到了潜龙镇高速路口的疫情卡点,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不久,警察大叔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到了血液中心司机的电话。随后,一辆血液中心的急救车驶过收费站疫情卡点,在警车旁停了下来。

警察大叔下了车,走到急救车驾驶室旁边,挺直了身躯,郑重向那司机敬了个礼。司机报以微笑,也回了个标准的军礼。两个人默默注视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随后,警察大叔转过头来,对甘霞饱含深情地说道:“快上车吧,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甘霞感动不已,目中泪光点点,郑重其事地向警察和那名急救车司机各自鞠了一躬,而后疾步走到副驾驶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急救车缓缓启动,离开了高速收费站的疫情卡点。

孰料,车开出去不远突然停了下来,甘霞从副驾驶位上探出头来,向后高声问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

警察大叔微微一笑,大声答道:“人民警察!”

“啊?”甘霞闻言一愣。

“我说,我叫人民警察!”

“哦?呵呵。”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也叫人民护士!为人民服务!”

警察大叔笑了,朗声说道:“你与我女儿一般大,都说你们是垮掉的一代,但是我看到的你却很勇敢!你是个英雄!”

“我不勇敢,也不是英雄!大叔,你是个好人!”甘霞朝后挥了挥手,车子继续启动,向前不断加速,渐行渐远。

时穷节乃现,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同根爱无疆,血脉互依浓情代代相传。

甘霞在她的请战书上列明了三个理由:

一、我年龄最小,如果不幸被感染了,我恢复的肯定会比年长的护士老师更快;

二、我没有谈恋爱,也没有结婚,后顾之忧更少;

三、我和其他护士不一样,我是汶川人,理应感恩。

一句汶川人,令人顿时热泪盈眶。也许,放眼世间,这种大爱相传的同胞之情,唯有种花家的人才能深刻理解。

其实,许许多多医疗救护队的天使们,只是父母眼中的孩子,看着她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再想想她们的勇气和一颗大爱之心,让人既心疼又感动。

警察大叔笑了,眼眶中噙着泪水,目送那辆车离去的背影,他缓缓举起右手,庄严地敬了个礼。

……

在去往上海的路上,与司机攀谈得知,原来这辆血液中心的急救车是去青浦区的一家医院的,司机龙齿急着去送血浆,是因为那里有危急的病人正在等待救治。

为了不耽误那边医院治病救人,甘霞打开手机导航,请求在进入上海后顺路的地方将自己放了下来。

她下车的地方,离自己的医院还有足足四十多公里。

甘霞心急如焚,看了看左右,路上却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打车软件也没有人接单。

事不宜迟,她四处寻找,终于在附近找到一辆共享单车,打开导航,继续向徐汇区的医院出发。

她一路骑车飞奔,护士长张蕊敏来电话时,她恰好到了医院附近,由于正在过马路,没敢接电话。

不过,一过马路,她就通过微信回了消息,告诉护士长自己已经到医院附近了。

终于,在出发前最后两分钟,甘霞到达了医院门口。由于医院有规定,共享单车不能入内,她只得将单车往门卫旁边随手一放。

门卫的保安一见,急得跑了出来,指着她的背影大喊:“哎,门口不能乱停乱放!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啊!回来,把车推走!”

甘霞一边朝行政楼跑去,一边回过头去,调皮地挥了挥手,遥呼道:“老路,是我!我是十五楼的小甘!马上要出发了,共享单车劳烦你帮我处理一下呗!若我能活着回来,请你吃蛋糕!”

“呃?”门卫保卫科的路师傅闻言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今天院里抗疫队员出发的事情,大声说道:“什么老路?得叫路师傅!老路是你叫的吗?我有那么老吗?你这小丫头片子,谁要吃你的蛋糕?车子我帮你放好,但是你得回来请我抽香烟,一根不行,得两根儿!”

“哎,谢啦!”甘霞听罢,高兴地回头挥了挥手,又高声喊道,“少抽点香烟,对身体不好!”

言罢,若一阵风似的,在路口转了个弯儿,人不见了。

彼时,五辆大巴已经发动,所有出发队员都已经上了车。排在前面的四辆大巴缓缓启动,鱼贯而出,朝门口驶去。

护士风月华的丈夫眼见车辆缓缓驶离,在车下痛哭流涕,大声喊道:“风月华,我爱你!风月华,我爱你!”

风月华是偷偷瞒着丈夫报的名,但丈夫知道后并没有责怪她,对她十分支持,还安慰她不要担心家里的一切。丈夫历来是个坚强的男人,自恋爱起几乎就没有见到丈夫流过一次眼泪,但这一次,他却情绪崩溃,哭得稀里哗啦的。风月华透过车窗凝望着丈夫,也在默默垂泪。

没有人知道前方有什么,没有人不心怀忐忑。

也许,这一眼,便是永诀。

护士赵英兰的丈夫两眼一抹泪,冲着大巴高声喊道:“赵英兰,你若平安回来,老子保证这辈子的家务都我包了!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

彼时,许多家属站在一起,都哭成了一个个泪人儿。

恰在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众家属身边奔了过去,甘霞一面追着大巴狂奔,一面高高挥舞着手:“等等我!等等我!还有我!我还没上车呢……”

第五辆大巴上的护士长张蕊敏定睛一看,她发现了甘霞,急忙跟司机说道:“师傅,我们还有个人没上车,你等一下,开开门。”

司机闻言停下了车,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飞奔而来的甘霞,遂将车靠了边,打开了车门。

护士长张蕊敏下了车,朝甘霞挥手喊道:“甘霞,甘霞!这里,这里!我们在这儿,上这辆车!”

“护士长!”甘霞突然看到张蕊敏不禁喜出望外,自己终于赶上了大部队,这一颗悬吊吊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来了。

气喘吁吁的甘霞随着护士长上了最后一辆巴士,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这时,甘霞忽然发现护士长张蕊敏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不禁好奇地问道:“护士长,你今天怎么戴了顶帽子啊?”

张蕊敏轻轻“哦”了一声,莞尔一笑,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甘霞乍然一见,突然愣住了。顿了顿,她才张了张口,惊愕地问道:“你、你的头发呢?”

“哦,全剃了。”护士长张蕊敏淡淡答道,“这样可以避免交叉感染,节约一些穿防护服的时间。”

“你这及腰长发可是留了很久的啊,你还真舍得啊。”甘霞愕然道。

瞧着甘霞那副惊愕的神情,张蕊敏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风趣地说道:“怎么样?这灯泡亮不亮?”

甘霞一下被她逗乐了。

张蕊敏笑了笑,而后正色道:“头发没了可以再长,首要问题是要先保护好自己,这样才能留着命去尽力救助更多的人。”

“嗯,我明白了。”甘霞点了点头。

言讫,护士长张蕊敏站起身来,趁机肃然道:“各位,我们到了武汉后,今晚有一项准备工作,就是所有人都必须留短发!长头发的一律剪掉!短发易于打理,可以减少交叉感染的机会,还可以节约换穿防护服的时间!都听清楚了吗?”

一车护士齐声答道:“都听清楚了!”

不久,五辆大巴准时抵达虹桥国际机场。瑞山医院一百三十八名抗疫队员陆续登上东航MU2469航班飞往武汉天河国际机场。

下午三点整,航班准时抵达。瑞山医院统一着装的抗疫队员在到达大厅取好行李后,鱼贯而出。事有凑巧,物有故然,这时,恰巧碰见了刚刚到达另外两个医院的抗疫支援队,从着装上可以分辨出,一队是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医疗队,一队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医疗队。

三队医护人员会师武汉,备受鼓舞,隔空遥呼“加油、加油”,互相鼓励打气,高高挥舞着拳头,神色坚毅。

很快,现代医学界传说中的四大天团“东齐鲁、西华西,北协和、南湘雅”会师武汉的消息不胫而走,感动全网,令人热血沸腾,士气大涨。因为就在2020年2月7日,北京协和医院第二批援鄂抗疫国家医疗队142名队员乘机驰援武汉,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第三批援鄂国家医疗队130人也已北上援鄂。

各地抽调组织的骨干医疗精英,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院,从1月24日开始,分别从上海、广东、四川、浙江、江苏等地出发,在短短数日内陆续抵达武汉,投入战斗,甚至陆军、空军、海军的顶尖医疗队也纷纷加入了一线抗疫作战。

至此,全村的龙已将最硬的鳞片支援给了武汉,哪怕自己也伤痕累累。

按照上级统一部署安排,新抵达的医疗支援队根据分配的医院进行对口支援,接管相关区域和病房。在增援的医护人员还没有到达武汉前,武汉所有医院都严重超负荷运转,许许多多医护人员为了应对疫情,每天只能勉强睡上两个小时,压力山大。

瑞山医院对口支援的是武汉市金银滩医院。

金银滩医院负责接待的是呼吸科的一位男医生,二十八岁,名叫汪涛。他今天刚下班,脱下厚厚的防护服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又长长呼了一口气,——长时间带着护目镜和口罩实在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搬运了医疗物资后。

摘下手套,他的双手早已被汗水浸透,皱皮满满,苍白得有些发乌,一眼望去,不禁令人不寒而栗。可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回去休息,因为人手短缺,他自告奋勇在下班后留下,负责接待今日抵达的上海医疗队。

汪涛按照预计到达的时间提前下了楼,与张院长等领导一起在门口静静等待着。

不久,数辆大巴开进了医院。汪涛面色一喜,只待车辆在路边停稳,便与接待的张院长一起急忙走上前去,迎接瑞山医院朱副院长一行。

双方都戴着口罩,本欲上前紧紧握手,忽然都反应过来,疫情特殊时刻,为了减少交叉感染的可能,应该避免握手、拥抱等近距离接触的举动,于是,双方注视着彼此,会心一笑,互相拱手以致意。

张院长动情地说道:“哎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你们可是我们的大救星啊!”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关系到全国人民的健康和生命,你我身为医护,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朱副院长铿锵有力地说罢,顿了顿,又道,“关键时刻,我们就别客套了,我们兵分三路,一队去住处,先负责安顿事宜;一队去接管病区;一队负责将带来的医疗物资运送至指定地点,以备上岗使用。”

“好,好!”张院长连连点头,激动地说道,“早就听闻朱院长办事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语罢,回头立刻作了分工:“汪涛,你负责病区病房交接,熟悉院内相关设施!李惠,你负责医疗物资对接与运送;赵嘉安,你负责下榻宾馆的安顿!”

汪涛、李惠、赵嘉安齐声答道:“是!”

朱副院长也回头吩咐道:“按事前部署,罗主任负责医疗物资运送清点、分发,蒲副主任负责病区病房交接,张蕊敏负责住处的安顿工作,都明白了吗?”

“明白!”领队的罗主任、蒲时易、张蕊敏不约而同高声答道。

“好,事不宜迟,现在就兵分三路,行动!”朱副院长掷地有声地说罢,抗疫队员按照事前分工,各自分开站队,分别由罗主任、蒲时易、张蕊敏三人领头,与金银滩医院的对接人员一起分头忙碌起来。

蒲时易带着部分队员跟在汪涛身后去了即将接管的北二病区、北三病区。上海医疗队员赶到时,靠窗的地板上许多金银滩医院的医护人员正横七竖八躺在那里,他们中有的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医生办公室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请战书,有医疗科室小组写的,也有个人写的,那上面用黑色水笔签着许许多多陌生的名字,按了一个又个鲜红的手印。其中,有一段话引起了蒲时易的注意,那段话是这么写的:

迄今为止,我的家人并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如有不幸,我自愿捐出我的遗体做研究之用,以便早日攻破病毒,请大家不要告诉我的父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妥善安排我的家人。我的工作能力虽然不强,但是关键时刻,绝不会做逃兵。

落款之人的名字“李惠”。

蒲时易读罢,眼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他偷偷摸了摸眼泪,忽然想起那个刚刚负责接待的女孩,她的名字就叫“李惠”。

“这个李惠……”蒲时易指了指那封请战书,忽然向汪涛问道。

汪涛回过头来,瞥见那封请战书,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后淡然笑道:“就是负责医疗运送与对接的那位。别看她年纪轻,但是干起活儿来,一点也不马虎。她是第一批响应医院参与一线抗疫的,从除夕夜一直坚守工作到现在……”汪涛说着说着,目中泪光点点,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蒲时易心领神会,抿着嘴点了点头,说道:“好了,我们开始吧,尽管完成交接!”

汪涛平复了一下情绪,默默颔首。

随后,众人落座开会。

汪涛郑重说道:“我们医院的情况比较严重,所有住院病区全部住满,目前已经处于风口浪尖,超负荷运转,医院也作出了很大的牺牲。感谢上海提前派出的数位专家前来摸底,制定作战任务。在上海医疗支援队抵达之前,经过协调,我们已经再清空了一幢楼,用于组建新病房,将四楼、五楼两层设为北二、北三病区,全部交由上海医疗队接管。不过,这两个新的隔离病区,目前实施简陋,只有基本的医疗配置,呼吸机、监护仪、ECMO(人工心肺仪)皆有待补充。”

“这两个病区有多少病房?”蒲时易问道。

“目前可以利用的病房有三十八间,可同时接诊七十多名重症患者。”汪涛正色答道。

“好,那病人的资料呢?”蒲时易又问。

汪涛对答如流:“首批病人确定的名单是五十八名,其中三十名确诊为中轻症患者,二十八名为重症。所有的病人资料,我们双方都一对一交接。”

蒲时易点了点头:“嗯,一定要一对一交接清楚。”随后,转过头对医疗队的队员郑重说道:“各位,按照出发前的部署,医疗队所有人员共分六组,每个病区三组,每六小时轮班,等后续人员充足后,再执行四小时一班。

虽然武汉与上海战场不同,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务必要做到精细化管理,把一整套操作规范、全质量管理的理念,不折不扣地搬到武汉来执行,在上海怎么做的,在武汉也要怎么做!有没有问题?”

所有医疗队员齐声答道:“没有问题!”

“好,”蒲时易微微颔首,一脸严肃地说道,“在正式上岗之前,所有人都必须接受高等级的专业防护培训。要想打好仗、打胜仗,必须要先做足充分的准备!未经培训,一律不准上前线!为了保证战斗力,要竭尽所能做到‘医疗人员零感染’!如何戴口罩,如何穿防护服,有哪些隔离病毒、防止感染的有效举措培训课上都会讲,相关的视频也会发在微信群中,大家不要大意,反复强调,一定要认真看、反复看!只有保护好自己,我们才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

……

开完会,瑞山医院支援队与金银滩医院之间一丝不苟地进行了交接,汪涛初步介绍了病区病人的情况,将病患的资料按照病情的不同程度轻症、中症、危重症进行了分类,并带领上海医疗支援队的队员熟悉了院内病区的各项设施。

为了尽快适应新环境,瑞山医院的抗疫队员还打开了自带的平板电脑和笔记本,对一些特殊情况做了记录。此外,汪涛还操作演示了一下本院的办公软件和系统,以及介绍了贴在墙面上的院方各部门的联系电话、紧急联系人,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上海医疗队所有人员汇合,参加了专业防护培训。

培训课后,为了作好表率,充分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上海医疗队在朱副院长的组织下,以五十三名党员为基础,成立了临时党支部,蒲时易等五名预备党员火线入党。

在医院大楼前,两名党员展开鲜红的党旗,一手执一旗角,向两旁拉开。

五名预备党员面对鲜红的党旗,集体庄严宣誓:“铮铮誓言铭于心,初心使命化于行!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持毛泽东思想,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

北二、北三病区。

楼中,负责对接医疗物资的护士长张蕊敏经过清点,发现病区缺乏消毒机和烘干机,便与其他医疗队员沈琴等人商议,经过讨论,所有人一致同意由个人捐出人民币五千元,为病区医护人员购买一台集消毒烘干功能为一体的洗衣机。

随后,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所有留着长发的护士统一在后勤组的安排下,陆续找到理发手艺还不错的甘师傅,剪了个“抗疫头”的短发,之后医疗队准时上岗,艰难的抗疫战斗开始了。

厚厚的防护服有三层,光是穿上一次就需要耗费半个小时的时间。而仅仅穿上防护服是不够的,还得戴上口罩,并互相帮忙用马克笔在战友的防护服上写上对方的名字。

事毕,蒲时易把队员集中在一起,站成数排,郑重说道:“同志们,众所周知,春节才刚刚结束,许多人都没有返回工作岗位,目前各地医疗物资短缺,防疫防护用品捉襟见肘,为了减少防护物资的损耗,我们每人每班只能使用一套防护服,期间不进食,水也要尽量少喝,否则经常跑厕所,会比较麻烦,也会增大病菌感染的机会。但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有些困难我们必须克服!记住,在这里上班,与在上海上班一样,每个班六个小时,早上八点查房,查完房后开始录医嘱、讨论病情、解决设备问题。工作非常紧凑,时间也很紧张,希望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你我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没有信心?!”

众人士气高涨,齐声答道:“有!”

蒲时易眼中涌现点点泪光,忽然想到《诗经》中的一首诗《秦风·无衣》,他饱含深情、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问道:“岂曰无衣?”

未曾想,所有队员想也不想,竟不约而同脱口而出:“与子同袍!”

蒲时易又道:“王于兴师!”

众人不假思索,接过话茬朗声道:“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现场气氛凝重、悲亢,但众志成城,人人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噙着泪的眼神中充满了坚毅,一种足以令对手胆寒、焕发力量的坚毅。

蒲时易目光从所有队员面上扫过,短促有力地下达了命令:“投入战斗,上岗!”

所有医疗队员作鸟兽散,各自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开始忙碌起来,便如在上海一般。

一个班头下来,所有人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这第一班、第一岗,对初来乍到的队员的生理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更何况还饿着肚子。一切以工作为重,一切都很仓促,以致于下了班,去哪里吃饭都还不知道。

为了尽快熟悉了解病患的情况,蒲时易带着人加班把所有病房都查了一遍,又补录了很多医嘱,检查了医疗设备。下班时,他的护目镜上全是雾水,脸上布满口罩勒过的深痕,为了保证卫生和无菌环境,工作期间他与同事一起洗了很多次手,许多队员的手由于被酒精长时间浸泡,发生了皴(cūn)缩,还破了皮,可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

第二个班的队员由重症科的吴珅主任率领,没有动员,没有要求,但每个人都很默契地提早到岗待命,及时替换了体力不支的队友。

下班后,蒲时易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医院食堂。不过,由于错过了饭点,食堂里已经没有什么饭菜了。

他与另一个医生谭瑞男白跑了一趟,无奈之下,只得一边往住处走去,一边用手机试试看,能否点外卖。

可惜,由于疫情及春节的原因,绝大部分餐馆都关了门,没有营业。

两人浏览了半天,看见一个个灰色的提示,有些泄气。

“唉!都关门了,吃饭都没地方。”谭瑞男叹了口气,沮丧地说道。

蒲时易停下脚步,环顾左右,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就去买泡面吧!这医院附近应该有开门的小卖部或超市吧?”

谭瑞男凝思了一下,说道:“照道理说应该有的,就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开还是不开。要不,发个消息问问那个负责接待的汪涛?”

“这种小事就算了吧,他说不定还在岗位上忙着呢。我们不如出门去走走,顺便瞧瞧?”

“行,听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商定结果,便一起往金银滩医院外走去。

然而,医院外的附近几条街道都走遍了,蒲时易与谭瑞男却没有发现一家开着的餐馆,而且连一个小卖部都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小型超市,却是大门紧闭,门上还贴着告示。

两人对望了一眼,无奈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苦涩。

谭瑞男失望地叹道:“唉!没想到都关门了,又白跑了一趟。”

“算了,还是先回去吧!回去再想想办法。我好像箱子里还有一包饼干,不行的话,咱俩一人一半,分着吃。”蒲时易说道。

谭瑞男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走吧。”

于是,在附近转了一圈的两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医院大门的入口处。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停在了金银滩医院的大门口。然而,车上却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司机。

谭瑞男眼前一亮,急忙碰了碰蒲时易的胳膊,说道:“哎,要不我们去问问那个出租车师傅?他经常跑的呀,肯定知道附近哪里有吃的!”

蒲时易觉得有道理,遂二话不说,与谭瑞男一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那辆出租车旁,敲了敲车窗。

开出租车的刘师傅见有客人走来,急忙摇下车窗,问道:“两位是金银滩医院的医护人员吗?要去哪儿?免费接送!”说着,用手指了指前挡风玻璃右下角贴着的一张纸,那上面写着“医护工作者免费接送”几个大字。

蒲时易愣了愣,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顿了顿,说道:“师傅,谢谢您!”

“谢我干嘛呢,这车都还没上呢,怎么就谢上了呢。你们是这医院的医护工作人员吧?是的话,赶紧上来,去哪儿直接告诉我就行,保证把你们安全、快速送到目的地!一毛不收,哦不,是一根毛都不少!”刘师傅认真地说道,眼神中跳动着光。

“师傅,我们是上海过来的医生,来支援金银滩医院的……”

刘师傅一听,原来是从上海赶来支援的,立刻喜笑颜开,激动万分:“哎哟,还真是医护工作人员呐,还是从大上海来的!我就说嘛,我这眼神不会看错的!啧啧啧,赶紧上车,赶紧上车!”热情洋溢的刘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下了车,绕到另外一边,帮蒲时易和谭瑞男拉开了车门,躬着身子,如五星级酒店的门童一样,恭请他们上车。

“师傅,真的谢谢您,您真的是太好了,武汉人民太热情了!”蒲时易感慨地说道,“不过……”

不料,话还未说完就被刘师傅抢了先:“别不过不过的,再难的日子都得过,全国一家亲,都是一家人!我、我……我不是武汉的,我是黄冈的,赶紧上车吧!”

“哦,那湖北人民太热情了!”蒲时易刚刚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感慨,就被刘师傅拽上了车,接着,谭瑞男也被塞了进来。

而后,刘师傅兴冲冲回到了驾驶位,关上车门,自豪地说道:“关键时刻,要万众一心,才能打赢这场战争,故此,本人在挡风玻璃前贴了这个标识,在小区的业主群、微信朋友圈承诺,凡是医护工作者、老弱病残孕出行不便的,都可以找我,免费接送,使命必达!”

蒲时易与谭瑞男对望了一眼,两人不住点头,只是那眼神中的笑容有点尴尬。

刘师傅激情澎湃地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过头来问道:“二位,你们准备去哪里啊?”

“呃……”蒲时易尴尬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师傅,我们下了班没有饭吃,这附近也找遍了,都关着门。其实,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吃口热饭而已……”

刘师傅一听,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若有所思:“哦,原来是这样。这附近倒真是没有什么吃的……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是谁?开出租车的活地图啊!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走起!”

语罢,刘师傅迅速转过头去,发动了车子,突然一脚油门,出租车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把坐在后排的蒲时易与谭瑞男二人吓了一大跳。

后排二人感受到车辆突然启动时的一种强大推背力,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刘师傅从车内的后视镜往后瞟了一眼,会心一笑,一边加速,一边大声提醒道:“二位,坐稳了!欢迎乘坐武汉第一快车手刘嘀嘀专车!”语罢,还操着蹩脚的中国式英文郑重其事地说道:“Welcome to Wuhan,Welcome to Jinyintan!”

“师傅,上车前你可没说你是武汉第一快车手啊!”谭瑞男捂住胸口,紧张地说道。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高手在民间,像我这样的高手就得低调、低调,再低调!怎么能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刘师傅振振有词说罢,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安慰道,“没事,小伙子,晕车这种场景我见得多了,我这就帮你把车窗打开,让你吹吹风,这样会好点儿。”

话音甫落,刘师傅果然打开了后排的车窗,迫不及待的谭瑞男一下趴在车窗口,胸中若浪涛翻涌不止。若不是因为戴着口罩,他估计早就坚持不住,哇哇向外大吐了。

蒲时易轻轻拍了拍同伴的后背,在车辆疾速行驶灌进来的大风中高声问道:“师傅,你准备带我们去哪儿吃饭啊?”

“放心,再远也不会过长江的!一会儿就到了!”

“我是担心去的地方我们人生地不熟的,等会儿怎么回医院啊!”

“没事儿,有我呢!等你们吃好饭,我就把你们送回来,安全送到,放心吧!”

“师傅,还没请教您贵姓呢,您怎么称呼啊?”

“姓刘,文刀刘!”

“刘师傅,谢谢您!”

“谢啥呀,身为武汉第一快车手的我,深藏功与名,十步送一人,还用谢吗?”

“刘师傅,我怎么听着这诗句有点耳熟呢?”蒲时易皱着眉头想了想,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

刘师傅嘿嘿一笑:“熟啊,那就对了!这可是诗仙李白与我一起共同创作的!”

“哦,是这样啊,刘师傅,您真厉害……”

“嗨,武汉第一快车手嘛!没点文化怎么能出来混呢?”刘师傅得意洋洋地说道。

蒲时易笑了笑,忽然觉得这个刘师傅挺风趣的,有点意思。

这时,刘师傅忽然神色一敛,不苟言笑,肃然道:“真要感谢的话,还是要感谢你们上海,感谢全国人民,感谢党,感谢政府!”

蒲时易闻罢默默点了点头。刘师傅说的这句话,没毛病。

……

大约过了十分钟,出租车在一条不知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路边是一家很小很小的餐饮店,里面有店主及父母兄妹五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喏,就是这儿了,这儿有饭吃!就是其他地方都关了门儿,这里也有饭吃!”刘师傅肯定地说道。

“这儿是哪儿啊?”蒲时易环顾左右,不解地问道。

“去吧!这家店的店主是个女孩子,她一听说金银滩等医院的医护人员下班不定时,吃饭有困难,就提前开门营业,叫来自己的家人一起帮忙,每天从早忙到晚,两只手当成四只手用。她们五个人每天要做将近一千份盒饭,专门供应附近各大医院的医护人员,常常忙到深夜,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原来如此。”蒲时易点了点头,幽幽道,“不过,这样的话,也太辛苦了。”

刘师傅苦笑道:“苦是苦了点儿,但非常时期,谁又不苦呢?还是应该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才能早日战胜疫情啊。”

言罢,刘师傅忽然打开车门,下了车,对店内忙碌的人大声说道:“罗老板!我这儿刚送来两位客人,是上海过来支援金银滩医院的医生,他们下班晚了,没饭吃了!你给他们准备两份盒饭吧!”

一个身材不高、约莫一米六左右的年轻女孩听见刘师傅的喊声,系着围兜就奔了出来,她的脸圆圆的,模样清秀而可爱,细长的睫毛下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灵气掺杂着一丝疲惫。

这姑娘就是此间小店的店主罗素梅。

罗素梅一眼望见出租车司机那熟悉的面孔,顿时笑了:“哟,原来是刘师傅啊!”言毕,瞥了一眼刚下车的蒲时易与谭瑞男二人,高兴地说道:“两位医生,多谢你们前来支援武汉!你们稍等,我这就为你们准备两份热腾腾的盒饭!”

“哎,那真的是太感谢了!”蒲时易点了点头,感激地望了罗素梅一眼。罗素梅说完,转过身回小店里去忙了。

蒲时易与谭瑞男闲来无事,便好奇地走到小店门口,偷偷向里面张望。

看得出来,小店的卫生做得很不错,地面和桌凳很整洁,为了避免碎发落入饭菜之中,店里的人都戴着厨师帽或包裹着头巾,此外,还戴着口罩,手上套着薄薄的、透明的一次性手套。

仅仅过了几分钟,罗素梅就打了两份盒饭快步走了出来,她一只手拿着两个饭盒,手脚还真是挺麻利的。

“两位,这是你们的盒饭。”罗素梅径直走到蒲时易面前,笑意盈盈地说道。

“哦,谢谢,谢谢!”蒲时易连连点头表示感谢,接过罗素梅递来的盒饭后又问,“一共多少钱?”

“对,一共多少钱,我来付,我来扫码。”站在一旁的谭瑞男说着,急忙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

罗素梅却莞尔一笑,说道:“你们都是来支援武汉的,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这顿饭钱免单,算我请的。”

蒲时易受宠若惊,急忙说道:“那怎么行?刘师傅说你们一天要做一千份来供应各大医院,若是都不收钱,会无以为继的,那样的话,我们后续吃饭就更成问题了!所以,无论如何,这饭钱一定要收!”

“对,我们不能白吃,一定要付的!”谭医生从旁附和道,随后开始在店门口搜寻起微信或支付宝的收款码来。

“一点心意,不吃白不吃嘛。”罗素梅淡淡笑道。

“白痴才白吃,白吃了变白痴,我们还想治病救人,可不能成白吃的白痴。”谭医生信誓旦旦的说道,可是他的话听起来总是觉得有点绕。

蒲时易也探着头向左右张望,试图找到店家贴出的价目表,可惜他没有瞧见,因为那价目表根本就没有贴在门外,而是贴住了店内。

“刘师傅,你知道盒饭多少钱一份吗?”蒲时易没有找到价目表,遂灵机一动,转过头问道。

“十六元一份!”刘师傅笑眯眯答道。

“好嘞,谢刘师傅!”谭医生悦然道,美滋滋扫了一下刚找到的店家微信收款码,付了两份盒饭的三十二元。

店内响起一个甜美的提示音:“您已收款三十二元。”

罗素梅听罢,微微蹙额,责怪道:“刘师傅,你怎么能这样呢?”。

“嗨,你要不就收下吧!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心里装着别人,可你这盒饭料也太足了,配菜又是胡萝卜炖牛腩,又是土豆炖五花肉,还要配青菜、鸡蛋或半个玉米,这春节期间的菜多贵啊,那么高的成本,你十六元一份已经是亏着卖了,卖一份亏损金额有限,你还能承受,可你每天要卖一千份啊!每份都亏,那就是每天亏损一千份,长此以往,怎么吃得消啊!”

“是啊,罗老板,这样下去不行的。要不我再给你添点儿,二十元一份,行不?”

“别别别!刘师傅言重了,言重了!虽然每天的确是有亏损,但亏损程度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大不了就等于去年一年白干好了,只要这疫情能早点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支援武汉,支援湖北,与大家的付出和贡献相比,我们做的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哎呀,小姑娘,没想到你的觉悟还挺高啊!”刘师傅不禁感慨万千。

“那是!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还是懂的。没有国,何来家?”罗素梅得意地说道。

刘师傅连连点头,欣然道:“对对对!”说着,沉默了一下,思索起来,喃喃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还专门问了我儿子的……哦,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大实话!”

蒲时易欣慰地笑了笑,扭头望了刘师傅一眼,又看看眼前的罗素梅,信心满满地说道:“有你们这句话,有你们这样的认识,有你们这样的支持,战胜病毒、战胜疫情,指日可待!”

话音甫落,不知谁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罗素梅瞅瞅左边的蒲时易,又瞧瞧右边的谭瑞男,最终,谭瑞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自我解嘲道:“看来是真的饿坏了,呵呵,呵呵呵。”

“瞧我,光顾这说话了,你们……你们要不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吧!饭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添;菜不够的话,也可以再加。”

谭瑞男与蒲时易求之不得,闻言大喜,遂连连点头。

“去里面吃吧。”罗素梅侧过身,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二位,慢慢吃,不急哈,我在车里等你们。”刘师傅向蒲时易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店去吃饭。

于是,蒲时易与谭瑞男两人进了小店,随便找个一张桌子坐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五分钟不到,盒饭便如同风卷残云一般被吃了个精光,罗素梅见状,又贴心地为他们加了些饭菜。两人确实饿坏了,也不再推辞,随即只花了三分钟不到,便将新加的热饭热菜一扫而空。

饭毕,细心的罗素梅怕他们日后还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便主动提出加了他俩的微信,今后只要是下班晚、没有饭吃的情况,就可以直接发消息给她,由她负责安排,并联系快递小哥将饭送至医院。

蒲时易和谭瑞男很高兴,没想到今日出来一趟,不但顺利吃到了热乎乎的饭菜,还解决了接下来的“下班晚、吃饭难”的问题。二人辞别罗素梅,从小店离开后,重新上了刘师傅的车。

在回去的路上,谭瑞男惬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叼着一根牙签悠悠说道:“吃饱了,喝足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可以继续战斗了!待会儿冲个澡,振奋一下精神,上医院的公众号,为发烧病人提供一下在线问诊服务吧!”

“嗯,如此甚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蒲时易点头表示赞同,与谭瑞男击掌,互相鼓励。

顺利返回金银滩医院以后,两人各自回了房间,还真按照车上所说,在线问诊,接诊了数十名病人。

翌日,蒲时易去接班时又有上个班头的医护错过了饭点,遇到了吃饭难题。于是,在征得了罗素梅的同意后,蒲时易将她的微信号发到了群里,推送给了其他医护队员。

一天,护士长张蕊敏和甘霞下班晚了两个小时,也没有饭吃,便想起了蒲时易推送在工作群中的罗素梅的微信。

张蕊敏加了罗素梅的微信后,很快便通过了验证。张蕊敏点了两份外卖的盒饭,通过微信把钱转给了罗素梅,还特意叮嘱道:“当前疫情形势越来越严重,医院环境存在感染的可能,请务必告知快递师傅,不要送上楼,我们自己到路边去拿。”

罗素梅回复信息:“明白了,一定转达!”

半小时后,快递小哥拿着盒饭到了金银滩医院门口。

张蕊敏和甘霞接到消息后,也到了大门口。

双方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由于疫情的原因,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快递小哥走到马路中央,欲继续向前走过来,将盒饭亲手交到她俩手上,张蕊敏见状急得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喊道:“别过来,别过来!就放在那里!我们不要接触,怕把病菌传染给你!你先走,等你走远了,我们再自己过来取!”

快递小哥点了点头,退了回去。随后,护士长张蕊敏环顾左右,疾步上前,将外卖从地上拿了起来,又向快递小哥笑了笑,挥手致意。

那快递小哥见外卖安全送到,也微微一笑,冲张蕊敏挥了挥手,转身去忙自己的下一单去了。

张蕊敏回到医院门口,从白色的塑料袋中翻起随餐所贴的收银小条,那上面打印着盒饭的名称,以及用黑笔写着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医生:辛苦了,送一份肉、一份菜。武汉,加油!”

张蕊敏和甘霞瞬间感动万分,回头一望,快递小哥却已不知所踪。两人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眼中亮晶晶的。

护士长张蕊敏叹道:“也不知道是谁的,呵呵。”

甘霞眨了眨眼,说道:“也许是店家送的,也许是刚才那位快递小哥送的。不过,最有可能是……”说到这里,甘霞欲言又止。

“最有可能是什么,是谁?”张蕊敏不解地问道。

甘霞嫣然一笑,答道:“中国人。”

张蕊敏微微一怔,茫然地望着甘霞。这时,甘霞神秘兮兮地将手中的另一张收银小条翻了过来,张蕊敏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五颗星星,竟然一面国旗的模样。

张蕊敏立刻反应过来了,脑海中情不自禁想起了那首歌,轻轻哼了起来,那是真实环境下、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不论信与不信,绝对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甘霞一听,也轻声附和,饱含深情地跟着唱了起来。二人一边轻声哼着歌,一边抬起头来向医院大楼的方向望去。

那里,和煦的阳光洒了下来,高高耸立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正迎风招展,高高飘扬……

这是危难时刻人的感情的自然外放,是一种精神寄托和期望,是一种强大的内心驱动力和憧憬,是延续数千年的龙魂,是华夏之魂,是民族之魂。

数日后,北二病区、北三病区的病房已经全部住满,而外面的病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求诊,一时人手吃紧、医疗物资吃紧。经过紧急商议后,金银滩医院准备将南二病区也转交给上海医疗支援队,而上海这边及时向上级领导与主管部门反馈了信息后,新一批的支援队已经在组织了。

这天,蒲时易刚上岗,张蕊敏便急匆匆走了过来,对他说道:“蒲主任,刚刚交接的时候,小雷说因为接手了南二病区,部分医疗物资紧急调去了南二病区,我们这边防护服和口罩有些吃紧。”

蒲时易皱了皱眉头,问道:“那小雷将情况反映上去了吗?”

“已经报上去了,不过后方组织、增拨防疫物资走完流程再送过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就算加班加点,也不一定能顺利过渡。而且,众所周知,各地的防疫物资都很紧张,因为相关生产企业好多都还没有复工,一下子需求量这么大,缺口在短期内肯定是无法填上的。不仅如此,我听罗主任说,朱副院长还在与张院长协商,将我们的一部分医疗物资调拨给金银滩医院作应急使用。”

“好吧,我知道了。既然组织上已经有了安排,那我们遵照执行便是。不过,我们也不能干坐着,得想想其他法子。”

“什么法子?”

“我听说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他们之前在网上团购过帆布衣服用作防护服用。”

“哦,你是说那个疫情上报的第一人,呼吸与重症医学科的张继先张主任?”

蒲时易点了点头。

张蕊敏恍然大悟:“对对对!她当时就是在网上下单买的,据说速度比医院订做配发的要快,能够很快到货。”

“不如我们自己凑点钱,在网上试着买一点吧,先尽量备个三百套。”

“行,我这就去安排,联系一下商家,晚点把价格和费用发到群里。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网上的这些物资估计也是紧俏货,能否凑得到三百套还是个未知数。”

“能凑多少凑多少吧。”蒲时易说完,径直去了办公室,而后带着其他医生一起查房去了。

没想到疫情的严峻程度远远超过想象,门诊的发热病人、确诊病人越来越多,丝毫不见减少的迹象。与此同时,医院每天的储备物资都在急剧消耗中,尤其以防护服、护目镜、口罩最为紧缺。

金银滩医院是本次疫情的核心医院之一,时刻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很快,医疗物资短缺的消息不胫而走,各种不同版本的信息在网上传得满天飞,万众瞩目之下,金银滩医院与上海医疗支援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当然,也感动了无数国人。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得知情况的各地百姓、全世界的华人侨胞都密切关注着疫情的进展,心急如焚。没有人号召,他们不约而同自发地行动起来,组织起来,利用自己的渠道与力量,开始捐款、捐物,扫遍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开始搜寻、购买口罩、防护服、护目镜、ECMO人工肺等物资,也有人亲力亲为,人肉将沉重的抗疫物资从国外背回。这些举动感动了无数网友,也激励着各条战线上的医护人员。

除此之外,疫情对大家的生活和收入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有人举步维艰,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于是,有人捐出了糕点食物,有人开着车千里送粮米、送蔬菜,其间涌现了许许多多的感人事迹,这些点点滴滴的善举,从涓涓细流汇成江河,终于积聚成了一股战胜疫情的磅礴力量。

山东日照,一名环卫工人匆匆走进派出所,扔下一个包着一万两千元现金的纸包,并留下纸条“急转武汉”,而后“落荒而逃”。

广东中山,一位“别人家的好邻居”郭先生,每天免费给小区派发一百斤新鲜蔬菜。

四川成都,华西医院急诊科收到匿名市民送来的外卖——五十杯热腾腾的咖啡,每杯咖啡上,还亲手写下了许多鼓励和祝福的话,比如“当走进工作间那一刻,你代表的就是中国”、“累了,就歇一歇”、“花朵会凋谢,果实会枯萎,但精神不会”等等,这些暖心的鼓励让疲惫不堪的医护人员倍感温暖。

一辆紧急运送抗疫物资的车辆前往武汉,经过收费站。工作人员把卡交给司机师傅时,特意起身敬了个礼:“师傅,您辛苦了!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司机师傅布满血丝的眼睛湿润了,默默接过通行卡,点了点头,车子继续缓缓向前开去。

车行几米,执勤的交警递来一瓶矿泉水:“师傅,辛苦了!拿点水,路上喝。”

此情此景,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可是这一幕,同样令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湖北武汉,东西湖区的一位年约四十五岁的菜农秦师傅,得知从上海、北京等地来的医疗队陆续入住离金银滩医院步行十五分钟的酒店后,他筹集了二十四箱新鲜蔬菜,骑着电动三轮车吹着冰冷的寒风,跑了整整四十公里才将蔬菜送到酒店。

秦师傅文化不高,不会使用手机导航,连路也不认识,全靠一路找人询问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酒店。抵达时,他的脸和手都被冷风吹得通红,这些菜不是他自家地里的菜,是他找老乡买的。要知道,武汉封城以后,蔬菜价格飞涨,本地菜农的蔬菜都是供不应求。这菜沉甸甸的,有营养,暖心。

那时,在场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哭了。

金银滩医院和上海医疗队在口罩即将告罄时,突然喜从天降,接到了一批捐赠的口罩。而口罩捐助者的名单里,有两个人特别引人注目。

一位郝先生在广州口罩厂务工,后厂子因经营不善倒闭,所欠的两万元工资抵扣成了一万八千只口罩,他没有趁机发笔国难财,而是将口罩悉数捐献了出来,令人感动。

另一位杭州的林先生,则在一起保姆纵火案中经历了炼狱般的痛苦,他是一家五口中唯一的幸存者。那场灾难之后,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的他,用妻儿的名字重新开了一家服装店。这次疫情,他默默捐出了五千个单价为十八元的口罩,总价值为九万元。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除夕,武汉蔡甸火神山医院开建。

大年三十早上八点,工人们提前抵达施工现场,义无反顾地投入建设。春节期间,工地上灯火通明,雨点冰冷,机器轰鸣,上百台挖机、推土机等机器通宵达旦、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一月二十六日,总建筑面积为7.5万平方米、拥有1500张床位的雷神山医院完成施工图纸,下令开建。从开始建设到最终验收移交,仅仅用了十余天。

什么叫众志成城?什么是基建狂魔?什么叫超级工程?

这就是!

这就是神州大地上旷古绝今的奇迹!

当火神山医院顺利完工,一位参与建造的工人骏先生拿到了七千两百元工资和三百元的车贴费。可是,他将自己辛苦挣来的全部工资,加上五十八元,用来购买了一百四十五箱牛奶,送给了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

大年三十,他们接到紧急任务,就匆匆赶来灾区支援建设了;年夜饭,他们是在工地上站着吃的。建设过程争分夺秒,犹如一场紧张的战斗,工人们昼夜奔忙,不辞辛劳。为了赶工期,顺利完成任务,甚至期间还发生了打架的小插曲。

好不容易顺利完成任务,他却不想要任何回报。

生活中,总有些平凡善良的人,让我们泪流满面,也让我们坚信,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必将到来。愿风雨过后,每一个人都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金银滩医院,北二病区,改建的重症监护室。

除了走廊窗外,天空那抹湛蓝的颜色,重症监护室的白天和夜晚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入夜,病房里的灯光显得有些昏暗,淡蓝色的墙面下,大大小小的仪器屏幕上闪烁着不断变化的数字,几台对讲机里不时传来人声,伴随着“滋滋作响”的电流声,里面交替着出现对患者病情的交流对话,还时不时提及一些普通人很少听过的药物名称。

除了对讲机和医护人员防护服摩擦的声音,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了。

麻醉科的医生王昭走了进来,准备给一名患者插管。

然而,在插管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些异常,患者的病情似乎急转直下。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忙通过对讲机联系了值班医生。闻讯赶来的蒲时易、谭瑞男等人对病人进行了紧急抢救。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病人免疫系统严重受损,胸腹积水伴有肾衰竭,呼吸极度困难,还出现了消化道大出血,纵然数位医生奋力抢救,使出浑身解数,一个小时后,病人仍然在抢救途中离世。

望着心电监护仪监测的心跳变成了一条平线,王昭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整个人突然崩溃,嚎啕大哭。

蒲时易神色悲戚,哽咽着说道:“病情发展太快了,没想到穷尽了各种救治方法,还是走了……”话未说完,他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在场其余人见状,无不怅然若失,恸哭流涕。

纵然睡眠严重不足,日日透支体力,可面对病人从轻中症转为危急重症,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撒手人寰,自己即使拼尽全力,却无力回天,蒲时易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这样的一幕,不只是发生在北二病区,也发生在金银滩医院的其他病区。其实,武汉其他各大医院中,这样的情形也在不断上演着。许多医护人员面对一个又一个离世的病人,情绪崩溃,流尽了眼泪,却深深感到无力。

可自己明明已经全力以赴,殚精竭虑了啊!

蒲时易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治疗手段和思路必须要换换,于是立即向罗队长以及院方领导反映情况,强烈要求考虑其他治疗方式。当然,这其他治疗方式,指的是中医介入治疗。本来,上海各大医院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相关的中医科室,但是中医科室人员编制少,这次随行的人员中并没有他们的身影。

不过,罗队长听完蒲时易的陈述和建议后,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说要向上级领导请示,这么大的事情他可做不了主。于是,两人一起找到朱副院长。

朱副院长得知蒲时易的想法后,沉默了一阵,面色凝重,安慰道:“你们不要难过,我相信办法总归会有的,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就向上级领导和抗疫指挥部门反映。”语罢,又拍了拍蒲时易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的想法与你差不多,当下应该放弃门户之见,以大局为重,以百姓的生命为重,以国家为重,不能计较个人荣辱与一时得失,否则,将来一定追悔莫及。”

蒲时易听罢,微微颔首。这时,罗主任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说道:“你看吧,我就知道朱院长深明大义,找他没错吧?”

蒲时易一笑置之。

朱副院长略作沉吟,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哦,对了,明天正好有个一线抗疫情况的汇报大会,武汉抗疫领导小组的专家组长会来,有什么建议的话,明天也可以在会上反映反映。”

“好。”蒲时易点了点头,又问,“我们俩都要参加吗?”

“对,你们俩都得参加,时间是明天上午十点。”朱副院长肯定地答道。

……

翌日,上午十点,抗疫情况汇报大会在金银滩医院会议大厅举行。来自各医院的代表、各科室的负责人,以及相关部门、武汉疫情领导小组的诸多专家、领导济济一堂。

大会开始,金银滩医院的张院长首先介绍道:“各位领导、各位同仁,非常时刻,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先说一下本院的收治情况。

本院首批41位患者的临床结果是,其中13位患者、约占32%的比例,被送入重症监护室,有六位患者死亡。换言之,本院早期感染情况,死亡率为15%,情况十分严重,不容乐观。

目前,按照上级部门安排,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以及方舱医院启用后,金银滩医院是重症患者收治的定点医院,重症、危重症患者的数量在不断增长,导致死亡病例绝对数持续上升,死亡病例主要以老人和有基础疾病的病人为主。

幸运的是,本院及时得到了国家卫健委、上海及浙江医疗队的支援,也得到了中医科学院医疗队的支持,由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闫副局长亲自带队,驰援本院。我们全院上下,都非常感动,谢谢!谢谢诸位不计生死、抛却荣辱,对武汉、对本院的鼎立支持!”说到这里,张院长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他郑重地站起身来,向在场的各位同仁深深鞠了一躬。

全场雅雀无声,气氛凝重,若在平时,定然是掌声如潮,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心情复杂,却没有一人鼓掌。

张院长重新落座后,武汉当地的一位专家组成员李医生接着说道:“目前,华中科技大学团队已经完成九例新冠肺炎患者遗体病理解剖,病理报告的公布将对下一步的临床救治起推动作用。 病理结果一旦出来,可能对解决一些根源的东西起到重要作用,比如病毒存在的脏器有多少,这个东西能出来以后,至少大家会对病毒侵袭力有一个实质性的判定。这样,我们就知道通过怎样的方式,可以在早期对病毒传播发展进行干涉阻断,让它不要变成重症,也就可以免除危重症的苦恼了。”

话音甫落,会场中便有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一人道:“可是,这个病理结果还需要多久呢?不会是三个月,甚至半年吧?”

又一人接过话茬说道:“那样的话,我们等不起啊!日日火烧眉毛,看着每天不断增加的黑色死亡数字,心里真是太憋屈、太难受了!”

“是啊!那究竟需要多久呢?而且就算病理结果出来,它也不是特效药,这期间转为危重症的病人可能早就离世了!”驰援武汉的浙江医疗队一名郑姓专家说道,“我们南七区是重症监护室,收治的全部是危重症,病程发展太快了,病人往往表现为多器官功能衰竭、缺氧严重,生命体征难以稳定,连争取一个时间窗口都办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没了。

一名护士长负责的四张病床住过八个病人,遗憾的是五人已于近日陆续离世。

实不相瞒,我们挺受打击的,也感到一种从而有过的沮丧,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干了几十年的ICU,从未碰到过病人的病情那么难掌控,措手不及不说,许多人情绪崩溃,失去了信心,躲在背后偷偷抹眼泪。”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哽咽了,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水。

接着,其余各病区也都陆续汇报了相关轻中症转危急重症情况、以及病亡情况。

与会众人听罢,感到压力巨大,形势的严峻程度远远超过想象。

不过,南一病区的代表边医生尚未发言,他仍旧保持着沉默。援鄂医疗队中,接管金银滩医院南一病区的医疗队由中医科学院组建,主要由西苑医院和广安门医院共三十多名医护人员组成,人数很少,本次大会也只派出了一名代表。

这时,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唉?对了,他们南一病区怎么样?要是其他法子都不行的话,我们考虑考虑祖国医学?”

话音甫落,立刻有人毫不留情地驳斥道:“祖国医学靠‘四气五味’来治病,本身就值得可疑,现代药理学研究,治病应该靠的药物的有效成分啊!怎么能靠‘四气五味’这种奇谈怪论呢?反正,我不能理解,它也无法令人信服,不科学!”

“是啊!那个什么阴阳五行的理论,听起来就像是玄学,哪儿有半点科学道理的成分?”

“对啊,还有那个什么五运六气,都能把人绕晕,什么经什么脉的,武侠玄幻小说里才有的,生理解剖学上哪儿有啊。这种虚无缥缈的理论,还是算了吧。”

边医生听得众人窃议纷纷,忍不住举手发言,在得到主持人的许可后,他站起身来,不苟言笑,掷地有声地说道:“方才听到有人说祖国医学的理论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显然有些误解,我想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下。

祖国医学不是玄学,它是实实在在的几千年的理论总结,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临症医学,是经验的总结。我想说明的是,祖国医学治病救人,从来不是仅仅靠单一的药性成分,而是靠‘四气五味’,靠‘药对组合’产生的反应,靠调整剂量去调整不同药效,有点类似数学上的排列组合,不同的排列组合,就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四气五味’听起来玄乎,其实一点儿都不玄,它关系着药物的性能和效用。在地球这个大环境中,所有的生物都有各自不同的味道、性质,我们的祖先通过数千年的积累,才用取类比象的方式将这些纷繁复杂的东西归纳整理出来,长期研究,并根据实际疗效反复验证,最终好不容易才总结得出了其中的规律,形成了‘四气五味’之说。‘四气’即药物的寒、热、温、凉四种特性,‘五味’即酸、甘、苦、辛、咸。”

旁边一人白了边医生一眼,瘪瘪嘴道:“少扯那些没用的,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跟有效的药物成分之间有什么关系……”

边医生淡淡一笑,反驳道:“治病是光讲药物成分吗?呵呵。那只是走了其中的一条小路而已,怎么能以偏概全呢?比如,浮小麦与沉小麦,都是小麦,可效用一样吗?桑叶和霜桑叶,都是桑叶,作用一样吗?桂枝、肉桂、桂心,都是一棵树上的,生长部位不同,即使成分大同小异,所起的作用也不同,同样的例子多不胜数、不胜枚举。

又比如,天花粉和栝楼,一个是根,一个是果实;白芥子与萝卜,一个是果实,一个是根茎。生长部位不同,环境不同,所以造成了不同的功效。还有橘子,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细辛,有辽细辛和华细辛,二者因为生长环境不同,水土不同,故功效不同。丹参、葛根、附子等亦是如此。

若这么常见的问题还不能看出端倪,那么我再举一个例子,大棚里种植的反季蔬菜,与当季的蔬菜,口味一样吗?吃得出来吗?哪个更好吃一点?你从菜市场买回去的西红柿还是以前那个味道吗?”

“你……”那人欲言又止,显然有些生气,顿了顿,又嘀咕了一句,“不知所云!无聊!这是开会,不是来扯皮的!”

“呵呵,无聊?扯皮?”边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其实,不仅仅是植物如此,这个浅显的道理一样适合动物,身为万物灵长的人也不例外。不同的生长环境与气候、不同的水土饮食,都会造成同一类动植物之间存在差异性。因为,当地的动植物必须适应那个特殊的环境才能长期生存并繁衍下去。

理解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明白为何非洲的人比较黑,温带、亚热带的人不那么黑,生长在寒带的人会相对而言比较白。总而言之,祖国医学与现代医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治病思路。我们应该对未知保有一份敬畏,若不能理解,还请不要妄加评论。”

话音一落,人群中又有几人悄悄议论起来。

“呵呵,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倒是一堆一堆的,就是不知道实际战果如何……”

“他们就那么点儿人,干什么事儿估计都捉襟见肘,我们这么多人应付起来都很吃力呢,不要说他们了……能力再强,能强到哪儿去?”

“现代医学有双盲实验,新药上市有严格的临床实验,祖国医学,呵呵,还是算了吧!”

边医生听罢,淡然笑道:“若真要对比溯源,现代医学从洛克菲勒推动建立至今,只有短短一百五十年不到,虽然有严格的临床实验,但在动物身上取得的实验数据更多。恕我直言,动物身上能行的,在人身上就不一定完全能行,因为两者之间,仍旧有着巨大的差异……”

武汉抗疫领导小组的一位副组长面露愠色,沉声喝道:“够了!你啰啰嗦嗦就说这些?这是开会,是汇报情况,不是上课!你、你,是哪个病区的?说说你们病区的统计情况,其他的不要说了!”

“我是南一病区的,关于我们病区的统计情况,还在统计中,一会儿就送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统计?不知道今天开会啊?”

“对不起,我们只有三十多人,人员确实比较少,常常要一人身肩数职,一切又都是从零开始,所以昨天统计的慢了一些。不过,很快就会送来的。”

“既然没有统计数据,那你就赶紧坐下吧,别说了。”

“可是我话还未说完……”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要给大家上课吗?这里哪个不是硕导、博导,哪个不是在医院干了几十年的?都是带学生的,教别人的,都是老师,还用得着谁来上课吗?”

“作为一名党员,我只是想说,若要打赢一场战争,首先必须要统一思想,面对现实要有清醒的认识,现在我们面对共同的敌人,队伍内部却出现了一些不理解的声音,这样的误解,我觉得有必要解开,有必要把话说明,否则,不利于战斗。”

“你……”那位副组长听罢,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指了指边医生,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顿了顿,又转向旁边的张院长,气呼呼地说道:“张院长,你看看他,看看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张院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劝慰道:“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一时无法解决,要集思广益,他也是一片好意,让他把话说完吧。”

那位副组长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巴,像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一般,脸色比猪肝还难看。

边医生感激地望了张院长一眼,继续说道:“我在这里郑重请求大家,若一条路不通,请认真考虑一下祖国医学的方式或手段。祖国医学是数千年的临症医学,它不断总结完善,总结的是病症辨证要点、病人症状、用药经验、方剂的化裁加减,这些宝贵的经验都是在人的身上取得的,效用经过数千年的验证,完全不用怀疑。

并且,祖国医学有个特点,可以异病同治、同病异治,只要发病原因相同,哪怕病位不同,都可以采用同样的方式方法进行量体裁衣,加减治疗。比如,甲状腺结节、乳腺增生、胃肠息肉,还有一些囊肿等等,内在成因归纳起来不外乎都是痰阻痰湿、气滞郁结、血瘀湿热等几种,所以都可以用同一种经方为基础,针对不同的症状进行化裁医治。

换言之,不管它最终确诊后是什么病,即使是未知的病,只要出现了符合辨证要点的症状,那么就可以用相应的经方对症治疗,解决一个症状是一个症状,当病人所有的症状消失,五脏六腑正常,病也就自然治愈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用那么被动了。”

张院长点了点头,道:“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否则,以现在的情形,在抗生素形成耐药性,持续升级激素、加大剂量的话,会对病人造成不利的影响,也许将来会留下后遗症。一个病治好了,另一个病根却落下了,这种的结果恐怕令人难以接受啊。”

话音甫落,会场中一人举起手来,言辞激烈地说道:“我表示反对!这连病都没搞清楚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形成此病,现代医学不行,需要时间研究,那祖国医学就不需要时间研究了吗?我们搞科学研究,来不得半点虚假,不把病因弄清楚就随便治疗,那是不负责任!出了事情怎么办?”

边医生反驳道:“问题是现在究竟是什么病毒引起的,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病毒,我们也一无所知啊!只是有了一新冠肺炎的病毒命名,其他知之甚少。难道现在病人来求诊,我们什么事情都不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如果医院都束手无策,那百姓必然会失望透顶,肯定怨声载道的!关键时刻,医院医生是要穷尽一切办法救死扶伤的啊!”

那人激动地辩解道:“我们哪有什么都没做?我们已经根据以往积累的经验,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该上的药都上了,该用过的治疗方案都用了!依我看,最有效的,还是人工肺!但是这玩意儿设备太昂贵了,还是个稀缺货!碰到疫情,就算再有钱,也来不及生产啊!况且,生产还需要不少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也救不了近火。”

蒲时易与谭瑞男听着二人的争论,默默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边医生义正辞严地说道:“哦,你也承认了,既然现在是什么样的病毒也没个定论,也在用药治疗,那为什么可以上抗生素、激素,就不能试试中草药的法子呢?

祖国医学的思维模式与现代医学不同,现代医学注重微观,也颇有建树,但我们也要看到它只有短短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迄今为止并未发展出一套整体的指导理论;祖国医学却不同,它是整体思维模式、全局思维模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历经数千年人体试验验证并证明行之有效的整体理论,而不是一个片段或者局部!

所以,在祖国医学看来,我不需要知道你是什么病因引起的,但只要出现符合辨证特点的情况,就可以大胆对症下药,从而解决这个症状!

如今局势,现代医学更为发达的国家和地区都未能控制住病情的蔓延,确诊人数呈几何级增长,医疗资源被严重挤兑,而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实际的情况可能远远比看到的表面还要糟糕。如果,这就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战役,关乎国家命运,关乎我们每个人的生死荣辱,我们还会计较究竟是用哪种法子来治病救人吗?”

此言一出,整个会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陷入了沉默。

主持会议的张院长凝思片刻,缓缓说道:“在老百姓的眼里,不管是现代医学,还是祖国医学,能够治病救人、行之有效的才是好医学。”

朱副院长出身医学世家,在投身现代医学前,家中祖辈有好几位都是中医,且在祖国医学上有颇多建树。

他与张院长对视了一眼,也启口发言道:“目前这种肺病仅有命名,毒株尚未分离,病毒结构也不清楚,还没有什么有效的医疗手段和方法。常规的治疗方式,抗生素、激素、免疫抑制剂等都考虑过了,也尝试过了,效果均不理想。若是贸然加大剂量,每个人体质因人而异,还可能会产生许多副作用和后遗症,我不赞成。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天职,我无法接受我的病人出院后还落下其他病根,痛苦一生。”

顿了顿,他抬手招呼边医生坐下,继续说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专家,针对病情都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我表示尊重,也充分理解。遇到困难,有些争议、有些矛盾,在所难免。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都应该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打赢这场硬仗。只是采取的方式、方法和救治手段,尽自己所能,有所区别而已。”

张院长听罢,点了点头,对朱副院长的说法表示赞同。

这时,一位姓林的医生举手请求发言。张院长微微一笑,问道:“林主任,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畅所欲言!”说着,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发言了。

林主任正色道:“谢谢张院长。我就说说我个人的看法,仅代表一家之言。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们学的是现代医学,用的也是现代医学的方法,除此之外,其他救治方法,我们压根儿不了解,是好是坏也无法评估。若是贸然启用别的救治方案,一来我们不会,二来倘若治疗过程中出现什么差错,造成了一些不利的后果,这个责任由谁来承担?”

话音甫落,立刻有人议论纷纷。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这个意见!若用祖国医学的救治手段,出了问题怎么办?谁来负责呢?”

“我们的看法与林主任基本相同,林主任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附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又说道:“这个权责若不清晰,我们不敢呐!”

另一人颔首道:“是啊,如果这样的话,还得向各自院属领导和上级部门汇报呢,能否同意还是个问题,我们身在一线是绝对不敢擅作主张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整个会场便围绕这个问题争论起来,气氛愈来愈热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嗨,你说的那个打仗,而且是古时候的那一套,不合时宜!”

“怎么不合时宜了?现在就是战时状态,一线发生的情况可谓千变万化,难道你还要事无巨细逐一向院领导汇报吗?医生在手术台上争分夺秒救人,难道如何开刀,多缝一针、少缝一针,也要马上向领导汇报吗?等你汇报完,人都可能不在了!”

“你这比喻不合适!现在人不还在吗?”

“可是每天看着那不断增长的死亡人数,黑色数字,我心里就……就、就堵得慌,就很难受啊!”

“我心里也难受!其实,不管是哪种方法,只要能救人,我都想尝试尝试。”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用什么方法救人是大问题……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上面下命令,免除责任,那倒是还可以一试。”

……

此时,朱副院长见整个会场叽叽喳喳,如同菜市场一般,便喝了口水,说道:“各位,各位!我们身负重任,都是前来救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诸位能否冷静下来,再听我说两句?”

原本窃窃私语的整个会场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朱副院长。

朱副院长酝酿了一下,缓缓说道:“诸位都是各大医院的领导和骨感力量,来到抗疫一线,大家的行动和勇气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品行,将来必定为史册所铭记。

我想说的是,病毒这个敌人已经如潮水般疯狂涌来,夺去我们的同胞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若这病毒是一百多年前的八国联军,我们要奋起抵抗,抵御外辱,你会在乎你手中的刀枪是哪里造的吗?你会在意它是本国造的,还是国外造的吗?我相信,你们都会无一例外地回答说‘不在意,只要能杀死敌人,那就是好刀,那就是好枪!’”

整个会场一下沉默了,先前训斥边医生的那位抗疫小组的领导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

主持大会的张院长感激地望了一眼慷慨陈词的朱副院长。

朱副院长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又到了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说是国家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也毫不为过,我朱某人在这里恳请大家摒弃门户之见,勇于担当与决策,将真实情况与困难及时反馈给上级,我相信上级部门与领导一定能根据情况及时作出统一部署和安排的。

我们作为一线人员,所要做的,就是坚决执行命令,坚决完成任务,打赢这场亘古未有的攻坚战!

至于,实际情况中遇到的抢救病人缺乏更多有效手段和方法的问题,人工肺ECMO严重不足的问题,我想我们是时候做些改变了,不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祖国医学,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被别人扼住咽喉,像芯片那样卡脖子的,唯有为祖国服务的,唯有一心一意为人民健康谋福祉的,才是好医学!”

众人听罢,一片沉默。

这时,主持会议的张院长接了一个电话,起身出了会场。不一会儿,他重新回到会场,身后跟着几名国家抗疫指导小组的专家和领导。

张院长请几位专家和领导落座后,向全场宣布道:“诸位,国家抗疫指导小组的专家和领导也到了,他们带了上级的决定,相信前面大家提出的种种疑问,也能一锤定音,得到最权威的答复!”语罢,他转向旁边的童院士,说道:“下面有请童院士发言。”

童院士冲张院长微微颔首,语重心长地说道:“同志们,在国家危难的特殊时刻,我们身为医务人员、战斗在一线的战士,必须思想统一、步调一致,要齐心协力、万众一心,方能取得抗疫的胜利。

我知道,因为每个人所学专业不同,所熟悉的领域也不同,在对病情的认识和采用的治疗手段上可能有不同的见解,存在巨大的分歧,甚至互相之间还有一些不待见,或者说是不愉快的抵触情绪。

为了尽快统一思想,那就请允许我多费些口舌,先从03年的那场非典战役说起吧。

在医学界,众所周知的是,03年非典,广州中医药大学一附院在国医大师邓铁涛的带领下做到了做到了四个零,即零死亡、零转院、零感染、零后遗症,令世人震惊。北京小汤山,中医专家组领衔的也是邓教授,在中医药介入治疗之后,死亡率得以大幅降低。非典一战,中医药可谓居功至伟,挽狂澜于既倒。

放眼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医药抗疫之战大大小小数百次,没有一次缺席。可以说,祖国医学是我们的守护神一点儿也不为过。它是我们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是我的老祖宗,也是在座各位的老祖宗。

知道十七年前非典肆虐期间,香港致死率是多少吗?17%。当时,香港感染1755例,死亡300人。

台湾呢,知道吗?

台湾感染665例,死亡180人,致死率27%。

反观整个中国大陆呢?感染病例5327例,死亡349人,致死率平均下来才6.5%。香港的医疗水平若按照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排名,那可是妥妥的前五名啊!现代医学水平如此之高,死亡率却远超大陆。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后遗症。怎么会这样?那是因为,大陆有中医的介入治疗,可是香港没有,香港是纯现代医学诊治。

当时,广东和北京都是重灾区,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广东感染病例1511例,治愈1441例,死亡57人,致死率3.7%,留下后遗症的只有13人而已。据后来的统计数据,北京感染病例为2521例,治愈1087例,死亡181例,留下后遗症的人数为1253例。

为什么?

因为广东救治时主要是以中医为主。

在那场灾难中,北京还牺牲了近百名医护人员,代价不可谓不惨烈,教训不可谓不深刻。我说的这些,绝不是胡乱编造,也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网上公开的数据。其实,这些事情整个医学界都有目共睹。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们要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也许,有人要问,广东的中医药传承为什么做得比较好?广东又没有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或者神医华佗。但是自古岭南一派,医家辈出,杰出者有罗浮山下的葛洪大师啊!还有他的妻子鲍姑,也是针灸方面的一代大家。

对,屠呦呦就是从葛洪的著作《肘后备急方》中悟得真谛,以冷萃取法提炼青蒿素,从而获得诺贝尔奖的。葛洪除了是大医,还是道家大师、炼丹大师,后来的火药、化学都与炼丹有着紧密的关系。

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去过香港,肯定知道离大屿山不远,有一个黄大仙,这个黄大仙不仅在广州、香港,而且在东南亚也很有名。那么,当地百姓为什么要纪念黄大仙呢?他是一个神话人物吗?当然不是,这个黄大仙其实就是葛洪的亲传弟子之一。他悬壶济世,造福一方百姓,正如他的师父葛洪一样,所以死后当地百姓立祠以纪念他的功绩。

葛洪、黄大仙生活的年代,距今已经一千六百多年了,可是他们的传说在当地仍然口口相传,代代延续,对当地的影响,至今依然。

这只是医学吗?不,这也是文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进则救国,退则救民。

所以,我们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文化,相信历经数千年传承下来的祖国医学,不要在未知的情况下排斥它,而要努力学习、运用它,把它发扬光大,继续为国家和人民的生命健康做贡献!谢谢大家!”

童院士说完,站起身来,向在场所有的医护人员深深鞠了一躬,既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恳求。

国家抗疫指导小组的另一名专家白院士见状,也对众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接过话茬缓缓说道:“刚才童院士的一番话,令我十分感慨。请允许我借此机会,给大家讲个几十年前的小故事。

1974年,毛主席患白内障逐渐失明,因为身体健康状况的原因,咳嗽比较厉害,不宜做手术。虽然白内障的手术仅有4到6毫米的切口,但术后通常会缝五针,无论术中还是术后,倘若咳嗽厉害了,缝合处就有可能开裂,而裂开一针都有可能产生严重后果。

因此,中央思虑再三,研究决定,专门请来唐由之以祖国医学的‘金针拨障术’为毛主席诊治。整个过程实际只用了四分钟,无需缝合。其后不久,毛主席的一只眼睛得以重见光明。

祖国医学的眼科对于‘金针拨障术’的记录,始自唐代,而终于明清。唐朝医书《眼科龙木论》中对于白内障针拨术的记载,系统地论述了72种内外障眼病症。清代黄庭镜《目经大成》中对‘针拨白内障’金针刺入位置的描述是:‘风轮与锐眦相半正中插入,毫发无偏’,但是这种手法已经在清代后失传了。

唐由之便是根据这段文字的有限信息,确定‘风轮’就是今天所说的‘黑眼珠’,‘锐眦’就是‘外眼角’,那么‘相半’的位置就是黑眼珠和外眼角正中间的白眼珠部位,也就是8毫米外侧白眼球加6毫米黑眼球的一半,然后取中间处。而这一位置,在现代医学中叫‘睫状体平坦部’,是早就有定论的禁区死穴。当时,现代医学认为这是一块禁区,在这里动手术会发生‘交感性眼炎’、‘大出血’等等一系列不堪设想的后果。印度曾经在这一禁区做过552例手术,两年内病人全部因为各种各样的后遗症失明。

可是,唐由之相信祖国医学传下的典籍,手法虽然失传了,但还可以继续研究和摸索。于是,他按照书中所述,进针部位取‘睫状体平坦部’这个‘死穴’,开始了动物实验、尸体解剖实验,结果大获成功,并于1961年在《江苏中医》杂志上发表了相关论文。

之后,由唐由之研究并重新发掘整理的‘白内障针拨术’,到1974年时已经先后成功诊治了六千多名患者,让他们重见光明。

时至今日,当年现代医学早有定论的‘死穴’已不再是禁区,今天很多眼部手术都是从这个‘死穴’切口进入眼球后部的。但在半个世纪前,若唐由之畏畏缩缩,不相信祖国医学,不相信老祖宗传下典籍和经验,他何来勇气去研究推翻现代医学的定论呢?

之所以要给大家讲这么一个小故事,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是故事背后的传承与信任,对我们自己的文化要有信心,对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要有自信。

国家领导层对整个抗疫形势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所以,对于国家下达的指令、作出的决定,我们必须要坚决贯彻到底,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

言讫,边医生带头鼓起了掌,蒲时易、谭瑞男对视了一眼,也跟着鼓起掌来。未几,鼓掌之人渐渐多了起来,先前稀稀落落的掌声被淹没在了全场潮水般的掌声之中,所有掌声汇成一片,掌声雷动。

白院士伸出双手向下轻轻按了按,示意会场继续保持安静,掌声渐渐消失了。

随后,白院士说道:“好了,我的话讲完了,下面有请国家抗疫指导小组孙副组长宣布有关决定。”

孙副组长神情肃然,目光扫视左右,郑重说道:“同志们,不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祖国医学,都是保护国家和人民生命健康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但遇到困难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要以事实来说话。要把国家安全、人民健康置于首要地位。

鉴于抗疫的严峻形势,鉴于现代医学目前尚未有针对病情研发的特效药,党和政府经过集体研究,已经作出了重大决定,此次抗疫必须统一救治手段和方法,不能各自为战,应以祖国医学为主,结合现代医学的辅助手段,国家卫健委即将发布最新版的施行指南,各地要以施行指南为准,制定具体的救治方案。

这个决定是经过整体研究和评估,审慎作出的。施行指南中的方法已经在一些地方取得了不错的成效,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运用祖国医学进行治疗,不但效果好,而且成本低,省下的费用那可是笔天文数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发挥好祖国医学,不仅可以降低患者的医疗成本,还可以缓解医患关系,同时可以极大的缓解医保系统承受的巨大压力。遍观全球各国,医保系统的最大问题就是资金短缺。众所周知,我们国家的人口红利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结婚率和生育率都持续低迷,寅吃卯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必将难以为继。

所以,面对新的挑战,也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

抗疫大战,时不我待,必须争分夺秒,我们不能无休止的争论下去,裹足不前,贻误战机。我再强调一下,所有人都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是战时状态,不是平时,绝不能麻痹大意!若有不遵守纪律的严重情况,得按战时纪律处置!

下面,请国家中医科学院援鄂抗疫中医医疗队的苗主任为大家介绍一下针对本次疫情新冠肺炎患者研发的有效方药‘化湿败毒方’。据我所知,这个‘化湿败毒方’已经在金银滩医院使用了一段时间,效果不错,值得推广。”

苗主任说道:“谢谢孙副组长!下面由我来为大家汇报一下金银滩医院南一病区的收治情况。

初来时,与大家遇到的情形相同,医疗物资短缺,没有中药房,没有中药饮片,没有中药颗粒剂,没有中药处方信息系统,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南一病区共有42张病床,迄今为止,累计收治新冠肺炎重症、危重症患者五十多人,多数为老年患者,既往基础病复杂,并发症多,给护理工作带来了巨大挑战。我们将所有病人分为暴露组和非暴露组对照治疗,其中使用‘化湿败毒方’等纯中药治疗四十例,余下皆为中西医联合疗法。目前,所有病人病情稳定,‘化湿败毒方’在核酸转阴和症状改善方面效果显著,已治愈出院近二十人。

随着临床救治病例的增加,我们发现,新冠肺炎最大的特点是湿,湿毒是贯穿整个疾病始终的核心病机。湿邪弥漫三焦,因此要按照三焦的不同部位,因势利导,祛除邪气。在选用方剂时,除了‘化湿败毒方’可以根据病情选用外,还有中医科学院与武汉当地专家团队联合研制的一个通治方‘寒湿疫方’,也就是‘武汉抗疫1号方’可以选用。

当然,由于病例和样本有限,目前拟定的‘化湿败毒方’并不是万能的方剂,还须边救治、边总结、边优化,针对病人情况灵活运用,

不过,诊疗中也发现了一些问题,由于普遍采用的是机器快煎法,药汁偏淡,药量不到位,导致一些重症患者疗效不是很理想。所以,建议根据患者病情,增加用药频次和用药量,可以将部分患者日均服药次数从两次改为三次或四次。这样,在调整药量后,临床效果会有明显提升。

此外,辨证施护和中医非药物疗法也需要重视,需要加强病人的营养状态和康复运动。

护士可以依据医生的辨证分型,从生活起居、饮食调护、情志护理等方面为患者制定个性化的护理方案。因为病患常伴有胸闷、心悸、胃胀的症状,所以建议手把手地教患者穴位按压技术。有条件的,可以制作视频发给患者自行学习,便于病人迅速掌握和准确定位。康复期间,还可以将八段锦、五禽戏等视频发给病人学习,每天到了固定的时刻,可以由护士带领病人一起做康复运动……”

大会散场,从大会议室出来,蒲时易与谭瑞男肩并肩慢慢向回走去。

回病区去的路上,谭瑞男问道:“方才你怎么没有发言?”

蒲时易笑了笑,说道:“领导和专家们已经把我想说的都表达出来了,我就不用说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认真执行命令,早日结束这场疫情,早点回家陪老婆、抱孩子!”

“呵呵,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个暖男嘛。”谭瑞男打趣道。

“那是!虽然隔三差五就跟家里视频或语音通话,但还是忍不住想她们娘俩,期盼着早日结束战斗,早日返家!”蒲时易得意洋洋地答道,若有所思。

“哟,瞧你那出神的样儿,还真是恋家呢。”谭瑞男嘻嘻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与羡慕。

“恋家怎么了?没见过撒狗粮啊?你也去找个让你魂牵梦萦的人试试呢?”蒲时易调侃道。

“唉,也是!谁家里搁一个大美人儿,自己长时间不在家,心里也念得慌吧,哈哈哈!”

“你胡说些什么呢?难道……难道我儿子就不可爱吗?”

“可爱可爱!哟,脸都红了?都老夫老妻了,还那么恋恋不舍啊,看来,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还真是深厚呢。”

“去去去!你自己也赶紧找个人惦念去,别老拿我来开涮!我劝你,还是早点脱单吧!你条件不错,可乱花渐欲迷人眼,别挑来挑去,到头来自己成了剩男。你知道过节的光棍叫什么吗?”

“叫什么?”

“节棍。”蒲时易说罢,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道单身狗遇上双节同庆会是什么样吗?”

“双节棍。”

谭瑞男忽然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蒲时易,噗嗤一笑:“老蒲啊老蒲,平时你工作严谨,不苟言笑,没想到你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呢。”

“嗨,认真负责的态度是留给工作的,这一面都是留给家里人的。”蒲时易淡然一笑,语罢,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病区楼下,便神色一敛,肃然道,“到了啊,马上上岗了,咱不开玩笑了。”

谭瑞男闻言急忙扭头一瞧,顿时脖子一缩,立马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随后,两人一同走进医院大楼,回到工作的病区紧张地忙碌起来。

……

自从开过大会统一了思想,传达了精神以后,金银滩医院上下、包括各支援鄂医疗队确定了方向和救治手段,人人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在各自的岗位上忘我战斗着。

因为人手不足,护士长张蕊敏一个人跑上跑下,往污染区搬运了几十床新被褥,还将换下床单、枕套等物品送去干洗、消毒。

每天,去病房负责输液的护士们,往往透过满是雾水的护目镜为患者输好液后,又开始当起了保洁员,打扫房间、收拾卫生间,为每一个房间喷洒消毒剂、收拾垃圾,一个病房至少需要十分钟,往往还没有忙完,就已汗流浃背。许多病人看得心疼,将忙碌的护士称为“天使保洁员”。

一些病患忍不住说道:“等我好了,期望能留下来做义工,帮你们也分担点儿,你们实在是太辛苦了!”

而忙前忙后的护士们总是笑着答道:“没事儿,我能行!我们没别的想法,就希望你们振作起来,好好养好身体,早日康复出院,与家人团圆!”

可病房里的垃圾收拾好了还没完,还得一袋接一袋往病房外扛出去,放到指定的医疗废物处理点。往往一天坚持下来,手也磨破了,眼睛也熬红了,但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依然顽强坚持战斗。

护士王蓓下楼倒完医疗废物和垃圾,从楼梯口出来,在走廊里与一个身着防护服的高大的男医生擦肩而过。

然而,走出去没有多远,两人忽然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对方。

由于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双方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防护服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的名字上。

果然,那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

双方默默凝睇十几秒,泪水湿润了眼睛。

半晌,护士王蓓走上前去,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蓓的丈夫陈医生透过布满雾水的护目镜望去,柔声说道:“你是第一批,我是第二批。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否则,我怎么配得上你?”

沉默了数秒后,双方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而后各自转身,步履匆匆,重新投入战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没有更多言语,却击中了人心最柔软的部位,驱赶了天空的阴霾。

那一刻,不禁令人泪目,闻之动容。

……

十五号病房,二十九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名六十岁的新冠肺炎患者。

麻醉科的医生给患者打了麻药,蒲时易嘱咐道:“病人患有心脏病,入院数天以来,在高流量吸氧的条件下,氧饱和度却始终处于低位。若是短期内得不到改善,就会因为缺氧造成多器官损害。等会儿麻药起效后,你们摘去病人的吸氧面罩时,病人只能依靠体内储备的氧气维持循环,所以必须要在30秒内将一根导管从病人口腔插入气道,这过程中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护士严微听罢,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去,虽然平时这样的插管动作已经做过不下千次,但此时此刻,防护服、手套会减缓动作,而且眼罩、头罩也模糊了视线,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完成任务。

甘霞见状,自告奋勇道:“我来吧!她的手……磨破了。”

蒲时易瞟了一眼旁边的两人,点了点头:“好吧,那就你来。严微负责将导管近端接上呼吸机。”

不消片刻,麻醉药起了作用,蒲时易微微颔首:“开始!”

话音甫落,甘霞与严微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人迅速摘去病人的氧气面罩,动作娴熟地将导管从病人口中插入气道,几乎同时,另一人将导管近端接上呼吸机,患者的氧饱和度迅速提升至100%,监测仪器上的数据变化和声音提示,插管成功。

这次操作,两人用了不到20秒,既精准又快速。

蒲时易暗暗松了一口气,向两人竖起大拇指比了比,而后转身出了病房,去探视下一位病人去了。

旁边另一间病房内,护士徐茗拦住一名试图下床的病人:“阿姨,您别下床了,卫生间我去收拾!我去收拾!”

“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来吧。”

“别别别!医生说了,您这两天需要静养,您就好好躺着,打扫的事儿我来,包在我身上!”

“谢谢!谢谢!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病人瞧着护士徐茗忙前忙后,感动之余,又关切地问道:“徐护士,看你这么年轻,人又长得美,还没有男朋友吧?”

“呵呵呵,是啊。阿姨真是目光如炬啊,呵呵。”

“那,要不要阿姨出院后给你介绍一个?”

“哟,阿姨,想不到您手里还有‘存货’啊。”

“是啊,可是阿姨手里的‘存货’也不多,只有一个,条件也不差,我看你俩挺般配的。”

“啊?是吗?阿姨,不会是您七大姑八大姨的远房小舅子的儿子吧?”

“瞧你说的,那么远的关系,阿姨能认识?不瞒你说,这相亲对象呀,就是阿姨自己的儿子!”

“啊?阿姨,您太会说笑了!”

“不是说笑,不是说笑!阿姨我是认真的!你长得美,心地又善良,阿姨啊就喜欢你!”

“阿姨,我、我去打扫卫生间去了啊!这事儿下回再说、下回再说!”话音一落,徐茗赶紧逃进了卫生间。

“这孩子,还害羞呢,呵呵。”病床上的阿姨摇了摇头,眼神中却充满了甜甜的笑意。

……

下了夜班,蒲时易、张蕊敏、甘霞、徐茗等一众医护,人人脸上都留下了被口罩和护目镜长期挤压后形成的深深的压痕。

回到住处,蒲时易与妻子视频通话,妻子看见蒲时易惨白的面容心里十分疼惜,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蒲时易安慰道:“瞧你,又没有受伤,不过就是有点印痕而已,哭什么呢。儿子呢?”

妻子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道:“儿子已经睡了。老公,你一定是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蒲时易故作轻松,轻描淡写地说道,“在武汉上班不就跟在上海上班一样么?就是检查病人的病情和恢复情况,适当调整用药,没事的,一点儿都不累!”

“真的?”

“真的!”蒲时易嘴上这么说,只是为了避免让家人担心,实际上与其他一线的抗疫医护人员一样,他每天累得是腰酸背疼,默默强撑。

夜色中,星空下,下班回去的路上、车上,多少人在与家人说完“美丽善意的谎言”后,电话一挂就开始展露自己柔弱的一面,偷偷抹泪啊。夜凉如水,风,你听见了吗?

顿了顿,妻子关切地问道:“老公,你们支援武汉已经有些时日了,进展怎么样啊?是不是快回来了?”

“回来的事还不清楚,不过疫情确诊的人数已经放缓了,估计很快就能停止增长,到时,再加把劲儿,解决确诊存量,就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好,老公加油!等你回来,我一定给你接风洗尘,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大餐!”

“一顿哪儿够啊。”

“那你要几顿?”

“怎么说也得吃一辈子吧?”

“哇,你也太贪心了!老婆一直下厨的话,洗洁精会很伤皮肤的,以后你摸上去就是一张老菜皮了!以后你不要我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不会的。”

“那你说说,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

“嗯……”蒲时易撅起嘴巴沉吟了一下,郑重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长,需要我用一生来回答。”

“讨厌!”

“我哪儿讨厌了?我看,我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气质和香味,某些人不要太喜欢哦。”

“某些人?”

“哦不不不,某个人、某个人!”

“臭不要脸,回答问题就喜欢避实就虚!”

“哪儿避实就虚了?我说的可是肺腑之言。你若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你就知道我心中所想了。除了那咚咚咚地心跳,你一定会听见那滴泪落下来时的呢喃,——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天。”

妻子甜蜜地笑道:“贫嘴!那四月呢?”

“四月?四月不是已经睡着了吗?”蒲时易呵呵笑道。

两人视屏通话,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种满满的温情。顿了顿,蒲时易见时间不早了,说道:“好了好了,夜深了,不贫嘴了,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休息。老公晚安!”

“晚安!一夜好梦!”

……

光阴荏苒,一晃一周时间又过。

这段时间以来,护士长张蕊敏多次拿着扩音器在数十名患者面前认真宣讲中医药知识,甘霞、严微、王蓓、徐茗等护士在每一名患者的床头细心地粘贴了手机APP二维码。她们每日轮换进入病区,不辞辛劳,耐心指导一个又一个患者熟悉操作界面、完成症状录入,一趟趟下来,个个嘴唇干裂,汗水浸湿防护服,完成所有病患的数据采集工作。

其后,又带着许多康复期的患者,按照子午流注法的进行作息,还用手机播放音乐,领着一众病人学习八段锦、五禽戏,或做相关的运动保健操、广场舞,以促进恢复。

除此之外,蒲时易、谭瑞男等医生还经常与患者一起聊天,鼓励安慰他们,帮他们纾解焦虑不安的情绪。

一时间,在病人眼里,原本陌生、冷寂的病区俨然成了一个个热闹的、充满活力的小社区。众多医护人员带着患者一起了跳广场舞,无论是谁在现场,当看到他们交流时的真挚眼神时,都会感受到医患之间没有隔阂的充分信任。

病人出院时,医护人员和病患互道珍重,相拥而泣。

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日子,离别的时刻也是温馨感人,如此和谐的医患关系真希望它永远延续下去。

眼看,抗疫胜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人都在期盼着疫情早日结束。不料,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大疫之后必有大灾,大灾之后必有大乱”似乎要灵验了。

网上新闻铺天盖地,全国多地山洪爆发,长江沿岸告急。

不仅仅如此,抗疫期间网上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以及一些引人瞩目、值得深思的焦点问题。

是日,蒲时易刚到病区,路过护士台时,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哎,你听说了吗,这两天网上曝出一个大新闻,说是哪个医院的副院长医学论文造假,被人给捅出来了,他们所在项目的基金也被取消了。”

“你说这个新闻我也看到了,好像是国外有人发现了他们论文中的数据造假,写了很长很长的文章表示质疑,引起了关注。”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次疫情对于一些人来说,也是发表论文的好机会呢,审核尺度比平时要宽松一些,而且第一手的资料别人不一定有。我们是忙着埋头苦干,抢救病患,人家可是见缝插针,忙着发布新闻、上头条、写论文,忙着出名呢。”

“果然是有名才有利啊!不过,也不奇怪,这种人哪里都有。”

“我还看到一个新闻,山东还是哪里来着,有一个开诊所的中医,据说是自己自费来援鄂的,回去后不知为何被罚款三万。那人挺可怜的,据说有个老人来买药,当时发病倒地不起,他紧急施救,进行人工呼吸,最后老人是救回来了,可是老人骨头脆,肋骨却断了。从此,老人家属不依不饶,不仅起诉了这个医生,而且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不明真相的大有人在,都谣传说他的不是。

虽然,几经波折,最后他打赢了官司,法院判他无罪,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也证明了老人肋骨断裂是旧伤,但是诊所的生意却是彻底黄了,谣言依旧甚嚣尘上。被人在背后依旧指指点点不说,房东还急急赶上门催租,也不肯降租。并且,威胁还要告他,要清退房屋。据说,把他的诊所加上了另一把锁,断了水电。”

“这么惨啊!”

“是啊,这年头,太难了。做什么都不容易,还碰上疫情,无疑是火上浇油,举步维艰。”

“唉,我听说广东那边出了政策,对援鄂的医护人员都有奖励!每人奖励一万多呢!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会多多少少有一些补助啊?这样的话,下个季度的房租就有着落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就算有,各地政策都不一样的。广东奖励得多,那是广东有钱,碰上地方财政压力大的,能补助那么多吗?而且,说白了,各家医院还有自己的政策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究竟怎么执行谁又知道呢?有些老实人被欺负,拿最低一档补助的事儿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外地也是屡见不鲜。只希望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能喝上点儿残羹剩汤。”

蒲时易听罢,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径直去了医生办公室。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而是在病人身上,在洪水身上。

他在心头暗暗祈祷,只希望长江的洪水小一点,再小一点,不要给家里的父母造成损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当天下班后,蒲时易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浏览有关洪水的新闻,发现连日大雨,山洪爆发,洪峰经过重庆綦(qí)江区时自己老家那边也受了灾,于是他急急忙忙往家中去电话。可是,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电话都没有接。他顿感不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又连续拨了几个电话,电话那头仍旧没有人接。

他哪里知道,老家连续数日天降大雨,山洪犹如猛兽,浪涛滚滚,一泻千里,不期而至。

蒲时易父母的家位于山坡上,门口就是国道,房子的大门面向坡顶,阳台面向坡底。

洪水冲来时,径直穿过餐厅、通道,淹没了楼下的房间不说,还无情地卷走了家电、花盆和衣服。

彼时,蒲时易父亲趴在阳台上,看着洪水逐渐漫过河沟,淹没沟旁的蔬菜,汇入不远处的一条山溪。那条山溪顺着山坡蜿蜒而下,穿过国道路面下的涵洞,流向坡底。不过须臾,山溪里的水就变得浑浊而湍急。

老两口很快发现情势不对,这洪水大得超过了想象。

仅仅过了几秒钟,水已经漫到了阳台上,冲垮了防护阳台的水泥墙、玻璃窗,再顺着阳台倾泻而下,宛如瀑布。蒲时易的父亲一边大叫着老伴的名字,一边拐进房间。老伴那时正在洗头,她刚刚往头顶倒上洗发水,抓了几下头发上的泡沫,便听到“咣当”一声,有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接着就听见了老伴的大声呼喊。

再睁开眼定睛一看,呀,洪水已经冲到楼上房间了,顿时吓得赶紧用毛巾在头上一裹,急急奔向门口。

老两口汇合后,随便抓了件衣服,夺门而出,奔向马路对面地势较高的地方。

其他邻居也惊慌失措,陆续从家中逃了出来,纷纷向高地势的地方跑去。

外面,狂风肆虐,暴雨如注。许多人记不清在暴雨下站了多久,也忘记了大声呼救,谁也没有开口,就那样傻傻地站在马路对面,呆若木鸡,看着洪水从庄稼地上席卷而过,冲毁了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家,心里五味杂陈。

蒲时易父母逃出时,洪水“嘭”地一声冲碎了玻璃窗,玻璃碴在水流里乱转,割伤了老两口的手臂和小腿也浑然不觉。老两口出逃时什么也没拿,就只抓了件蔽体的外衣,手机、钥匙、钱包、银行卡、身份证统统都没有来得及去拿,就被洪水冲走了。

……

蒲时易没能联系上父母,心急如焚,迫于无奈,他紧急联系了一下老家附近的亲戚。还好,姑妈接了电话,姑妈家那边没事,她答应让儿子去趟蒲时易家中看看情况,然后再给他回话。

不久,电话再次响起,蒲时易接到了姑妈的电话,得知家中被洪水冲毁的消息。所幸的是,父母双亲并无大碍,表哥已经设法接到了他们,正在往回赶。

挂电话前,姑妈安慰道:“还好人没事,就是家没了,损失了些财物。不过,也不打紧,重新再来就是了,等洪水退去后,想办法重新建房,再添置一些新的家具就行了。”

蒲时易连连表示感谢:“我知道了,谢谢姑妈,谢谢!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都是一家人,谢啥。你自己在武汉,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晚点等你父母到了,我让他们给你通个电话。”

“哎,好的,姑妈,那你也好好保重,我先挂了,房子重建的事我来想想办法。”

“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电话那头传来姑妈的一声赞誉,她欣慰地笑了笑,随后挂断了电话。

通完电话,蒲时易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他打开自己手机的短消息,查看了一下信用卡账单的还款金额和日期。一共六张信用卡,正常使用的有三张,招商银行的额度5万,浦发银行的1.5万,上海银行的2万。还有三张信用卡未开卡,是很早以前朋友作推广时帮忙办的,送了些小礼物,每张额度只有几千块,所有一直都没有开卡。

他打开抽屉,取出纸笔,将要还款的金额一一写了下来,这不加不知道,一加吓一跳,原来,这个月信用卡到期后他居然要还4万多元。

怎么会有这么多?花钱的时候,没觉得用了这么多啊。

蒲时易皱着眉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再登录网银一一查看、核对账单金额。没错,真的有4万多元要还。他抓耳挠腮,仔细回想,想起了年前去超市置办年货的情景,还给妻子换了个新手机,给自己买了台华为的PAD,又在网上买了不少年货直接快递回了老家。

仔细算算,每一笔花销都是实打实的,确实有这么多。

他打开招商银行的网银查了查储蓄余额,卡里只剩下十五万不到了。本来是有近五十万的,可是年前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与朋友聚会时,别人一说自己一年前投了个创意网红餐厅,主打江浙本帮菜,价格亲民,环境雅致,类似桂满陇那种,生意火爆,现在正在扩大经营,准备开连锁的第二家店,地方已经在闵行一个商场物色好了,就是资金上面还有短缺,因为店面租得大,有六百多平,想找一些信得过的人入股。觥筹交错间,他听得心里蠢蠢欲动,回家和妻子商量了一下,两人暗暗约了朋友去第一家店踩了一次点,吃了一顿,回来后两人二话没说就决定跟投,拿了三十五万入了股。

这下好了,疫情一来,当老板的梦才刚实现,还没挣什么钱呢,这新开的餐厅就要歇菜了。

自己的好友小郑还在股东微信群里公布餐厅的近况,贴出了房东催租的通知,再过一周要交下一个季度的房租和物业费,蒲时易翻看群里的消息,顿时觉得头大,房租每月二十万多,加上物业费、垃圾处理费等杂费,每个月居然要三十多万,而这居然还不包括水电费。当然,疫情期间,餐厅闭门,没什么水电杂费,但是房租与物业费是免不了的。

蒲时易在这家餐厅占股10%,分摊下来,便是每月3万多元,一个季度的话,就是十万。天哪,一下去掉十万,这卡里的余额还完信用卡、付完餐厅的房租物业,几乎就一文不剩了。

自己原来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跟着“专业”的人士赚点外快,补贴家用。这下可好,不曾想蹚上了雷,摊上了一个吞金巨兽,一个无底洞!

这可怎么办?

心乱如麻的蒲时易一时无所适从,他拿过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头就往嘴里拼命灌去。他一边咕咚咕咚喝着,一边冥思苦想,饮罢,振作精神,在群里艾特小郑,发了一条信息:“郑总,非常时期,能否与商场协商,减免一些房租。”

很快,小郑回了一条消息:“老蒲,已经协商多次了,商场方面总是推诿,说自己没有减免房租的权力,而他们总部却迟迟不给答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爱莫能助,只能执行合同,按时催缴房租。”

蒲时易气呼呼地回道:“他们这是明显的唱双簧嘛,摆明了不肯减免。”

另一股东小吴也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是啊,我也从侧面打听过了,商管的老总推说他没有权力,事情很敏感,总部很看重这块的收入。”

“如果晚交会怎么样?”蒲时易又问。

小郑回道:“他们会收取罚金,而且威胁说可能会单方面解除合同。”

一说到要单方面解除合同,让前期投资打水漂,整个群里沸腾了,股东们情绪激动,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纷纷表示愤慨。有人表示要跟商场搞到底,有人表示拒不交房,可吵吵闹闹最终的问题还是只有一个:这个餐厅还要不要继续坚持下去?若要坚持下去,那下一个季度的房租物业费就得按时交;若关门大吉,选择止损,那就不交了。

最后,所有人的意见统一下来,再坚持半年,半年后若疫情还未解除隔离,餐厅还没起色,那就果断止损,关门退租了。只是提前解除合同的话,之前交的两个月押金也没指望拿回来了。

放下手机的蒲时易十分郁闷,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孤零零的几星灯光,心情真是糟透透顶。

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妻子来的电话。

蒲时易叹了一口气,接通电话,勉强打起精神,与妻子搭腔。

“喂?”

“喂,老公,今天下班了吗?”

“下班了,在房间里呢。”

“今天有没有想我和儿子啊?”妻子甜甜地说道,背景里又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我想你啦!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哦,”蒲时易怔了怔,勉强笑了笑,说道,“快了,快了,等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到了轮换,爸爸就能回来看你们了。你现在学乖了嘛,嘴巴什么时候变那么甜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妈妈教你的?”

电话那头传来儿子“咯咯”地笑声,他说完话,又自顾自跑去沙发那边玩汽车模型去了。

“老公,我看到重庆那边爆发山洪的新闻了,你打过电话回去了吗?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样,没事吧?”

“呃……”蒲时易沉吟了一下,沉重地说道,“暴雨连着下了很多天,把房子冲倒了,家里的东西全没了。”

“啊?”妻子大吃一惊,“洪水把房子冲倒了?那、那你爸你妈呢,人怎么了?”

“还好人没事,已经去姑妈家暂时住下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妻子喃喃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儿,似乎感觉蒲时易心情不佳,又试探着问道,“房子没了,那以后怎么办啊,住哪里呢?”

蒲时易幽幽叹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重新把房子修起来啊。”

“在原来的地方吗?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啊,万一后面再有山洪,又把房子冲了怎么办?”

“这个镇里应该会有所考虑的吧。”

“那这造房子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嗯,老家那边虽然物价低,但是造一个新房,三五十万还是要花的,这还不把包括添置家具的开销。”

“老公,下个月的房贷和车贷再有十来天就要付了,加起来就要两万,你的工资发下来付了车贷房贷就只剩几千块生活费了,宝宝每个月的花销也不小,要不,我去找份工先打打吧。就算工资不多,先补贴一下家用还是可以的。”

“可是现在疫情期间,能上哪儿去打工啊……”

“我看网上说,好多空姐不是都去什么咖啡馆打工么,要不我也去咖啡馆应聘试试?就凭你老婆这个相貌,这个服务态度,保准能过!”

蒲时易苦笑道:“行吧,有工作的话你先留意着,也顺便投投简历。”语罢,沉默了一下,蒲时易眼泛泪光,心怀愧疚地说道:“老婆,对不起,本来说要养你一辈子的,我食言了,没能做到。现在,又要你出来扛起半边天了。”

“你说什么话呢,当初既然决定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你,我就没有想过后悔。无论前路多么艰险,我都会与你一起共同面对,努力撑起这个家。”

“老婆,谢谢,谢谢……有你真好……”蒲时易哽咽着,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出来。

妻子紧张地问道:“老公你怎么啦?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没、没事儿,没事儿。就是突然之间很感动,被你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妻子在电话那头乐了:“瞧你,怎么才离开一个多月时间,感情就变脆弱了呢?”

“那还不是你们没在身边,我便如居无定所的漂萍,能不脆弱吗?”

“就你嘴贫!”

“好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我先挂了啊。”

“嗯,老公,那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

数日后,上海第三批援鄂医疗队顺利抵达金银滩医院。

经过轮换,第一批援鄂医疗队顺利完成交接,返回了上海。蒲时易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了一桌好菜在等着他,儿子多日不见父亲,一开门就激动地扑了上来,他抱起儿子狠狠地亲了两口,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住妻子的腰,一家三口紧紧相拥。

回家的感觉真好。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饭还没吃完,蒲时易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是父亲打来的电话。

年迈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告诉儿子,他母亲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去医院作了个检查,情况不太好,报告上的诊断结果是宫颈癌中晚期,让尽快准备手术和放化疗。

蒲时易听完电话顿时没了胃口。

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默默走到阳台,掩好落地玻璃门后,抱着自己的脑袋,手指从乌黑的头发中穿出,他低着头,肘部撑在阳台的护栏上,轻声啜泣着。

妻子见状,急忙放下碗筷来到阳台上,柔声问道:“老公,老公?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连唤数声,蒲时易终于抬起头来,妻子林语定睛望去,却看到了一张神色悲戚、涕泗横流的脸。

那眼神中充满了伤感、惆怅,甚至有些绝望。

林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面露焦虑之色,关切地问道:“老公,你究竟怎么了?刚刚是家里来的电话吗?爸爸妈妈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你不要一个人扛,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分担好不好?好不好?”妻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中也带着一丝哭腔。

蒲时易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他默默走到一个躺椅边,坐了下去,而后整个人颓丧地蜷缩在了一起。

只是,脸上两行清泪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淌。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妻子温柔地安慰道。

蒲时易哽咽着说道:“妈妈被检查出患了宫颈癌,是中晚期……”话音未落,便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中年人的情绪崩溃,总是那么猝不及防,不给人丝毫准备的机会。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林语一听,顿时身子一震,如遭电击。

她呆呆立于原地,差点回不过神来。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地知道会对自己一家人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然而,她却无可奈何,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原本,疫情下被隐藏的焦虑和不安,一下来全都冒了出来。

半晌,妻子默默蹲下身去,轻轻将丈夫揽入自己怀中,一抬眼,却发现儿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正在玻璃门后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休整两日后,蒲时易正常回到医院上班。然而,生活的打击并没有因为同情而放过谁,依旧接踵而至。

上班后的第一个消息,是个不幸的消息。

原先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医院降薪、减发奖金的传闻变成了现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疫情和隔离,医院的收入大幅下降,所以医院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以自救。

蒲时易能够理解,也体谅医院的难处,但心情却很沉重。这真是一个黑色的日子。

他将这个消息发给了妻子。不久,妻子发来一条鼓励他的消息:“没事,疫情之下,各行各业都很艰难,相信终有一日守得云开,拨云见日!老公,加油!”

而且,妻子还高兴地告诉他:“老公,你虽然给了我一个坏消息,但我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偷偷告诉你,懒猫咖啡馆已经通知我去试工了,下午就去上班!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儿文学功底,我跟朋友说了以后,她让我做兼职编剧,给一些网红写短视频剧本,这样可以增加点收入,补贴一下家庭开支,你说好不好?”

“好,就是要辛苦你了。”蒲时易回了条消息,心里略微感到了一丝温暖和安慰。

此后,林语白天准时到家里附近的懒猫咖啡馆打工,晚上回到家后利用晚饭后的时间挑选素材、编写短视频剧本,忙忙碌碌,一时不知辛苦为何物。

蒲时易瞧在眼里,心里十分疼惜,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母亲的病是最紧要的,所以,在还了信用卡的账单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套现,将七拼八凑套出的六万元汇到了父亲的卡上。

然后,待下个月账单到期时,选择最低还款。

可区区六万元治疗宫颈癌中晚期是远远不够的,他思前想后,与妻子商议后,将实情告知其余股东,考虑放弃投资餐厅的股份,那下一个季度的房租和物业就不用分摊了。

但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股东群中立刻就有人翻了脸,指责他不负责任。股东小吴与小黄两人阴阳怪气,一唱一和。一人说退股不是想退就能退的,股份没人接手,也只能打水漂;另一人则说即使放弃股份,也得等到缴了下个季度的租金和物业费之后才能正式放弃,因为之前大家都同意了的,不能临时反悔。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些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之类的话,总之,深深伤了蒲时易的自尊和颜面。

他犹豫了半天,最后在群里说道:“我暂时不考虑退出,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蒲时易心中也有一些矛盾,就这么白白放弃餐厅股份、放弃自己真金白银投入的三十五万元,他真的有些舍不得。他很想继续撑下去,或许会有一丝转机。可眼下的情形,母亲住院等着用钱,老家的房子重建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他又实在没得选。

思前想后,走投无路的蒲时易只能另觅他法,他打算尝试去向亲戚朋友借款。

回想起来,他从结婚后到现在,很多年都没有向别人开口借过钱。

蒲时易心想,自己有稳定的、令人称羡的工作,平时为人处世从不慷慨大方,也曾帮过不少人,以自己的人品,多多少少都会借到一些吧?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面对残酷的现实,蒲时易仍旧大跌眼镜。

蒲时易有个儿时好友叫令哥,三年前此人在落魄的时候,曾向蒲时易借过三万八千元,当时承诺说是三个月还,后来却是过了两年后才陆续还上的。蒲时易没有收他一分利息。期间也只是问过一次他的情况,没有催过他。

后来,听说他最近一年发达了,开了个五金门市,还顺带着卖轮胎,赚了不少钱,买了三十多万的车,还全款买了一套二百多万的房子。

要借钱,自然先找令哥无疑。

因此,蒲时易第一个想到了他,先是兴冲冲地拨通了令哥的电话。

“喂,令哥。”

“哦,是小蒲啊,好久不久,在忙什么呢?嗯,等一下,碰!”电话那头似乎在搓麻将,背景里都是打牌的声音,什么“二条、三筒”之类的。蒲时易从小就不喜欢打麻将,觉得那个太浪费时间,熬夜打牌还伤身体,所以历来对麻将就没什么好感。

蒲时易酝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令哥,我、我家里最近出了点儿事,急需一笔资金周转,你……你那边方便借、借我一点吗?”支支吾吾说完,蒲时易又保证道:“我、我肯定会按时还的!”

“什么?出了点儿事?不会是工作丢了吧?”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哄笑。

“没、没丢,工作没丢!现在是疫情期间,正是需要医护的时候,我的工作怎么会丢呢,我是医生嘛。”

“哦,对哦,差点忘了,你是医生呢,是个好职业!说吧,你要借多少?”

“三、三万,行吗?”蒲时易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那个反复思量过后的数字。

“什么?三万?!”电话那头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阵沉默过后,令哥忽然大声说道:“三万,等等,我碰!”

“令、令哥,你,你在听吗?令哥?令哥?”

令哥充耳不闻,惊喜地叫道:“五万,我胡了!清一色!”接着,是一阵推牌的嘈杂声、算钱的声音,输赢一把牌居然要好几千。

蒲时易拿着手机焦急地唤道:“令哥,令哥?令哥你在吗……”

然而,蒲时易不知道的是,叼着香烟吞云吐雾的令哥早已不动声色,顺势拉开方桌的小抽屉,把手机扔了进去,还搁了静音。

麻将馆中,一牌友随口问道:“哎,小令,你刚才不是接了个电话吗?”

“噢,电话那头信号不好,断了。”令哥轻描淡写地说道。

“小令啊,你这把牌胡得可以啊,一把就赢了七千!你今天都快赢了两万了!”

“嗨,就是一点小钱而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呵呵……”

“今天晚饭得你请啊。”

“行,我请我请!小意思!”

……

电话那头,蒲时易见没有回音,以为信号不好,挂断电话再打,不料发现电话嘟地一声响后就断了,连试几次,皆是如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令哥拉黑了。

蒲时易怔了怔,神色有些黯然。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振作精神,又开始给下一个目标打电话。他拨通了一个同事的电话,可电话那头,同事正在与老婆吵架,闹离婚,背景里还隐隐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蒲时易没好意思开口,安慰了那同事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沉默数秒后,他翻开手机通讯录,看到了一个朋友明思齐的电话,这个朋友还是他的重庆老乡,双方曾经一见如故,很聊得来的那种。只是,近一年他婚后忙于事业,就联系得没有那么先前那么频繁了,也就是逢年过节时问候一声。

“喂,兄弟,我是小蒲,最近家中发生了点事儿,你那边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借我点钱周转一下?”

“小蒲?哪个小蒲?”电话的背景有点嘈杂,似乎是车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因为蒲时易听到了开关车窗的风声。

“我是蒲时易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忽然大声说道:“什么易?听不清!白居易?唉,这白居易你们认识吗?”

副驾驶座上一位美女悠悠说道:“白居易?白居易不是那个很有名的诗人嘛。”

“哦,原来是个诗人呐,那我不认识了。哥们,你打错电话啦,我是个粗人,不认识什么诗人,你打错电话啦!”

语罢,邻座的美女会心一笑,娇中带媚,伸手在特斯拉Model P90D的中控大屏上挂断了电话,接着把纤纤玉手放在了明思齐的大腿上。

“唉唉唉,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冷静,冷静……”

电话那头,蒲时易听得一愣一愣的。电话断了以后他还特意看了一下手机号码,拧着眉头疑惑地看了半天,没有打错。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算了,不去想了,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有些事情,也不必苛求。

蒲时易安慰了一下自己,又继续查找起通讯录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身上。

这个人叫桑慎,是他在高中时玩得比较好的哥们。几个月前家里刚拆迁,据说不仅分了两套房,还拿了不少现金。

电话一通,蒲时易放低了姿态,用恳求的语气问道:“兄弟,家中遭逢变故,急需一点资金周转,你那边能否借我几万周转……”

孰料,对方刚一听清蒲时易来意,立马神色一敛,说道:“喂喂,喂喂?喂喂喂?是蒲兄吗?喂喂喂……这什么破手机,信号怎么这么差?喂喂,喂喂喂!蒲兄,蒲兄,你听得见吗?我这边在山里,信号不太好,手机也快没电了,晚点我再打给你行吗?喂喂,喂……”

这桑慎当然不是在山里,他只是在体育公园里散步而已。他带着两个手机,一挂完电话,他就将刚才接电话的那个手机关了机,而另一个手机的电话号码,蒲时易并不知道。

当然,晚点,再晚点,即使晚上三个月,蒲时易也不会接到他的回电的。

连续两次借钱失败的蒲时易心里有些挫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金乔,上大学期间,关系还不错,只是毕业后天各一方,联系少了点。

蒲时易有他的微信,却没有他的电话,思量再三,他决定通过微信语音问问看。他这次学乖了些,没有一开口就说借钱的事儿,那样显得太突兀,给人的感觉也不好。所以,他试着与金乔寒暄了几句。

“小金,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很快,小金发来一条语音:“哟,蒲大才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能想起兄弟,难得啊!”

“瞧你说的,我就是把全世界都忘了,也不敢忘了你呀。你可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照耀我们不断前进啊!我们班第一个混到处级干部的,就是你了吧。”

“呵,连我提干的事儿你也知道啦。”

“可不是吗,全班都知道啦!恭喜恭喜啊。”

“嗨,这有啥好恭喜的,责任比以前大了,管的人和事儿多了,烦啊。对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找我什么事儿?”

“不瞒你说,还真是遇上点儿事儿,有些难以启齿呢。”

“难以启齿?难以启齿要不就别说了?哈哈哈!”

“哇,你要不要这么过分啊,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有这么严重?那赶紧说来听听!违法乱纪的事儿可不帮啊。”

“小金,最近我母亲生了重病,老家的房子又被洪水冲塌了,急需资金周转,你这边能否借我一点?到了年底发了奖金,我就还给你,你应该知道,我们医院在上海还是很有名气的。”

这条语音发过去以后,微信那头沉默了,半天没有回复。

小金处长的夫人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听见小金在与人语音聊天,问道:“你在跟谁聊天呢?”

“哦,是一个大学同学。”小金处长坐在床头答道。

小金处长的夫人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道:“我怎么听到刚刚你们在说借钱的事儿?他家怎么了?”

“出了点问题呗,这借还是不借呢……”小金处长犹豫着,往后一躺,将手机放在一旁,双手垫在了后脑勺下。

“他要借多少?”

“不知道,不过听口气,房子被洪水冲了,家人又生了重病,应该不会是小数字。”

“我可警告你啊,可别往外乱借钱,把朋友变成仇人的最好方法就是借钱!现在,欠钱的人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我情愿你当大爷,也不想你当孙子。”

“可是,他是我大学时比较要好的兄弟,一点不借也说不过去。而且,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谁都会碰上事儿,谁都会遇上困难。大病救急,应该借;用于提高个人生活质量的,能不借就不借。”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得想清楚了,在我看来大病借钱要慎重,因为一时半会对方是还不了的,现在这个社会,因病返贫的事情太多了。别人有大病,都向你伸手借,你受得了?所以,我一直认为,大病、救人的大钱慎借,小钱呢也就算了,反正出借后不报什么归还的希望。”

“那你说这个情况怎么处理呢?”

“你不如探探他口风,看他开口借多少。若是过万的,你要慎重;不过万的,借借也就无所谓。”

“可是,以我跟他当初的关系,就是借个两三万的,也不好拒绝啊。”

“你笨啊,你会找个借口搪塞啊!家里房子刚装修完,还要还房贷、车贷,孩子还要读书,家里存款不多,我相信他能够理解的。如果他开口借得多,你不好拒绝,不如推到我身上,然后我们表示一下,给他个三五千块,也不用他还了,就当是一点心意。”

“哎,这倒是一个好法子,就这么办。”

于是,小金处长打定主意后,通过微信给蒲时易发了条语音:“兄弟,听闻你家中遭逢变故,心里也很难受。我最近换了房子重新装修,房贷、车贷压力也不小,由于家中财政大权一直掌握在老婆大人手中,我自个儿手头不是那么宽裕,只能聊表心意,希望你能尽快挺过去。”

发完语音,小金处长决定通过微信转一点钱给蒲时易,他先是在转账金额一栏中输入3000,觉得似乎少了点儿,又改为4000;可在即将输入密码时,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改回了3000,然后输入密码,完成了转账。

蒲时易的手机响起“嘀”的一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小金发来的一条语音信息和转账的3000元,点开语音听了听,嘴角泛起一阵酸涩的苦笑。

他的手指在屏幕前停了下来,迟疑了半晌,还是收下了那个3000的转账,然后回了条信息给小金:“谢谢!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妻子林语这几天的心情也有些沉重,老公的收入比往常减少了接近三成,付完房贷、车贷、留下生活费和孩子开学的费用后,几乎所剩无几。传说中援鄂队员会有补贴,但即使要发,走完流程也没有那么快,这补贴杯水车薪,况且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作为妻子,林语很想多帮老公分担一些,所以她一边在懒猫咖啡馆打工,一边熬夜编写网络短视频剧本。

然而,这钱也并不好赚,有时忍气吞声也未必能换来区区几百元。

有个网红姓卓,通过朋友找了过来,两人通了电话,加了微信。对方提出完稿付费,出于对朋友的信任,虽然定金未付,合同也没有拟,林语心想完稿结算就完稿结算吧,这金额也不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钱而食言的。

刚开始,合作还很顺利,双方沟通也没有什么问题。林语帮对方编写了三个短视频剧本,那个卓先生都很满意,只是每次交完稿后,他总是有意无意拖延费用结算,直到忍不住提醒,他才故作恍然大悟状,想起还没结算剧本费用,林语这才拿到钱。

前三次合作,好歹还拿到了费用;第四次合作,却让林语感到万分委屈,甚至可以说是屈辱。

这位卓先生提出要拍一个长篇连载剧情的网络剧,林语看了素材,作了一番构思,建议说就十多集吧,可是卓先生觉得剧情太短,坚持要编写三十集。

也好,顾客是上帝,顾客说了算。对于林语而言,她还能多挣点编剧费用。

林语选取了一些素材,编写好剧情,将故事梗概发给了卓先生。卓先生看过后表示满意,可以继续。于是,林语晚上挑灯夜战,连续熬了多个夜晚将剧情改编成了三十集,发给卓先生过目。

卓先生看完以后,觉得剧中有些情节还是按照素材照搬比较好。林语只得连连答好,又参照素材把所有的相关情节又改了一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情节都是原创。

可是卓先生不知为何,仍旧不满意,突然提出三十集太长,要缩减到十集。无可奈何的林语本着“客户至上”的想法,又连续熬了多日,没日没夜,总算将剧情缩减完成后交了稿。

这一次,卓先生比较满意,也没有什么异议。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卓先生又来电话,说是要做几个带货的广告剧本,林语连续熬夜多日,身体有些吃不消,回答说广告文案要另外收费,而且费用会相对高一些。卓先生吃了一惊,显然他没有料到广告文案要另外付费,还以为剧情中可以附带赠送。

当林语提出额外的广告文案要照市场行情适当计费时,卓先生连声惊呼,抱怨说太贵了。接着,他沉默了一下,话锋一转,开始对已经编好的剧本吹毛求疵,挑起毛病来。

“林小姐,恕我直言,你编写的剧本很多情节都是从我给的素材里照搬过来的,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依我看,也没花什么时间和功夫,要不优惠点儿吧。”

林语暗暗寻思,以后可能还要合作,便说道:“卓先生,考虑到以后还可能长期合作,少点就少点吧,你说多少?”

“林小姐快人快语,够爽快!那就……付个一成吧。”卓先生杀价还真是够狠。

“一成?!一成的意思,就是一百块?”林语大吃一惊,在电话这头沉默了。

“林小姐,你别嫌一成少,实不相瞒,若是剧本不好的话,你知道我的损失会有多大吗?后面演员拍摄等上万的费用都要泡汤呢。”卓先生在那头佯装忧虑,轻轻叹了口气。

“就付一成?100元,呵呵,那还不如不收了……”林语满脸苦笑,摇了摇头。

“额?不收费?”卓先生故作惊讶状,顿了顿,振振有词道,“林小姐果然大气!既然你都说了不收费用,我又怎么好意思呢?我卓越是这样的人吗?你辛辛苦苦付出了劳动,肯定得有报酬。要不这么着吧,剧本就先这么拍,你再给我写几个广告,我给你五百块钱算了。”

五百元,正是原来商定的价格的一半。每集编写剧情收费一百元,十集计费一千元。

林语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当猴一样耍了,原本的费用被理直气壮腰斩。

林语拿着手机,手微微颤抖着,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她默默地舔舐着内心的伤痛,纵有不甘,可以想到儿子熟睡的小脸,想到老公加班的身影,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声答道:“好。”随后,挂断了电话。

一挂电话,情绪宛如泄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夹杂着内心深处的隐隐刺痛,她突然放声痛哭。

林语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她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人重重地踩在了脚下。人到中年,原来如此不堪,自尊不名一文。

为了区区五百元而屈服,陶渊明的风骨哪里去了?在冷酷的现实面前,终究还是为五斗米折了腰。

有时,人真的是很卑微,卑微到了尘土里,不如蝼蚁。

蒲时易回家后,发现妻子的眼圈红红的,问明缘由,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随他去吧,就当是赏他了。往后余生,江湖不见!”

林语把脸紧紧贴在丈夫的胸口,擦了擦眼泪,默默点了点头。

咖啡馆打工的生涯没能维持多久,不久,林语失业了,因为懒猫咖啡馆生意寥寥,老板无法继续负担高昂的租金,关门了。

林语只得重新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可一连投了七八百封简历,却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夫妻两人商量了一下,把儿子从私立学校转到了公立学校,这样每年可以省下好几万学费。

蒲时易虽然先给父亲汇去了六万,但是面对母亲病重、老家的房子需要重建,还要重新装修、添置家具,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

他冥思苦想,也尝试向同事朋友借款,然而,即使七拼八凑,也只借到了一万多元。

这点钱,杯水车薪。

一日,他下班晚了一些,在回家的路上随便吃了一碗大馄饨,买单的时候从挎包里摸手机,一张名片被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他用手机扫码付了一碗大馄饨十五元,从地上拾起那张名片,不禁眼前一亮。

那张名片是白芷的,她是蒲时易大半年前在一次朋友聚会的饭局上认识的,算是一个新朋友。这个白芷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子,人长得很高挑,貌美肤白,身材出众,声音细细的,很温柔。本来开着一辆十来万的尼桑轩逸,后来公司老板给她换了一辆入门级的奔驰,虽然只是C系,但大奔的标志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以致于许多人只看到车头,而忘记了车尾的型号。

豪车配佳人,似乎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

席间,白芷对自己似乎脉脉含情,情有独钟,而一起来的其他朋友则在酒后气氛高涨时,肆无忌惮的开起了一些或荤或素,不着边际的玩笑。

她说过,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打她的电话,而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蒲时易有些心烦意乱,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了过去。

繁华都市的街头,灯红酒绿,车来车往,他站在路边,紧紧地等待电话接通。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有些紧张,还有些激动与期待。

一阵长时间的电话铃声响起过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略略有些慵懒的女声:“喂?”

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下,蒲时易低声说道:“是我,蒲时易。”原来,由于上次聚会是初次见面,双方只是互换了名片,却并未在手机中存下彼此的联系方式。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惊喜,语气似乎有点小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但这在蒲时易听来,却如沐春风:“原来是你呀!你……你……嗯……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我……刚刚在洗澡,没有听见手机响,接电话慢了一些,你、你不要见怪啊。”

蒲时易沉默了一下,心里像揣了一头小鹿在碰碰乱撞,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说着,他抬头望了一夜魔都的夜空,忽然鼓起勇气说道:“今晚的月色不错,真……真迷人啊!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找你聊聊……上次你说喜、喜欢与我聊天,还说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你,你看,我、我这个人,呵呵,就、就当真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蒲时易微微一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顿时变得有些紧张,有些局促不安。他心里忽然意识到这是成年人的世界,有点后悔,暗想自己是不是太幼稚了?酒席上别人的一句戏言,许是随口说说,而自己却信以为真?

他后悔不迭,暗暗骂了自己几句。作为某某医院某某科室的主任医师,他从毕业到工作,一直以来都是两点一线,家里、医院。业余时间,也是努力钻研医术,没有参加太多的交集应酬。如此,斗转星移,一晃便是十多年。

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电话那头笑罢,沉默了一下,白芷檀口轻启,柔声道:“今晚太晚了些,不方便出来了……”

蒲时易听到这句话略略有些失望。孰料,白芷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家,我家在滨江大道这里,可以在江风微拂下,对着明月,再准备一支产自宁夏贺兰山的红酒。很多人不知道,中国也是葡萄酒的原产地,三千多年前,重耳的母亲狐姬偶然将多收无法带走的葡萄埋在地下,后来发现葡萄经过发酵有了不一样的风味,再经改良便发明了‘缇齐’。你若是感兴趣,关于葡萄酒的历史,我们可以一边赏月,一边好好聊聊……”

“感兴趣,感兴趣!”蒲时易连连点头,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有清风,有明月,佳人在侧,美酒在手,夫复何求?

电话那头笑了,悦然道:“那我将我家地址马上发给你。”

“好、好!我、我马上打个车过来!”

“这个点了,打车估计不容易。你不如还是用滴滴或美团叫车吧。”

“哎,好!我这就试试。”

“嗯,那我先把家里地址发给你,你路上注意安全,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

挂完电话,不到一分钟,蒲时易就收到了一条白芷的短信。然后,他打开微信,点开叫车的滴滴软件,输入地址,开始了叫车等待。

不久,他接到了司机的电话,与他确认方位。又过了几分钟,一辆白色的比亚迪秦停在了他面前。蒲时易看了看手机,确认了一下车牌号,而后兴冲冲地走上前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开了出去,带起一阵风。

一张名片在风中翻了几圈,最后飘落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

一名中年男子带着六岁大的儿子在人行道上走着,那张白色的名片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又有人乱扔垃圾?现在都讲垃圾分类了,还这么搞?都是些什么素质!哼!”中年男子驻足,张望了一下四周,忿忿地说道。

他觉得这是一个言传身教好机会,当好好利用。

于是,他转过身来,蹲下身子,语重心长地对自己儿子说道:“乖儿子!你刚刚上了小学,很多东西要学起来了。你要记住,城市你我他,干净靠大家,我们要爱护我们的环境,不要乱扔垃圾!所谓金山银山,都是好山!哦不,不不,是绿水青山都是金山银山!如果路上看见那些乱扔的垃圾怎么办?”

六岁大的儿子瞪大了眼睛望着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怎么办没关系!那爸爸就告诉你,我们得把它拾起来,放到旁边的垃圾筒里去!”中年男子说罢,侧过身,头也不回,指了指地面,又道,“那爸爸现在告诉你,你前面的地上就有一张白色的小卡片,是个垃圾,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儿子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道:“去把它捡起来,放到垃圾筒里去。”

“嗯,很好。”中年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头微微朝后一扬,道,“去吧!去把它捡起来,扔到垃圾筒里面去!”

儿子目眶冉冉动,他很听话,欢快地奔了出去。

中年男子很满意,脸上挂着开心的笑,转过头,站起身来。儿子跑到前面,俯身拾起了一张卡片,一手高举着那张卡片,朝旁边的垃圾筒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

这时,中年男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人行道的地面,赫然发现那张白色的名片还静静地躺在地上。

嗯?他心中不由一惊。那儿子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中年男子急忙问道:“宝宝!爸爸让你捡的是地上那张白色的名片,你捡的是什么?”

儿子听见爸爸的声音,停了下来,好奇地瞪着眼睛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张小卡片。

这是一张奇怪的小卡片,卡片上有一位身着粉红衣服的兔女郎,娇俏妩媚,可是她穿得好少啊!难道她不冷吗?

儿子的目光落在了兔女郎的胸前。咦?她长得好像妈妈呀。

中年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上前,俯身瞪大了眼睛细细一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尴尬地把脸一沉,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那张小卡片,咽了咽口水,抬手指着地面上的那张白色名片说道:“乖儿子,爸爸说的是地上那张卡片,那张才是垃圾,快点去把它捡过来,放到垃圾筒里。”

儿子点了点头,跑了过去,拾起那张白色的名片,上面赫然写着:江州仁泰医疗集团海安分公司 白芷 销售总监……

而趁着儿子将白色名片扔进垃圾筒的间隙,中年男子偷偷将手中的小卡片拍了张照片,用图像识别软件提取了电话号码,然后将手机放入裤兜中。

“人都有失足的时候,作为宽容一些的现代人,面对现实我能理解,不过还是让千千万万的大龄双十一男来拯救你们吧!我老了,不油腻了,毒害我也就算了,可我儿子还小,还是祖国未来的花朵,腐蚀他们,没门!哼!”中年男子十分不屑地把那张小卡片撕碎,扔进了垃圾筒。

语罢,他牵起儿子的手,向前走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拨起了电话。

“喂,辖区派出所吗?有人天水街的人行道上乱洒伤风败俗的无良小卡片,影响实在不好,卡片上的电话我记下来了……”

“喂,执法大队吗?有人在天水街人行道地上乱洒伤风败俗的小卡片,哦,停在旁边的一排车上,挡风玻璃上、车门把手上,都被插了无良小卡片,实在有碍观瞻……哦,哦,卡片上的电话我记下来了,现在就可以报给你们……”

……

大约半小时后,蒲时易乘车到了白芷所在的小区门口。

他下了车,瞄了一眼这个河边的中档小区,抬脚走到门口,又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直接进小区,而是转身去了小区旁的一个小卖部,买了包香烟。一抬眼,却看见柜台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照片。

那是一张毛主席在延安时的照片,双腿膝盖处打着两个长方形的补丁。那时的生活艰苦朴素,主席面容清癯,却依旧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这年头,贴毛主席画像和照片的,还真不多。

蒲时易不禁多看了两眼。

出了小卖部,他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点燃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他心里很矛盾,在纠结着要不要进白芷住的那个小区的大门。一旦进去,有些事情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夹着香烟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情不自禁地发抖,却不知是因为夜里寒凉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打开皮夹中,取出其中仅有的一百元,看到了纸币上毛主席。

百无聊赖的蒲时易沿着纸币画像上的眼睛折了折,从下面往上看,画像上的眼睛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毛主席似乎在冲着他发笑;从上面向下望,画像上的毛主席面色凄然,似乎又有无尽的心事。

蒲时易就这么将百元大钞的纸币在手里翻上、翻下,自己也不觉跟着或悲或喜。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开始放声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传来连续数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蒲时易点开微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芷的消息:“快到了吗?”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复,接着点开了一个历史爱好群中的新消息。好家伙,群里聊天聊得火热,在讲秋收起义和长征的事情,最后有人贴出了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

那张照片上,是十多位共和国的缔造者,个个面黄肌瘦,衣衫也是破旧不堪。如今,强盛的中国正是在他们手中,从积贫积弱、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万里长征的途中,有些走着走着,就走散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初心。

再艰难、再困苦的时光也会过去,便如这新生的共和国一样。逆境可以将人打倒,也可以让人迎风成长!

蒲时易不知不觉把手按在了自己胸口,感受那有节律的心跳。

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了,是妻子林语打来的。

接通电话,却是儿子的声音。儿子用一种近乎撒娇发嗲的语气说道:“爸爸,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想你了……”

“是啊,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和儿子都想你了。”

蒲时易沉吟了一下,连忙答道:“呃,今天下班后有点事情,正好跟以前的同学聚聚。”

“哦,那你少喝点酒,早点回来啊。”

“已经买单了,马上就走了,别担心。”

“好,那我先挂了啊,我给儿子洗澡去了。”

挂完电话,蒲时易将手中的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后捡了起来,投入河边的一个垃圾筒中,然后长长喘了一口气,振作精神离开了河边。

他没有进白芷的小区。他在河边呆了一会儿,所幸的是,鞋子没有湿。

乘地铁回去的路上,蒲时易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钱没有了可以再挣,但母亲只有一个。只要人还在,哪怕跌倒在了地上,失去了一切,就还有机会重新爬起来。

……

一周以后,蒲时易向医院请休了年假,亲自回到老家照顾母亲。

他联系了当地的朋友,安排母亲住进了肿瘤医院,与主治医生沟通过后,主治医生同意使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进行治疗,但中药须得到院外指定的药房去购买、蛋白粉要到食堂小卖部去买,价钱都不便宜。

几付中药就要一千多元,上海松江产的蛋白粉,他听都没听过,也要将近五百元一盒,呵呵。可过几天就要动手术了,也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

为了省钱,蒲时易没有住宾馆,只能暂时借住在姑妈家。每天,他早起晚睡,卖菜煎药,再把给父母的饭菜和营养品开车送去。母亲住进医院后,血液检查下来蛋白质偏低,还有些贫血,显然是营养不良,所以得好好补补。

低钾,医院一输含钾的溶液,母亲被惊呼“疼疼疼”,除了输液补充钾外,还可以通过食物补充,那就是香蕉。可母亲不喜欢吃香蕉,那就把香蕉、胡萝卜、生梨、苹果、芹菜放在一起榨汁给她喝。

混合果汁很凉,难以下咽,怎么办?

那就用开水把它捂热,或者勾兑一些热水,让母亲趁热喝下去。

母亲胃口不好,口味很刁,生病的人脾气还不好,怎么办?

那就每天想方设法换花样,学习中医食疗的方子、提高免疫力的方子,山药胡萝卜猪蹄汤、乌鸡汤、甲鱼汤、鲫鱼汤等等,换着法子给她做。

母亲一天要吃七八种药,中药三四种,嫌中药苦,吃不下怎么办?

她喜欢吃夏黑葡萄,那就准备一些葡萄干、红枣,在她喝了汤药后给她吃一些。

母亲这个人,怕疼、怕苦味,吃东西还很挑剔,老人家有时还有些任性,发起脾气来,不配合治疗,不配合吃饭,有时蒲时易也很无奈,有次辛辛苦苦忙碌准备了几个小时的营养饭菜,她就吃了两口,便一把推开说不合胃口,不吃了,气得蒲时易在一旁默默流泪。

然而,老太太有眼疾,白内障,耳朵还有些背,她都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在旁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化疗开始后没多久,因为用了紫杉醇,母亲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掉落,蒲时易及时跑去外面给母亲买了顶绒线帽戴了起来。

一天傍晚,暴雨如注,街道上到处是积水,水流成河。

蒲时易准备去医院送药和晚饭,下楼时发现车子后面停了一辆帕萨特,自己的车被堵住了,出不来。他马上联系门卫,试图联系车主,然后打了多个电话,车主都没有接电话。

无奈之下,他尝试用软件叫车,半天也没有人接单。

出门打车,可外面大雨滂沱,根本没可能打到车。

蒲时易见时间差不多了,不能再等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往医院走去。

从自行车道跨上人行道时,他的左脚在水中滑了一下,脚踝不小心磕到了台阶,顿时血流如注,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但他顾不得疼痛,怀中抱着煎好的中药和饭菜,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走去。

新买的鞋子早已全部湿透,踩在水里嘎吱嘎吱作响,还有点滑,每走一步都颇费力气。

前方,一片洪泽汪洋。

暴雨之际,城区开启了看海模式,开车如同行船。

四面八方涌来的车流挤满了城中各主要路段,许多路口出现间断性交通拥堵,放眼望去,一条车河不见首尾。

经过一个商业广场时,百货大楼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时事新闻:一节油罐被洪水冲了下来,卡在了在水缓的地方,当地政府组织人手战天斗地,试图将那节油罐拖至岸上,其余的防汛救灾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开展着。

路过河边时,斜江桥被洪水不断冲刷,在风雨中摇动着,发出阵阵轰鸣。

无数快递从上游被冲了下来,漂在水面,连成长龙,真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快递随波去失联。

只是不知这里面,有谁的快递?

但即便是暴雨天灾,天也塌不下来。凡事有政府,老百姓一点儿都不惊慌。

蒲时易惊异地发现两位大爷淡定地坐在岸边观景道上,任凭漫上堤岸的洪水从自己脚下流过,面对河中滚滚奔涌低吼咆哮的河水,两位大爷处之泰然,镇定自若地下着象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另一边,四个大娘对袭来的洪水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她们正安心打着麻将。

“七筒!”

“不要,六条!”

“碰!杠!杠上花……”

不久,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从蒲时易对面开来,不知为何却驶入了自行车道,从他身边经过时,水花溅了他一身。

他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白色轿车离去的方向,张了张口,想忿忿地骂上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声叹息。

过了大桥,天色渐暗,路灯亮了起来。

风雨中,蒲时易的身影投在地上,一个人的影子渐渐拉长……

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照料,母亲的身体状况达到了手术条件。随后,由该科室张主任与石副主任亲自主刀,进行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结合事后的放化疗治疗,暂时扫清了发现的鳞癌。

但是,凡事有利有弊,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化疗以后,母亲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最重要的是下肢水肿始终无法解决。

除此之外,老人还患有白内障、肝硬化、胆结石等多种病症,亟待治疗。人老了以后,器官也随之衰老,蒲时易的母亲肺部还呈现了纤维化,长期咳嗽不止。对于肺部纤维化这个世界性难题,许多医院都是束手无策,无法止住咳嗽。

五脏皆令人咳,非独肺也。

蒲时易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为了解决母亲身上的七八种病,他又开始刻苦钻研起中医来。

蒲时易虽然学的是西医,但本身爱好天文和历史,在发觉了医学与天文的紧密联系之后,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他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感悟,原来不懂天文、不懂医学、不懂文史,是很难真正理解《黄帝内经》和五运六气的。

以道入术,他找到了正确打开祖国医学的学习方式,故而学习起来事半功倍。加之日以继夜地学习、请教、实践,他居然可以与其他中医一起会诊,为母亲开出了治疗肺部纤维化的方子“温肺化纤汤”,当然,在此基础上,根据母亲的身体状况进行了加减。

母亲咳嗽不止,抓心挠肝,有白色的清痰,他用瓜蒌、薤白解决了胸痹胸痛,又用法半夏、陈皮、薏苡仁等祛除了痰湿。

之后,他又使用《医宗金鉴》中记载的“五味消毒饮”,内服加外敷,成功解决了母亲下肢水肿热毒内蕴、蜂窝组织炎的问题;又以五苓散合真武汤,温阳通脉,解决了腹腔积水、下肢水肿无法行走的问题……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一段时间以来,陪床虽然十分辛苦,也经常休息不好,可是蒲时易咬着牙做到了。

眼见着母亲的身体一天天恢复,他的心里感到非常欣慰,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想当初,可是觉得整个天都快塌下来了。

不过,关键时刻,他悬崖勒马,抵挡住了诱惑。白芷那边他没有去,找了个家人生病的理由婉转表达了歉意,刻意保持了距离。

餐厅那边10%的股份,他决定彻底放弃。在将家中的遭遇如实相告以后,他努力争取其他几个股东的谅解,按照六个月的时限,以自己所持股份比例为准,自愿承担了一半的房租和物业费,以此作为退出条件,与餐厅进行了切割。

然后,一切归零,重头再来。

半年后,蒲时易所在的医院传出新闻,采购部门及主管采购的副院长因涉及医药回扣、贪污受贿案被调查,两个科室主任也牵涉其中。

在开表彰大会的时候,相关领导和责任人被纪委监委当场带走,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蒲时易却因援鄂有功、工作表现优异,被提拔为科室新主任,还涨了工资。

仔细想想,其实也并不意外。

古今中外,许多人面对敌人的枪口没有畏惧、没有退却,然而却倒在了糖衣炮弹之下。

面对这场空前绝后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国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忘死的人,他们铮铮铁骨,都是华夏的好儿女,都是九州的脊梁。

数千年前如此,数千年后,依然如是。

每每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总会有人奋不顾身,挺身而出,抛头颅、洒热血,不计个人生死荣辱,只为我种花家能有个更好的未来。

这,也许就是深入骨血之中流淌着的文化基因与传承吧。

文以载道,化成天下。

文,不可断。

精、气、神,不可灭。

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方懂感恩,方懂纪念,方懂传承,方懂今日之幸福生活已实属来之不易,方能珍惜当下,方能知足,方能抑制贪念,方能洁身自好,方能控制无穷无尽的欲望。

九月三十日,国家烈士纪念日。

西域高原,康西瓦,海拔4280米,全军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一百多位喀喇昆仑卫士长眠于此。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边境作战,参战部队以坚定的意志、果敢的行动,击退来犯强敌,捍卫了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许多战士的年龄也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八岁。

许多人跋山涉水,自发来到这座陵园祭奠,每一座墓前都特意插了一面迎风招展的国旗。

天空,神鹰翱翔,盘桓啾鸣,久久不愿离去。

墓园中,一位父亲在九岁的儿子身边蹲了下来,抬手指着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对孩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看,那颗最大的星星便是祖国,那周围的小星星就是你我……”

而那个场景,恰似多年前曾经发生的一幕。

在驱除强虏的抗战中,连天炮火之下,尸山血海,两名战士临终前望向硝烟中一面残破不堪的红旗,一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说道:“看,那面红旗就是国与家,而你我就是守护它们的星星……”

“嗯……可惜将来它们是什么样,我们都看不到了……”

“即使我们死了,也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

“希望……后来的人们能珍惜生活,替我们好好活着……”

话音甫落,两人笑了,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溘然长逝。他们的神态安详而宁静,眼神中似乎有一种对未来的期许与憧憬。

十月一日,举国欢庆。

黄金周长假,数亿人出游,呼朋引伴,在安宁、平和、喜庆的日子中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谈笑风生,大快朵颐,那些任人鱼肉、命如草芥的屈辱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恍若隔世。

因为,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鲜血铸就的五星红旗在万里晴空下高高飘扬。

我们,正在见证历史,正在创造历史,正在书写历史。

面对困境,我们努力抗争,但绝不会就此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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