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远方的海风,父亲从此多了一件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事,而且这一炫就是一辈子。那年他去南澳岛游玩,坐在礁石上拍了张照片,又在沙滩上显摆一番,回来特意跟我说,海风吹散了烦恼,沙滩就像柔软的床垫,倒下就睡着。
大概生活的诗都在远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到南澳岛旅游+探亲,好吃好住,无忧无虑住了半个月。回来时,家里屋前的小菜园已经长满了杂草。无人打理的菜园,最初就是陶渊明笔下的“草盛豆苗稀”。后来,每天邻居的鸡都钻进菜园里,情况就不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严密的围栏被挤出一条大缝来,它们就从缝隙钻进去,用尖嘴乱啄青菜青草。这种情况下,草和菜的命运其实差不多,叶片千疮百孔,七零八落,不但如此,它们还用爪子乱刨沙土,有的地方竟被刨成寸草不生。
我们住在流溪河边,流溪河发源于广州北部山区,经珠江三角洲河网而注入南中国海。没有奔腾的气势,它是沉静的,波澜不惊,像时光的河,缄默不语,却带走了一切。
每天,打开门窗,就可以见到一座小山,也可以见到湾湾的河水流过。夜晚是寂静的,有繁星点点,也有虫鸣声声,躺下睡觉时,又仿佛听见流水汩汩作响。但其实,我们的屋子离河流还有点距离。也许很多时候,只是因为热爱,就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
起初,屋前是没有小菜园的,屋前只种了一棵鸡屎果,果实爽脆且甜,但果树经常滋生毛毛虫,毛是黑白相间的,皮是红色的,脚又是黄色,浑身的毛像刺猬的刺,统统竖起来,看起来很是吓人。有时候,经过树下时,莫名其妙掉下一条虫来,碰巧掉到脖子上,然后滑进衣服里,那是真的可怕。就算不是整条虫子掉下来,只掉下一些毛毛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这些毛毛带有病菌,碰到皮肤会令人发痒或者红肿。有什么方法除虫呢?只能喷药,但喷药毕竟不是一种无害的方式,污染环境,并且期间虫子掉落一地,需要打扫,打扫的过程又可能触碰到皮肤。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决定将果树清理掉,并把那块地方改造成一个小菜园,种点青菜,自给自足。那时,姐姐已经外嫁,我还未成家,与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自己种点菜,确实足够供应一日三餐,甚至有时还有多余的送给亲戚朋友。
菜园破败不堪的情况,是从来都没有的,因为父亲很少长时间出远门,最多也就是外出几天。但他回来时见到此般情景,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说我什么。他说,菜园就像昼夜一样,周而复始,重头再来,是十分正常的。我没有异议,只是这么一个正常,是要花时间去整理的,不是一句话那么轻松。以前村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皮肤黝黑,经常穿着一件泛黄破洞的背心,虽然驼背严重,但每天仍然要忙这忙那,不是晒木头,就是晒稻草,这些晒干了是燃料。每次见到他背上冒着汗珠,我就觉得这样过活特别辛苦,而且没有尽头,就像一个陀螺,无休止地转着。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我抓到一条虫了。”父亲就像讨到了一颗糖的孩子,用小钳子夹起一条青虫,举起手向我挥手炫耀。青虫绿油油,胖墩墩,大概有一个小指大,挣扎扭曲着身体。
虽然对于青虫,我不至于那么讨厌,因为它有一个憨厚的形象,而且它不像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没有毒,就算用手抓,也不会引起皮肤问题。不过我是没有兴趣的,不可能抓虫炫耀。但父亲可以为了抓虫,加起夜班。有一次,他说白天阳光强烈,且存在安全风险,那些虫都躲起来,想抓抓不到,但晚上它们就肯定要出来找东西吃。于是,他一手拿起手电筒照明,一手拿着小钳子,逐棵菜检查,揪出虫子来。
战果颇丰。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向我展示了一盘虫子,有点恶心,不可描述。
人工捉虫的好处,比起喷施农药,自然是没有农药残留的问题,吃起来百分百放心。不过,对于父亲来说,捉虫的另一个功能是有成就感、喜悦感。在那一瞬间,似乎天底下没有其他更大的事了。
但民以食为天。种菜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吃上面。被虫吃得剩下几根叶脉的菜叶,虽然没有农残,但好的东西都给虫吃了,剩下的东西的营养价值也就打折扣了。所以,父亲倾向于种椰菜,因为椰菜长大后菜叶会卷成一个圆脑袋,就算有虫子把外层吃掉,还有内层剩下,不至于颗粒无收。
有一段时间,种下的椰菜一批接着一批成熟,我们两个人每天两餐拼命吃都难以短时间吃完一整批。于是,只能送一些给邻居,可是他们却说椰菜湿热,不太喜欢。可能是大家的体质和饮食习惯不同,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不但如此,父亲还很喜欢吃。在我面前说了很多次,猪油椰菜炒饭就是美味。他说以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穷,粮食不够,天天盼望着有一顿干饭吃。偶尔大米足够,就会用切丝的椰菜炒饭,下点大葱,猪油一炒,香喷喷的,飘满整个屋子。
我觉得这种味道更多的是一种回忆。但凡值得回忆的东西,都带着某种美好的特质。可是那时我没有这种回忆,或许是因为年轻。
每天傍晚,我喜欢沿着河边向西面的山岭跑去。有时候,落日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孩,躲在山峰的背后,好奇地露出半个脸来。大概是想看看我跑得快不快吧。我跑得不够快,主要是想一边跑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假如一味跑快,肯定是要错过很多的。
在通往山岭的大路口一侧,有一片荔枝林,我喜欢在荔枝林间慢跑,一步一步跨过碎了一地的阳光。又仿佛跨过时光隧道,在过去现在未来中穿越。然后,穿过荔枝林,绕到山岭另一面。这是次要的,主要是那边有潺潺的小河,而且有一大片稻田。傍晚时分,假如是夏天的话,田间地头还可以见到不少农民忙碌的身影,有的在菜地里浇水,有的扛起锄头准备归家,大致相同的是衣服沾上了泥巴和汗水,被汗水湿过的头发贴着脑袋,一定不会被风蓬松吹起。这时的稻田十分安静,田里的虫子都躲了起来,只有流水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沿河而跑,流水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像是一曲音乐,有跌宕起伏的旋律,有抑扬顿挫的节奏,让人沉醉其中,仿佛奔跑在大自然的音乐厅里,所谓的天籁之音应该就是如此。谁知有一次,被石头一绊,竟然摔了一跤。那时,路上没有行人,我的那副狼狈相没人见到,我爬了起来,坐在地上。缓过神来,看到左膝盖擦破了皮,鲜血像汗珠一样,一颗颗从皮肤上冒出来。两个巴掌也擦破了皮,像掌纹一样划出了明显的几条线,不过,不至于擦得那么严重而已。任凭我怎么回想,就是想不出是如何摔下去的,到底是左手先着地呢?还是右手先着地?头脑一片空白。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父亲问我说,“是不是脑子摔坏了?”我回到家,他不但没有安慰我,相反还这么调侃,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他说起当年他骑着单车经过一个三叉路口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倒的事。他说不知道怎么就撞上的,“啌咣”两声,单车就被摩托车撞倒在公路旁的田野里,人车分离,自己躺倒在田地上,睁开眼时,面朝蔚蓝的天空,仿佛做了一个梦,谁知侧眼一看,发现白衬衫被鲜血染红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刮伤流血。那时,我们姐弟俩还在读高中,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父亲被抬进医院时,我们不知道,也没有人及时告诉我们。也好在不用知道,一定要我们知道的话,可能就出大事了。
“手脚刮伤,流血比较多,没有伤及骨头。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出院了。”父亲说,“在医院时,脑海里经常闪过一个念头:撞死了怎么办?一个人扛起一个家,自己死了,家里两个孩子怎么办?”他又说,很多事,想得太多也不好,由它去,向前看,就像流溪河的水,川流不息,始终选择奔向远方。
由此,我也有了另一层体会,摔倒之后,站起来,是为了见到满地的阳光,不念过往,是为了更好地让阳光照亮前行的路。
平日,菜园都是父亲自己去打理,我没有一丁点兴趣。所以,不要说长满杂草,就算被鸡群闹翻了个天,我也熟视无睹,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自从摔了一跤之后,好几天我都没办法去跑步,于是傍晚时就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屋前,看着夕阳下的菜园和父亲忙碌的身影,拥抱着流溪河吹来的风。
菜园里充满了阳光,树上的木瓜显得更黄了,春芥刚种下去,两排,大概二十多棵。父亲穿着拖鞋,卷起裤脚和衣袖,提着水桶逐棵浇水。晒了一天的菜叶,耷拉着,又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口等着饮水解渴。似乎苦麦更能抵御旱涝虫害,不用特别的管理也可以潇洒地生长。“这是鹅菜,给鹅吃的。”父亲说的没错,农村人家养鹅,确实用这种菜切丝,拌上米糠饲料给鹅吃。但也有许多人喜欢吃,大家觉得苦麦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身体有益。父亲原先很抗拒,总觉得人吃鹅喜欢吃的菜,与鹅无异。
说实在的,大家都是动物,又何必看低鹅一等呢?所以,我并不抗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竟然种起了苦麦。什么原因呢?我想让他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的回答让我更迷糊,他说河边的荒地上长了两棵苦麦,于是他把它们移植到菜园。为了省点钱,免费?不是。他说为了它们更好地生长。菜园有肥,养分肯定比河边充足。
后来,我去河边汲水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看看有没有苦麦,也很想移植两棵野菜到菜园,让它们更好地生长。可惜,我没有找到。但在清澈的流水中,却看到了流溪河的另一面。
流溪河是深沉的父亲,流淌着无声的爱。那些温暖和诗意,其实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