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凯走了,2021年12月9日。他走得很仓促,很无奈,也很令我惋惜!
我家和他家原属一个行政村,同姓异谱,分住东西两个村庄。在他最后的不多日子里,我和老伴几经周折去他新搬的住处县城“翰林名邸”看望过他。他是一位颇具才华颇有抱负和个性的人,然终生坎坷,很多往事都令我意想不到。
1950年,他和他的胞兄跟随他们父母从广西搬回他的故土鸟塘李家参加土改分田分地。上村小时,他与我二弟同班,经二弟介绍,我就和他认识了。他小名润生,谱名民祥,出生于民国二十九年年底即1941年2月21日,身体好,脑子活,胆子大,见识广,自信心很强。
土改时,我父亲是村农会主席。他说,他父亲叫李清麒,赤贫,艺名和发。结婚不久,保长要抓他的壮丁,为了逃避兵役,带起一家人(包括他母亲)躲到广西全州山区,后在一个叫双崥渡的小镇开了一家铁匠铺。因为手艺精湛,生意很好,还带了两个徒弟。全州人很羡慕做手艺的人,有人对他说:“李老板,你有这样的好手艺,生意这样好,何必带徒弟?不如把手艺传给你自己的两个儿子!”他说:“我家三代打铁,吃尽了人间苦头,我讨米叫化也要送他两弟兄读书,再也不希望他们像我一样。”
1951年,我和他兄弟两个分别考进了离我家六里、离他家七里的大江口完全小学高级部。该校虽然办学历史较久,但条件很差,加上我们家里都穷,只能“寄午”,即只中午在学校吃中饭。他两兄弟上学,来回都必须从我村南厢经过。到了冬天,天黑得早,无论刮风下雨,他母亲都要走一里多路到我家村口迎接他俩。我父亲见了,很是感动,说:“这家人要是没有盼头,能有这种耐心和吃苦精神?”同时又说,“你们都要向他两兄弟学习。”我当时也为他两兄弟那种吃苦劲头和乐观向上的进取精神所折服。
1952年下期,我考上了零陵二中,其后,他两兄弟也先后考上了零陵三中。零陵三中是永州城里开办较早的学校,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比较优越。两弟兄先后在不同的年级里都学习拔尖,甚至出类拔萃。比如,只读初中的他们,居然能在国内一些小报上发表文章,创作歌曲,还能获奖。同学们羡慕他们,老师们看重他们,他两个自然更加自信。
那时中等专业学校比普通高中更难考。因为在中等专业学校读书不但免费,毕业后还直接由国家分配工作。当时整个零陵地区只有两所中专,一是零陵师范(即原来湖南省立第七师范),一是零陵农校(即抗战时期从衡阳迁入的船山农校)。1957年他哥考进零陵师范,他自然还在原校攻读。大约过份自信,在1958年上期末的升学大拼争中,他几乎还在做着完全可以考上高中美梦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落选了!其原因有几种说法:一是1957年学校在教师中开展反右派斗争时,他为被划作右派的老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又在1958年上期学生开展红专大辩论时,对所谓“白专道路”有些偏见; 二是说他毕业那年,学校推荐他报考零陵师范,他说了“我哥哥读了师范,我决不再读师范!”学校领导认为他不服从分派而取消对他的录取……。后来,有几个学习好点却和他一样没考上高一级学校的同学凑在一起,互相寻问没被高一级学校录取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毕业鉴定上被当局写上了“该生不可录取”的定论……。总之,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只好带着一些牢骚回到他们各自的老家,当起了很不合格的“公社社员”。
那时候,他父亲已经英年早逝。他母亲说:“没考上也好,大家都去读书当官,谁来种田养活我们?”可他压根儿就是不服。那时,人民公社刚刚成立,工农兵学商,公社权力特大,他就几次去找公社领导讨个说法。自然,这样的事与公社领导是没有关系的,可是去的次数多了,说的话太过分了,公社领导就抱了成见。最后,他也只好认命,白天跟着母亲出集体工,捞工分,晚上在煤油灯下攻读。据了解,那时他是下了决心准备自学高中全部课程几年后直接报考大学的。比如,那些年,他除自学高中课程,还认真地啃读了马克思《资本论》、恩格斯《反杜林论》和《共产党宣言》。在他简陋的书桌上,还放置了已经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的一二三卷(当时《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还未出版)。
即便这样,按他的安排,他的当大学生及其以后当专家教授的美梦还是可以实现的。不料,不久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开始了。据说,他当生产队公共食堂会计那年,被他检举并处罚偷了社员命根子公共食堂大米、彻底得罪了的一位其后参军又后转业回到家里当了大队主要领导某某。那某某正是造反派的头头,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抓住他当年常到公社问询的某些毛病扑风捉影地对他进行最为致命的报复,组织一些不明真相的所谓群众,进行轮番批斗,无情打击,要他交代搞了什么“反动组织”。有些事情他自己一时也无法说清楚,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被莫名其妙地送进了牢房。
诚然,法律要重证据。他被送进监狱后,当局认定他一是证据不足,只好安排他到设在常德的湖南柴油机厂就业,当个工人。在省柴油机厂,他算比较有文化,又能刻苦钻研农业机械,最后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改制农机的技术骨干。在劳动中,他坚信党总会有一天让他的事真相大白。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的问题被彻底搞清了!可他已经40出头了。在飞速发展的竞争中,发现自己只能算是个“半拉子”。好在他读书的基本功还在。那些年,他读函授,练书法,除被吸收为中华全国硬笔书法家协会会员,还为一些地方报刊写稿,发表了一些“豆腐干”。退休后回到东安老家,为一些民营企业当技术员、撰写专利申请书,还从事公民代理人,为弱势群体维权。有的事迹,还被新修的《东安县志》收录。在我担任《微言网》“妙文共享”专栏版主那些年,他一直给我投稿,所发的各类文章,都赢得不少读者好评。而且,还为他以后萌生整理大部头作品的想法夯下了坚实基础。后来,他果真拿下了他酝酿已久的长篇小说——《野岭情》!
《野岭情》,据他自己说,1995年就写成了初稿,2018年7月成书,2019年1月由香港文艺出版社出版。全书大32开,482页,连同楔子和尾声共70章近50万言。书的扉页上用大号字显目地印着:“献给湘江两岸默默奉献的父老乡亲!献给共和国经风沐雨的创业精英!”书中写了以吴江波、黎艳玲为代表的近半百号各行各业各式各类比较典型的青年男女。他们于上世纪公社化时期在湘桂边境荒山野岭上开荒种地,研发农副产品。这些人,有高学历的,也有识字不多的;有具雄心壮志的,也有得过且过的;有助人为乐的,也有自私自利的;有自称哲学家的,也有自己说研究马列主义的……。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天真浪漫,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即使离开公社,还是在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因而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甚至患难与共,结成深厚情谊,最后,被政府接收、安排,故名之为《野岭情》。
早在2015年,我居住长沙,他将该书的电子稿样发进我的邮箱,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它读完。在对他的见识和文字功夫进行相当肯定的同时,提出了相当尖锐的建议,要求他不要把故事写得那样虚无缥缈令人费解。他大约木已成舟,不好多做改动,到我2019年8月回到东安时,他托他的胞兄给我送来了这本成书。我收到该书后,自然想到了与他有关的问题,他在“作者简介”中说“因未遇伯乐,又无力自费出版”,“辜负了政和清明的大好时光!”
2021年11月,他因病住进了永州市中心医院,我闻讯后即给他打电话,都是他夫人接听。她说他已经住进了监护室,我听后不由得吃惊起来。再问他胞兄,他胞兄正当县里文艺杂志《舜皇山文艺》执行主编,也因一次偶然事故住在县人民医院。我除了为他两兄弟祝福,只好仰天长叹。
次年暑假,我和内人从长沙回来,直去他原住处看他。他搬新家了。通过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新家,见他已经病得不轻,连话都说得有些含糊。但他的精神状态却一直很好,他深有感慨地对我说:面对当今这大好时光,他还可以写一本书!
待我们离去时,他对我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将他的《野岭情》带到省作协,希望省作协领导提些意见;二是希望我俩百年后安葬到同一处坡地。他的第一要求,我的确很是重视,把书直接带到了省作协,向有关领导反映了他的具体经历和具体想法;至于他的第二个要求,也就只能在这里写下这篇不长文章。
今年,是他离去的第三个年头,不时有人提起他,作为过来人的我,写了这篇“印象”,希望大家能给他一个正确的评价。(2024-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