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冬节的记忆,似乎只有一碗冬节丸。但自古有“冬大过年”的说法,隆重程度当然不只一碗冬节丸。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不过这个说法,我一直没办法苟同。说得那么重要,却一直未见放假,书照读,班照上。上小学时候,冬节那天早上,吃下冬节丸,还是得乖乖回学校。
“有食冬节丸无?”这是这一天的口头禅,几乎每个小伙伴一见面都会问这一句。
为什么这么问呢?因为有“食了冬节丸大一岁”这个说法。这个很好理解,因为冬节在公历十二月下旬,而春节一般不是在公历一月底,就是在二月初,两者也就相差一个月左右时间。过了冬节,过年的脚步当然就快了。而过了春节,农村人讲虚岁,一定是要加上一岁的。
但后来大家又开起了“食一碗冬节丸大一岁,食几碗大几岁”的玩笑。小孩说吃了几碗,巴不得立马长大几岁,似乎岁数越大越好一样,而大人说不想吃,巴不得做回一个小孩子,可以天天无忧无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用管东管西。这个玩笑倒是开出了真实的一面,围城的心态略见一斑。
冬节,也就是冬至,是北半球一年之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每到这一天,总让人觉得天气特别寒冷,天亮来得特别迟。但其实,冬至日的白昼虽短,但是冬至日的温度并不是最低;冬至之前不会很冷,因为地表尚有“积热”,真正的寒冬是在冬至之后。
冬字写在前面,冬节却是温暖的。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时,厨房的灶台就已经点着火了,灶台上放着铝锅,些许热气冒出锅盖,云雾一般。那时,母亲已在厨房里做冬节丸了。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埋头揉搓着一大团糯米粉,之后捏出一小团,再合掌搓成一小条一小条放在饭桌上。有时,我会跟着提早起床,内心并非想吃那碗冬节丸,而是好奇想看个究竟,有些事,不眼见为实,内心总觉得空落落的,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冬节的样子是什么的呢?是北风呼啸拍打窗户的“笃笃”声,是母亲埋头揉搓米粉的背影……
一条一条的米粉条,要再用剪刀剪成一小粒一小粒,这样就是“丸”了。母亲说我剪得很难看,抢过我手中的剪刀给我示范剪了几粒,她斜着剪,剪出来的“丸”不是小圆粒,而是像一个个小棱形。这样的形状就很好看吗?我不是很理解。但她剪得每一个大小差不多,看起来整齐很多。等到剪得差不多时,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呼呼冒着热气。母亲打开锅盖,把剪好的冬节丸放进锅里,一股热气腾空而起,暖暖地扑面而来。
制作冬节丸是用糯米粉,加水揉捏而成。传统的“丸”没有馅,本身并不甜。之所以会甜,是煮丸时,在开水里加入白糖。一年之中,全民皆吃甜丸的日子是冬节。当然,平时很多场合也会用到甜丸,最为普遍的,是有客人到访时,主人家会做一碗甜丸给客人吃,以表示热情欢迎。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的生活条件一般,一日三餐不至于没饭吃,但也仅限于有饭吃,想要吃上好肉菜,只能等过年过节。还在读小学的我经常盼着家里有客人来,因为母亲待人热情,有客人来时,经常会做甜丸,而且还会加多一两个鸡蛋。不过,她只加给客人吃,自己家里人没有。但是,往往客人见我年纪小,都会主动把鸡蛋让给我吃。甜丸本来我就喜欢吃,加个鸡蛋,当然是更加喜欢。
省城许多人家的冬节,晚餐会安排得妥妥地丰盛,真的像过年一样,冬大过年一点都不夸张。无鸡不成宴,一盘白切鸡是少不了的,焖鹅、烧鸭、牛肉、羊肉、鲈鱼、桂花鱼、明虾、罗氏虾……反正就是大肉大鱼虾。或者,因为天气寒冷,吃火锅更实际。猪肉丸、牛肉丸、脆肉鲩、炸腐竹等等适合打火锅的食材悉数登场,大家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有了过年围炉的味道。
最初我到省城工作时,还真不习惯这么隆重热烈的过节法,原本一直习惯早上吃碗冬节丸,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去的生活节奏,午餐晚餐也一如往常平淡。但独在异乡为异客,不得不受这种氛围所渲染。白居易有一首诗《邯郸冬至夜思家》,写他住在邯郸客栈的时候正好赶上冬至,“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晚上,老白抱着双膝坐在灯前,只有影子与他相伴,孤独是不用说的了。有许多个冬节,我也独自一个人在异乡,和在家乡不同的是,早上的那碗冬节丸也省略了,主要是嫌煮起来麻烦,不如吃碗白粥来得方便,但思绪总避免不了飞向远方。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时候我在想,就像风筝,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思乡怀亲之情永远是那根牵挂着你的绳子,你在这一头,故乡在那一头。
有一年,实在觉得没有吃冬节丸的冬节很不完整,我到了超市买了一包汤圆。现在,物质丰富了,超市里常年有汤圆售卖,而且包装精美,品种繁多,红豆、花生、黑芝麻等等应有尽有,加入馅料的汤圆是真正的甜丸。把水煮开,再把一颗颗被冻得像一粒石子的汤圆放进窝里,几分钟后即可捞上来享用。除非专门买那些无糖的,不是的话,馅料本身很甜,所以开水里无须放糖,这样吃起来都很甜了。煮这种现成的汤圆,方便,快捷,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就像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不缺水果、糖果、糕点等等,有客人来访时,随时可以拿出来接待。这些东西,比起制作甜圆,要省去许多麻烦。但也似乎少了些什么。大家一起动手制作的过程,其乐亦融融。
夏至的时候,看到一句浪漫的话,“想你的昼最长,梦你的夜最短”。到了冬至,可以套用这句话,“想你的昼最短,梦你的夜最长”。或许还可以这么套用,在夏至的白昼想你,在冬至的夜晚梦你,把最长的思念献给最爱的人。像白先生的诗所写的,“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我想说,思念是最长情的告白。
流水的时光,带走了旧时的场景,食冬节丸于我来说,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但那些旧场景,却永远留在了心间。我们终将前行,“莫为蹉跎恨,今宵梦最长”,等待“新雪玲珑白”的冬节过后,万紫千红总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