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洞
神秘洞不长庄稼,只盛产天母、天佛、天河,外加葳蕤绚丽的石钟乳,顺便生产永恒的黑暗,和一些久远的传说,盛在碧潭里,供游客采摘和朝圣。
唯一的耕种者天母,以嘴衔石,对抗洪荒,把善良和勇敢的种子洒遍沿江两岸,尔后,肉身化水,灵魂如梦。在昏暗的尘埃里,手掌举过头顶,你会触及一朵朵黑黝黝的水花,仿佛每一朵水花里都端坐着一位勤劳的天母。
我忽然洞彻了天意,就像忽然明白了每一滴水声里为什么蕴藉着饥饿的尖叫。
我发现巨大的天佛并非拈花示意,她的慈祥和微笑,竟然是默念和祈祷,为身怀六甲的腹中婴儿,也为尘世中那些离乱的生命。
至于天河,我宁愿相信,这是上天馈赠的一杯琼浆。
标准:文庙
有些标准很大,类似风范。只消这么一站,大地便黄土壁立,万仞高墙。
有些却小如取景框。透过闪光灯,一座庙全龙木雕撑弓,重檐飞角,蝙蝠护栏。它的恢弘气势,它的气宇轩昂,它的别具一格,谁也别想复制。
风尘老是加减乘除,三迁三建。
他却安然天籁,在异乡人面前横梗一座照壁。那个人似乎也可以如法炮制,画龙点睛,像狱卒憋了许久的潜台词。
可是守望的鸟语不懂拐弯,不夸大,不缩小。
它的判官笔只要往大树上的巢轻轻一点,夜色就会越收越紧。四处草木皆兵,你甚至来不及按下相机快门。
九百年霜色浓重,里三层,外三层,便缚你个严严实实。
注 意
一只鸽子翻动雨声。屋顶上,沥青露台趴在翅膀下听讲授,它安静的小模样,鸽子没能注意。
鸽子反剪双手,在雨中朗诵闪电。屋檐下的一群翅膀,似乎视而不见。
望远镜里,我梳理着它们的暧昧,忘记将头探进雨后。看,乌云正在修改天空的章程,仗着借口,大雨开始松嘴。
大雨不说自己背叛阳光,只对立场轻描了一声:没站稳。至于豆大的笔误泼洒在民工身体,它来不及说,更没注意了。
石雕:新生
没有刀,也未闻石头从身体剥离,光洁,澄澈,微微颤栗。你分享了初阳的美,却也忽略了汉白玉在抵达肌肤和血液的昏暗。
这或许是对的,你专注于光从眼前铺开,松竹兰不远不近,正好在品性里抱朴守常;扶桑花,一串红,各自安好,隐藏的隐藏,绽放的绽放,刚刚适合孩童的秩序。
没有什么不好,婴儿延续了母腹的暖意,不必想到,身体下面托举的手;遑论芳龄,职业,只须爱仍在沐浴。
风还是一如继往,翻动一排排大理石石刻,正好替代了从产房撤退的接生婆,不,其实应该叫冰清玉洁,只是她暗藏疲倦,她静立毓园,她的话成为风的名言。
像欣赏从自己手中,接过的成千上万的艺术品——爱怜,神圣,她是众多母亲中的一个,林巧稚:一生未婚,育木成林。
木 匠
陷于刨花儿,木匠有过短暂的迷失。
那是一棵树流失的香,斫削,割裂,散发切肤的喘息与颤栗。现在,它们是待字想法的一段材料,墨线、角尺站位以后,紧跟凿子,锤头。
“美与实用,谁离心脏更近?”
向下的牵钻,或许适合言说,但它只是迟疑,然后,一脸决绝扎向深处。那些牵扯而出的木屑,不过被妥协的碎片。
目光漫游。树、木料、器具之间,一位木匠,置身其间,似乎又高远超迈。看不见的秩序里,一棵树重新呼吸,和承载。
他用的是解构,以及昼夜里在村庄响起的推敲。一张纸外,我尝试挪移烟头,他的咳嗽、肺结核,总也不能还原其躬身的样子。
就像一棵树,一块下脚料,没了他的打量,仿佛再次失去了什么。
草 堂
你对光说——
允许风忙里偷闲,允许饥饿噤若寒蝉,允许邻里妯娌把收复的消息,吹成一线夏日喇叭,铺满整个花径。甚至
允许,性傲的雨
击瓦而歌,把夜像胡须一般捻了又捻,床,飘摇成一叶扁舟。
安与不安,允许光在盆地的偏差里患得患失;允许爱,在字里行间沉郁顿挫,铺张浪费。
你无法不允许,温馨,将疲惫撂倒
正如暗夜,将光收监。
潜伏在体内的诗句,像敏锐的山鹰,从某根脊柱呼啸振羽,你无法摁住字正腔圆,就像情怀
无法不允许,大风
从天下寒士的头顶,一一叩询。
渐为俘虏
十一月。如果抽去秋阳,马缨丹的娇俏仍然蠢蠢欲动。
“多少勾人的物事,渐为时间俘虏。” 几条叉沟合龙,浅水洼打出晃亮的手势,除去,残荷谦虚过头,一些水边植物止不住集结,像是抗拒,又公然勾引。 我摘不掉过客的帽子。 骚情的马缨丹不能;一水之隔,东方香蒲更不能。挺立彼岸,暧昧如火。
一半是草,一半是花。
确切地说,半是荒芜,半是窈窕。水镜之下,它们照见了自己的暮年和美色,云影斜逸,它们相互示爱,每一种都有自己的丰饶。
也有逃不掉的灰烬。
野
说野的时候,虾衣花开始突围,当啷一声,层层红妆爆出一支“鸭嘴壳”。或者从大男子主义的铁蒺藜中玉立波斯菊,一朵一朵。
我承认,齿间含过玫瑰的老虎就要被放归深林。我神经质地爱上一只大马蜂,它冷不丁地暴上几句粗口,麻木终于着了疼痛的道。我试着撕下眼镜设计的标签,肉斑耸立,不合节拍,斜刺里蹦出的蛤蟆让我看清生活的裂纹。这让我相信,一丛干枯的藤蔓也有自己强横的立法:灵魂沉睡,月光勿扰。
说野的时候,我放弃和挡路的石子讨说法,也不再为一些植物离席而抱屈。
我感到翅膀的颤栗,一只白鹭开始委身天空。不是那儿没有藩篱,倒是它,自己拆解了自己,二分之一留在湿地,其余的想着辽阔的事了。
半只苹果
明:横切面,晶莹剔透,清香白嫩的果肉上,布满窟窿与伤痕。
暗:赭色或黑色的山崖,或大面积看不见的诡异。
光线从清晨的某个林子,窥射过来,像某句偈语,很少有人看见。它的冷,它的无助,它被置于荒原上的孤独。它呻吟,它扭曲。
明与暗之间,悲怆仍在演绎,一种被破坏了的秩序,连音符也成为碎片。
你一眼,就能看到残存的音符下,一种破坏的秩序正依附在某种身体上。
那些碎片,弹坑是谁遗留的“杰作”?而那些残存的躯体背后,光线昏暗,像一个个黑洞,又像一张欲望之嘴,正一次次地伸卷舌头。
半只苹果在呻吟,它疼痛的身体在黑暗中扭曲。
蒲公英
没有故乡的人,花开凸兀,在旷野耸立一座小小的坟。
(不以泥土护身,不以碑石传世,不经意说出的墓志铭,也只能在荆棘中闪现。)
没有故乡的人,形同春天的哑者。一些话语试图鼓噪,还未出口,早已远嫁他乡。
(多汁的少女,怀抱春风的警句,每颗种子后面都是散落天涯的族谱。)
没有故乡的人,住在断肠草之侧,从春分到谷雨,他们中间隔着一帘古老的清明,亡与未亡,人影攒动。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那人,她隐身人群,现已鬓发如霜,仿佛提前从秋天颠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