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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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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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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

潮汕地区,大年三十除夕的晚饭,没有人会称年夜饭的,而是说围炉。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时候的我所理解的围炉,完全与除夕年夜饭不有联系,围炉仅仅就是围炉,围着火锅炉吃饭。后来逐渐能够把除夕的年夜饭与围炉联系起来,是因为平时用火锅并不多,火锅炉一般束之高阁,只有过年才派上用场,彰显了火锅炉的特别。这倒不是说大家不喜欢吃火锅,而是打火锅比较麻烦,并且以前的生活水平有限,平日就炒两样菜,没有那么多东西放进火锅里,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

那时还没有电磁炉,吃火锅都是用烧炭的火锅炉。火锅炉是铝质的,一条梯形的圆柱像一把“中年发福”的火炬,穿过一个盆子,空心圆柱其实就是一个火炉,下部有个进风口,上面像个烟囱,可以放木炭进去。盆子用来盛放食物,上面有个盖子,可以盖住保温。我喜欢做“煽风点火”这种事,刚开始点着木炭,需要用扇子扇风,才能让木炭充分燃烧起来,一扇风时,木炭就“噼里啪啦”火星四射,一点点的火星会随风游动,像萤火虫一样,很有观感。如果是在黑暗的夜里,就更具观感了。有了这个火锅炉放在饭桌中央,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围炉这个叫法就非常贴切。

如果天天吃火锅,那大年三十再吃,还有什么稀罕的呢?正因为平时少吃,大年三十吃才显得稀罕,用围炉指代年夜饭,也更显得特别。但是,为什么围炉单指吃年夜饭,而平日吃饭用火锅炉就没有这个称呼呢?这个我没有问过别人,不过从书本里,可以了解到围炉这个说法在几百年前就有了。

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写到了围炉守岁,说“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东京是北宋的国都,在现今的河南省开封市。这一句描写的是除夕夜,宫廷中爆竹声与众人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声音之大在宫外都能听到。一般士大夫以及普通百姓人家,除夕夜团团围坐在火炉边,一直到天亮都不睡,叫做守岁。这里的围炉是真的围着火炉,不是吃火锅的意思。这个可以想象,在那么冷的冬夜,如果没有围着火炉,哪里还有心情好好守岁,早就冻得人都僵了。

像古人那样围炉,现在其实也还有。南方地区,没有统一暖气,现在的空调虽然有冷暖两用,但基本上冬天许多人家还是没有开暖气,一来不习惯空调的干燥,二来耗电费钱,农村人家更是能省则省。每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的时候,农村一些人家,特别是一些老人家,就会烧柴取暖。大家围坐在一个火炉旁,那是相当的暖和。

小时候,我都是在农村过年的。围炉已经演变为年夜饭了,有了一家团圆的寓意。记忆中除夕那天,大家都在准备围炉,杀鸡宰鸭,杀鱼宰鹅,村子里笼罩在一片浓重杀戮的“白色恐怖”之中。大家一大早还要忙着趁圩,个个都行色匆匆,见面时常连招呼都打得不完整。

“阿……上市买菜。”说者没说完整,听者也没听清,“啊”“嗯”随意答一句,大家步履匆匆,各自赶着各自的脚。

“荷兰豆真贵啊,十几元一斤。”咧开大嘴,像公鸡引颈啼叫的大婶站在村头说一句话,村尾都能够听到。一到过年,物资供不应求,不管是什么东西,基本上都会涨价。荷兰豆几乎每年都会涨得比较多,让我印象深刻。可能冬天比较难种,产量不多,而且大家又喜欢吃,荷兰豆炒鱿鱼,无论是炒干鱿鱼,还是炒鲜鱿鱼,似乎都十分受欢迎,是过年饭桌上的必备菜式。买的人多,求大于供,自然水涨船高。

“我们不买荷兰豆了。”我跟姐姐说。我家不算穷困,但只能算是不至于饿肚子,没有经济实力吃价高的东西。我自小从不给家里添乱,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能少花钱就少花钱。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买新鞋新衣服,我从来都无所谓,甚至觉得穿旧的更习惯。直到那一天到大学报到,我还是不改这个脾气,还想穿着一双旧拖鞋踏进校门,后来被家里人阻止了,硬是要求我穿上皮鞋。荷兰豆太贵,不吃确实无所谓,吃较为便宜的番茄、生菜也是一样的,反正都填饱肚子。奶奶老是说姑妈,什么新鲜的东西一上市,不顾价格高,只管尝鲜。“迟点吃会死吗?”有时还说了句狠话。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喜欢吃也就买,也没必要为了省而省。经济实力不允许,当然还是省点为佳,毕竟借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喜欢透支,能省就省。

很多年的除夕,我们一早就出发到市场买菜,与其说是买菜,还不如说是抢菜。因为过了除夕这一天,按照习俗,市场会休市至年初四才开市,也就是说,要一次性买几天的菜。什么时候形成这个休市习俗,我未曾认真考究过。但按照正常的逻辑,市场那些档主,也是需要休息的,一年到头,难得休息几天跟家人一起开心过年,何况天下的钱银永远赚不完,加班几天又赚得了多少,何苦呢?当然,也有零星几个选择继续营业的,但他们基本上没有平时那种一门心思卖到底的精神,都是像赶作业一样,匆匆卖完东西回家。不抓紧他们那个卖东西的时段,还买不到东西。

大年三十的肉菜市场,最经常听到的话,是大家大呼菜价很贵,但各式各样的肉菜却还是被一抢而光。我的嘴皮工夫不行,讨价还价的事由姐姐负责,我提着菜篮跟在后面,只是一个搬运工。不过这个时候讨价还价,档主不太理会,他们的内心早就盘算着“不买就算,大把人等着买”。确实也是如此,不是档主心眼坏,而是买的人确实多,赚钱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个过年,这时不赚何时赚。

买完菜回家,就开始杀鸡鸭。这是一个需要勇气与耐性的活儿。耐得住性子的我缺乏勇气,磨刀霍霍却不敢向鸡鸭,所以杀的工夫通常交由奶奶完成,我负责拔毛算了。拔毛这种事简单粗暴,但拔鸭毛很耗时间,通常鸭子的头、颈、翅膀有很多细小的毛,要想一根一根拔干净,还需要眼尖手利,有时手滑还拔不出来,要借助铁夹子。这一拔,往往就是两个钟头,蹲得腿脚发麻。一站起来,眼冒金星。

那时,我总在琢磨着如何快点完成任务,然后想象那些餐馆,每天要宰杀那么多鸭子,怎么办呢?关键是自家拔,可以偷工减料,没拔干净最多也就被大家说说笑罢了,餐馆就不能马虎了,那些鸭子一定是要把毛拔到一干二净的,否则肯定会被诟病,甚至索赔。鸭子的毛都拔不干净,那生意还用做吗?后来,我才听说原来他们用了松香,有的人说用沥青,烫好的鸭子用这些东西一粘,不费吹灰功夫,大毛细毛全都脱光光,真的很省事。但又听说用这些东西有毒,并不好。好不好我是想丢一边的,反正不用拔得腰酸背痛就算了。

有很多年,舅舅每年都送一只自家养的鸭子给我家过年。除夕早上,或中午,表哥就踩着单车将活蹦乱跳的鸭子送到我家。鸭子装在麻袋里,露出个鸭头,麻袋绑在车头,表哥优哉游哉,鸭子也优哉游哉。可是我一看就皱起眉头,好几次都禁不住想问表哥说,“能否宰杀处理好再送来?”这个问题有点自私,奶奶说养鸭不容易,没有几个月功夫养不出来,不给钱舅舅已经不好意思了,还要别人处理好,哪里像话。

到了舅舅去世,表哥不养鸭,除夕那天从此再也没有人送鸭来了。我等不到那只悠哉游哉的鸭子,才又想念起拔鸭毛的日子来。

拔毛去内脏的鸭子,洗干净加姜放进大锅里煮熟,白切,撒上洗干净切好的芫茜,就是一道菜了。喜欢咸的,就醮点酱油,喜欢甜的,就醮点桔油。记忆中小时的年夜饭,鸭肉是不可或缺的。其他人家也差不多,少不了鸡鸭鹅,只是可能会换一种吃法。

那时除夕围炉的菜式很一般,没有虾,没有价格贵点的鱼,像桂花鱼、鲈鱼、多宝鱼在餐桌上没有出现过,只有草鱼和土得掉渣的土鲫鱼。有一年,奶奶买了血蚌,一斤要二十块钱。我觉得不值得,这种东西肉少壳重。奶奶的意思是反正也就过年时尝一下鲜,贵点也算了。蚌如其名,血水淋漓,看着有点可怕,再鲜甜我都没胃口吃,奶奶有经验,她说俗话说“冻水捞蚌”,就是不能煮熟,煮熟了就失去了鲜甜,不好吃了。

像番茄炒蛋这种,从年头吃到年尾,年夜饭也没有放过。其实我还是挺喜欢这道菜的,炒熟了之后散上一些芫茜,红黄绿相间,很有观感,再加点糖,酸酸甜甜,口感也很好。前几年,我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家乡,在堂叔家吃饭,他做了这道菜,乐呵呵跟我说,“番茄是自己种的,不知好不好吃。”

“好吃。”我尝了一口说,“有番茄味,很久没尝到这个味道了。”

“呵。”堂叔一个冷笑,“还有没有番茄味的番茄?”

堂叔可能以为我信口开河,或是有意奉承他,其实我说的是真切的感受,平日我在城市的超市里买的番茄,似乎少了什么,就是吃不出那股无法形容的味道。“你可能太久没回家乡了。”堂叔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是太久没回家乡了,但是儿时的味道像古榕的根,深植于记忆的泥土之中,令人难以忘怀。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到外地参加工作,父亲也随我到了外地居住。在我结婚前,一直是两个人生活。父亲的厨艺一片空白,对吃他也完全不讲究,而且习惯了机械式的生活。所以,两个大男人每天三餐都很简单,早餐是白粥、花生,中晚两餐是白米饭、青菜,春菜是父亲的至爱,爱得有点离谱,甚至可以天天都是炒春菜。我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所以助长了日复一日一模一样的局面。就连过年,有时也是这么两样菜。

日日如是的生活,未免也太沉闷了,就算是生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日子也总得过下去,所以还是应该想方设法让日子有点生机才好。这点生机,就在于将咸菜做成一道出得厅堂、上得餐桌的美味。怎么做呢?比如做成菜粿。临近过年时,许多人家会自己动手做菜粿。菜粿形状像包子,比较扁平,是用生粉和粘米粉做成粿皮,然后包上菜馅,菜馅可以是韭菜、椰菜等等,用咸菜做馅,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我家很少做菜粿,主要是包菜粿是个技术活,且步骤多,耗时长。自从奶奶宣布“退役”,就没人接班了。过年时,我跟姐姐喜欢做肉卷,肉卷的做法比较简单,就是用薄如保鲜膜的腐皮,卷起由面粉、猪肉、马蹄、大葱等混合搅拌而成的馅,卷成一条条之后,先蒸熟再油炸,吃起来又香又脆,几乎每家每户都做这种食品,可以称得上是年夜饭桌上的网红菜式了。

农村人吃晚餐,通常是晚上六七点,但吃年夜饭大多会提早到下午五点多,甚至四点多。除夕那天中午一过,村道就逐渐安静下来。我喜欢站在窗边,看看村口那条小路。偶尔,有村民步履匆匆而过,“洗脚赶不上过年了”,大家碰面,大致都是这句话。这条小路是村子连结外界的通道,上学的、赶集的、做生意的统统要从这条路走出去,过年前还有许多抬着大白猪到屠宰场的,大白猪被五花大绑在两根碗口粗的竹竿上,四脚朝天,嚎嚎大叫。农村人一般会在年初养猪,过年前卖猪,一来可以用卖猪的收入购置年货,二来杀了猪,拿回一些猪肉过节时不用买。只是苦了猪,对于它们来说,年就是一个关,一个过不了的关。

年是匆匆的行人,一年又一年,走过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记忆中除夕傍晚的小路,空荡荡,只有寒风吹着路边的树,与过年的热闹气氛有点不搭。树也过年的话,会不会是大树小树的团圆?但是,大树小树各自扎根生长,又怎么走在一起?特别的日子,总是思绪万分。唯一清晰的是,我一直觉得,围炉围的不是炉,而是亘古不变的团圆,一家团圆其实就是最好的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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