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需要一种好的境界;五月听雨,更需要一种特有的心情。
五月的雨,透明亮丽,来得急骤,也停得洒脱,而且下在一年中最为重要最为美好的黄金季节。俗话说,“夏天的雨,三伏的风,比黄金还贵重。”
雨下起来了,一个人坐在高楼的窗前,哗哗哗,如珠如帘。放眼看去,近处新起的楼房,远处嫩绿的田畴,更远如黛的山丘,都沐浴在一片难得的烟云之中。
雨声,有如一支庞大的乐队,演奏出大自然一年少有的交响。那连绵起伏的山峦,那被雨线抽打的清池,那婉蜒而去的溪涧、小河,还有那雨中的楼台,农舍,古刹,路亭,高压电杆,甚至一草一木,都化作了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这些汇聚的天籁,有时如万马奔腾,有时如狂飚落地,有时如缠绵琴瑟,有时如缨缨游丝……它们,在天地之间狂奔,起舞,在屋舍前面飘洒,游移,在人们的耳孔里鼓噪,叩响,在求索者的心灵中游动,默化……平凡而又豪迈,实在而又空灵,真切而又幽远,说是司空见惯,却又难以获得……
可以想见,人的心灵和大自然之灵的高度融汇,只有在这时而如涛时而如丝的五月雨中,才这么洒脱,才这么和谐,才这么美妙,才这么令人神驰和这么令人悉怀!
我,早就过了“从心所欲”之年。说句实在话,我是从这七八十个众多的五月种种不同的或滂沱潇洒、或密密细细的雨中挺过来的老者。我深深知道,这五月的雨,它曾给我周围的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人,带去了或将带去种种不同的感受——
我的继外祖父,一辈子撑船,人称“浪里白条”,他既希望老天少下大雨,又希望船行如梭,好把那满船的山货,从小江口岸运到长沙、武汉,以至南京、上海。我的父亲,毕生务农,每在这种时候,他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穿梭在这五月雨中,忙于塞田保水,祈望秋后稻谷像这五月大雨一样廉价入仓,全年能吃饱饭。公干的表哥,每天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或许正在“则忧其君”抑或“则忧其民”。我和我的兄弟们呢,出身贫苦,不曾想过升官,也不知道如何发财,只一心想着不负前人期望,把自己管好,能为国家贡献一点绵薄之力。至于对下一代、下二代,都希望他们老老实实地做人,认认真真地读书,光明正大地做事,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当然,这些年来,还希望他们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之下,为与全体国人实现伟大的中国梦献计出力……
我有一个多年相好的朋友,和我一样,经受过许多风风雨雨,后来做了教师。退休20多年来,一直严以律己,刻苦自励,一直与键盘为伍。就说这些年吧,每到他不得不为我发来邮件或大作时,多在午夜一、二点。我在读了他的信件或大作后,就曾关切地批评他说:“你父亲是铁匠,你可能也吃了铁吧?”
他收到信后,总深沉地说:“老兄啊,你知道我原是被耽误很多时间的,今天形势如此大好,我不抓紧补上,这辈子不就等于‘白活’?”
我听后,不赞同也得赞同。
当然,我们也有个别子侄和少量曾经教过学生,却与我的这位朋友和我的意愿相反,大约他们还没有被这五月的大雨洗的清醒,他们还没领会到一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贵的五月,而五月又没这么一天天帘雨如织!
我嘛,一个在缺衣少食中长大的求索者,几十年乃至这辈子要做的美梦,多是恰如那对面山坡上早就希图冒出的新绿,要在这种时刻候扩张甚至疯长,根本就没有资格批评我那“吃铁”的朋友……
一句话,平庸者忙于收拾俗物,而高智者多可能都在收拾心情。这大约就是大自然的法则,也是整个人类的总的需求和希望。
夜了,雨声还在继续,我安顿老伴外出,推开一扇窗叶,很想放飞我这一天的见解和思绪。然而,天色已暗,灯光阴沉沉的,雨,仍是缠绵绵的。好吧,我会迁延!
侧耳细听,渐渐的,一种绝妙的声响从窗外飘来,那是雨点打在窗下不远处那丛碧绿的芭蕉叶上,一个个跳动的音响,时高时低,既圆润轻滑,又节奏分明,既如歌女娓娓动听地低唱,又如哲人高低迟徐地讲述。是那么贴近,又是那么遥远;是那么悠闲、和谐;又是那么急迫和深沉!
灯光浑浊,雨声如禅。它们使我浮躁的心境终于趋于平静,也使我辽远的思维泛起微波。
谁都知道,人的生命是难得的,不应该承受得太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也不能承受得太重。但量力而行,不负大好时光,哪怕一路风尘,面临搁浅,也应勇往直前。
真好!在这人生难得的五月中,在这绵绵不绝于眼耳的雨中,一切都可以海阔天空地想,一切都可以无牵无挂地思考。尤其是这雨天的晚上,我们每个人应该静下心来,或把生命回顾,或把思想过滤,把不堪回首的难堪交给过去,把世俗的烦恼付与雨声,留下一副好的心情和一提轻便的行装。
夜深了,我并没入眠,想,明天或许还会是一个大好的雨天……(2020-07-长沙。注:这里指的是农历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