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稍闲,重读乔蕾的《中国的脊梁》(见《特别文摘》2010年第6期10页),感触更深,除了让我像作者一样对那位韶关火车站“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和万里长城下那位“牧羊人”的高尚品德幽然起敬,还想起了和我同住一个村庄的一位最平常的女性。
她,原来只有诨名,解放后才被土改工作组取名叫李丁玉,今年87岁,1米60不到,浓眉善眼,很少生病。虽然只比我小一个年庚,但按辈数,却一直叫我“叔”,我也一直以长者自居,见了面就直呼她的名字,有时情况特殊,还呼她的诨名,她不但不予计较,还反而觉得稳妥,亲切。
去年12月27日下午,我和老伴从长沙坐小车回县城过春节,22点30多分下了高速,特嘱孩子将车转开到她俩老住的家门口。大约因为先没联系,她俩老早就睡着了,还加耳朵不好,反复敲门,都没将她俩老的大门要开。后来拨通他们从常务副镇长退休住在县城的大儿子M的电话,M也几次三番拨响她家的老座机,仍然没有达到目的。
1944年日本鬼子打到了我们老家,烧杀抢掠;1945年湖南大旱,颗粒无收,她家6口和我家7口都死里逃生。某天,她父亲无奈之下准备将8岁的她背到广西大山里出卖,我家母亲见了,觉得实在于心不忍,就好说赖说,将她送到住在附近庵子里的定老倌家里。定老倌是个好心人,当时他家只有他和他13岁的儿子T俩,见了可怜,就将她收下,两人稀粥三人喝。从那天起,她就成了T名副其实的童养媳。就这样,她和他们的老爹、她现今的老伴以及后来出生的儿孙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又几经辗转就与我家住在同一个自然村里。除她以外,她的家人和我们村里的人虽不同姓,却总像一家人一样,知根知底,祸福与共。
土地改革时,她家因为上无片瓦,下午寸土,被划定为“赤贫”。她的男伴T(即当年还没合床的丈夫),不仅心田善良,为人厚道,也长得机灵、帅气,刚刚成年,就被合并的大乡百里挑一吸收为青年团员(当时叫“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其后,又被派去相邻的乡下参加土地改革,成绩还算显著。在他们家里分到应得土地和房屋后,她们两个也就结了婚。
照理说,这样的好青年,在当时应该是前程无量。可他们三父子夫妻除了在心底里百分之百感谢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之外,一心只想响应政府号召,努力发展生产,在他们家门口那荒山野岭上,种油茶,栽果树,造松林,恨不得一个人当几个人用。现在一眼看去的那海一般宽广的大片油茶林,就是她们一家三口当年汗水和智慧的结晶。后来有人问他父亲和她俩口子,当年放着官位不去坐,却热衷这荒山野岭,不知吃错了什么迷魂汤?他们三个都异口同声地笑着说:“他们去坐也是一样的。”
从那以后,他俩口子一连生下六个(四男二女)孩子,除了那三双手一个个将其带大,教他们做人,还一个个送他们上学读书。在中苏、中越关系特别紧张时候,他俩就先后送他们去参军参战。她和丈夫都说:“是共产党让我们家翻身解放当家做了主人,保卫祖国就应该第一个冲上去。”就这样,他们的六个孩子就有四个(内中有个女婿)参了军,其中一人转业后还当了区武装部长。
人民公社化期间,T当生产队政治指导员,她一直担任妇女队长。无论干哪项,总身先士卒,把村纪村风调理得可以说“安居乐业”和“道不拾遗”。
我家小爷爷是位见过许多年代的厚道人,他在世时就曾多次称赞她与她的丈夫的为人处世。他说:全村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就是她;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和他。从年头到年尾,从青年到壮年,虽都粗布蓝衫,但总穿得井井有条。除此,还不贪不占,尊老爱幼,说话和气。他要我这个当老师的多多宣传她,把村风调理得好上加好。可惜我一直很忙,很觉得有负他老人家和全村人的希望。
记得在阶级斗争抓得很紧的那些年,因为村里有几户家庭成分或社会关系不好,动不动就要挨批挨斗,甚至还要扣饭,她和他家老伴都赤贫出身,并且都担任生产队干部,说话算数,曾让好几位无辜者度过了不该设置的“难关”。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每到逢年过节,村里和附近不少年纪比她大或小的人都去送些或多或少东西,感激他们夫妻当年的关爱之情。
1958年,我正要从省内某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分工,因曾一时情绪激愤,说了一些过头的话,还在某大报上发过一篇过激小文,被学校当局“双开”回家,一向贫困的家里的许多原来睡梦都没想到的变故接踵到来,除了自己人见人嫌而外,要想娶个女的成个家什么的,几乎已经是异想天开。
1962年春天的某天旁晚,我正在后山扛石头,我那已经孀居的母亲悄悄地走近对我说:“某某(指李丁玉)很是关心你的婚事,悄悄地给你物色来了一个女仔。正在她屋里,要你去看看。”我当时想了一下,就说:“我自己尚且难保,还要牵累别的人!?”
当年,我已经26岁了(当年已算大龄青年),家里除了50多岁的母亲,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位快80岁的祖母,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需要一个这样人的加入。后来,对这位女孩的事虽然作了拒绝,但对于李丁玉的这番良苦用心,却一直铭刻于心。不是一位时刻关心着别人命运的人,谁能如此这般“吃力不讨好处”?
再说,他T家有两位叔伯兄弟,先后共六七口,因为种种原因,都先后生的生病,离的离去,谁去直接料理?也只有她的T和她李丁玉并他们的儿女前去!后来有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样亲自认认真真过问家族人的事,这辈子都见的不多。
改革开放后,他家孩子多有了工作,加上他们以往做了许多好事,大家都不约而同称他老两口为老爷爷和老太太。可他两个从哪个方面讲都依然如旧,住在儿女们给他们起造的小房子里,和邻居们你来我往,从不提起那些过去了的往事。可凡是村里有人要办喜事了,他俩老都要到场祝贺;要是有老人走了,她俩特别是她都要到场,为走了的人送行,对他们的亲人进行劝慰。
早些天,我给他们的大儿子打电话,说他老爸老妈办九十大寿时一定要告诉我。他爸妈要他转告我:这辈子都很平常,不劳动我和村里其他人。
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读著名作家杨朔的《石油城》,有这么一段话,说:“平常是平常,但就是这无数平常的人,自古到今,世世代代,修了长城,开了运河,创造了中国古代灿烂的文化,而今天,他们又在开辟更远大的生活……”
鲁迅先生早年也曾说过: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他们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想,我在这里所记叙的这位平常的人物,她和她的老伴的品性,也应该忝为此列。(2023、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