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与小辉哥聊天时,他说有一天他开车上班时碰巧见到我在街边走路,显得有点老态。确实,头白,皮皱,胸下垂,已经无法与年少时同日而语。这一年来,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有许多事像如来的五指山压着孙猴一样,让人喘不过气,老了一圈也不难理解。我像孙猴一样盼望着有人来解救,不同的是,五百年后他等到了唐三藏,我几个月前等到的是一场空。
去年冬天送别了父亲,往日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家还是那个家,家已不是那个家,空落落也。
之前,曾考虑过出版此书,想过让父亲题写书名,可是书在写,能否写成说不定,是否出版难说,仍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因为担心到时有变化,于是就没有及时落实。等到父亲病重时,他已经很难提笔,头脑也不清晰,也就不了了之,最终酿成了一件未竟之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以前挂在嘴边,实则未曾懂过,现在记在心里,却有了刻骨铭心的痛。
去年年中的时候,有老乡提议写一本有关潮汕风土人情的书,并建议书名定为“胶已人”。对此,作为土生土长的潮汕人,我一直是有想法的,只是写什么,如何写的问题。2016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小说《石母山》,虽说是小说,但内文提及的人、物和事,多半都是真实的。石母山就在我自小生活的村庄背后,是自古就存在的一座小山,石母则是山上的一块巨石,无法考证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而小说中重要的故事情节过番,是清朝末年至新中国成立前大多数潮汕人所耳闻目睹的事。但是,限于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和篇幅,以及本人自身的经历,还有许多潮汕的风物未能涉及。当然,百科全书式介绍潮汕,也不是小说的初衷。
老乡所说的有关潮汕风土人情的书,侧重于民俗、小食、风光这一类。我一听,感觉是要写一本导游方面的书,类似于《走读潮汕》,当时就有点想打退堂鼓,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很难收集全面,像潮汕各地的习俗,真的很多,并且千差万别。最关键的一点,介绍这些习俗的文字,是别人已经写过无数遍的,很难再作自由发挥。仅仅对这些作文字介绍,我也没有兴趣。而如果要写类似于《徐霞客游记》这种书,对我也是很困难,潮汕的许多地方我至今仍未涉足,甚至潮州仅仅是偶然经过两次,对潮州的了解真的还不如一些到过潮州深度游的外地人,就算是老家揭阳,也只熟悉某些区域。现在,在外地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在潮汕生活的时间,从这些方面说,作为一个潮汕人是有点不称职的。
后来,随意写了一个书单,列了几十个题目。有一些我是熟悉的,像过年过节,我有我的生活经历,大体上可以结合自己经历的人和事写一些内容,如果单纯介绍这些年节,需要收集各种材料,本身我希望不是这样,我更感兴趣的是藉着这些年节,去抒写亲情乡情。有一些我也没多少体会,比如卤水,它是潮汕人卤各种肉的“神仙水”,可谓肉之魂,可惜我天生对食物不敏感,吃东西从没讲究,粗粮淡饭,是个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就可以了,所以很少去推敲食材如何处理才完美,滋味如何与众不同。
以前无意中看过一辑电视专题片,我才知道潮汕的牛肉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厨师首先懂得一只牛身上不同部位的肉,有不同的烹饪方法。牛肚腩、牛大腿、牛脖子……部位不同,特点不同。针对不同的特点,用合适的烹饪方法,再辅以名目繁多又精制的配料,把肉质发挥到极致,在餐桌上耍弄绣花功夫,这是潮汕厨师的独到之处。潮菜之所以享誉中外,是有其道理的。可惜这些类似凌迟一样的割肉削骨方法,在我看来过于残酷,大大降低了我细心了解的兴趣。
可是,家乡毕竟是家乡,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在二十多年的朝夕生活中,已经积淀了许多的人和事,并且不会随岁月变迁而流逝,坚如磐石依然留存心间。从已经列出来的书目,我挑选一些自身体会较深的先写。像《铺仔》一文所写的铺仔,几乎是每一个自然村落都有的,以前有,现在也仍然有,因为这种小商店可以满足村民的日常需求,多的话,没必要,少了它,又不行。它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共同记忆。小小的铺仔几乎与村里的每一人相关,小朋友至爱的零食,男人们叼在嘴巴上的香烟,大家都会到铺仔里购买。因为祖母也抽烟,我小时候没少到铺仔为她购买香烟,椰树、幸福这两种经常购买的牌子,我是记忆犹新的。《混池底》也是记忆中的事,现在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少人会为了那几条被捞剩的鱼而到池塘的污泥里混水摸鱼了。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是有许多人会下池摸鱼的,不是吃饱撑着,而是摸到了鱼,可以实实在在地省下两餐肉菜钱。我下去摸鱼,纯粹是为了好玩。那种纯粹的快乐,是成年世界极少有的。都说快乐的童年治愈一生,或许这正是我写作的动力源泉。
董桥说,小时学琴,大未必佳。我没学琴,但也贪玩,经常跟寨子里的小伙伴玩到天黑都没回家,母亲满寨子喊我回家吃饭,可能这就是长大不佳的一个根源。可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读书、写作后来竟与我形影不离。这是一种爱好,我确实沉浸其中。但要说这种爱好给我带来许多愉快的感受,又不尽然,最多只能算痛并快乐着。像《红楼梦》,六十岁的高中历史老师那时跟我们说,他已经看了三遍,然后伸出三个手指头,在讲台上摇晃了许久。从他乐呵呵的表情中,我读懂了他是真的开心的,仿佛跨越了常人无法跨越的高山,在山之巅上的会心一笑。我是直到在大学时,才任务式地读完一次,而且是过目即忘那种。读书时,刘姥姥进大观园那种满心好奇的目光,我是没有的,有的全是睡眼朦胧。
《胶已人》的写作,最初我计划写四十多篇,具体多少呢?没个谱。内容也没规划,完全是漫不经心的状态。后来,觉得写四十篇算了,太多可能越写越麻木。江郞才尽也。确实,写这类文章不像写小说,写小说可能一开始构思好,一动笔就只管写下去,不用思考文章的主题等大方向问题,写这种小文章,每一篇都要思考,就算题目定了下来,具体内容也都不同,有许多的回忆都需要像翻箱倒柜一样,从脑海里捞出来,重新整理放置到阳光下晾晒。所以,写出来的字数不多,花的时间往往更多。
当中要克服的困难还不是写的问题,而是每天都受许多的事所困扰,那些事就像一群孩子,需要你去处理照顾,这个肚子饿了,那个拉屎尿……总有处理不完的事。父亲一开始还能自己坐起来小便,所以每天一起床,必定先要清倒尿桶。后来坐起来都困难了,便有许多时候弄湿了床被。这个工程量就大了,需要更换被单,并且洗干净弄脏的东西。虽然这些事很简单,全是不粗重的体力活,但很耗时间,而且很消磨意志,因为每天一睁开眼,就要见到杂乱的场景,尿馊味也挥之不去。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焦头烂额中度过。
如此,怎么保持内心的平静,潜心写作?其实还好,父亲睡着安静的时候,屋子里也安静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因为,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就是家的守护神。可是往往事与愿违。当适应了这种生活状态之后,新的情况又出现了。寒冬腊月,被疾病折磨多年的父亲还是走了。在接下去的两个月时间,我停止了写作,一切变得空落落。
等到春暖花开重拾心情再出发时,却发现很多事已经变得毫无意义。陆游说“原知死去万事空”,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差别只是陆游念念不忘“九州同”,其他人可能念叨其他。父亲悲喜什么,已经无法知道。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他往生极乐净土,也希望他还能够看到这些文章,故土的风物景致,如清风明月,一定能勾起一缕乡愁。
如是,写作又有了另一种意义。
踉踉跄跄按照自己的计划把四十篇文章写完,这些文章只是一个侧面,确实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有许多可写之处,但就算再写四十篇文章,或者八十篇,也不可能绝对展现潮汕的全貌,而且有时代的局限性,没有上下五千年的宏大时空叙事。我手写我心,仅仅是明月寄相思,遥寄一缕乡愁。感谢故乡,给了我无尽的情思。感恩父母,给了我无限前行的动力。
谁说故乡远在天边,《诗经》的《国风•卫风•河广》说:“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读书提笔,故乡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