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年轻的时候,我一定会说:美。我相信,多数的诗人一开始也都是被美所吸引,才步入写作这条窄途的。但要我现在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说:诚实。这也许会让一部分读者惊讶,诚实不是作文最基本的要求吗,你把诗的品质定位于诚实,不是要求太低了吗?实在说,这个要求并不低。需要稍加说明的是,我所说的诚实主要不是一种品质,而是一种能力。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但古今能做到仁的有几人呢?诚也是如此。我欲诚,奈何我不能乎?很多人以为说出心中所想就是诚,其实这是误会。当然,按一种较低的要求,说出心中所想也可算诚的一种,但这只是一种初步的、低级的诚。真正的诚不止于此,而是要说出真相,说出真理。难道心中所想不是真吗?是的,心中所想只是心口一致,但离真相、真理的真还远得很,因为所谓心中所想很可能只是别人灌输的一堆假冒伪劣。实际上,我们所谓的“知”“知道”多是这种假冒伪劣,只是多数人对此毫不觉察——那又如何能说出真相、真理呢?
要说出真相、真理,首先要有甄别假冒伪劣的能力。对于一向缺少“诚”的教育和训练的我们,这个能力的获得已属不易。但具备这个甄别能力,只能保证你消极地避免谎言——把那种虚假的“知道”去除,却不能保证你说出真相、真理。要如何说出真相、真理?那就要在剔除假冒伪劣的基础上,赤裸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身体、心灵,面对世界,面对那种完全无知的黑暗,然后去寻求、探索、发现,也许经过漫长的失败及由此而来的心灰意冷、沮丧和绝望,然后,在某一刻,那种真相、真理的光才会偶尔闪现。这种在无知的黑暗中偶尔闪现的光才是我所说的诗的“诚”。这个“诚”也是诗区别于散文的地方。所以,在我看来,诗的写作正是在“无知”的基础上展开的。无知,才是诗的前提。
传凌云的写作,开始恰是在“知”的基础上展开的。这是很多中国诗人的正常状态。这样的写作也就是对知道的东西进行分行处理。正如诗人自己所说,“2000年以前,我写过一些功利性的应景之作,也为了发表而写过一些命题之作”(诗集《紫色苍茫》后记)。显然,这种写作缺乏说出真相的能力,虽然就那个阶段的作者来说,她也具有心口如一意义上的“诚”。然后,她进入了写作的另一个阶段,诗“越来越让我感到困惑”,“面对诗歌,迷惘总是多于明晰”。这是她经由诗的引领,渐渐进入到“无知”的阶段,渐渐从那种表面的、虚假的光明状态来到“无知”的黑暗的时期。而在传凌云近期的写作中,她进入了一个更高的阶段:经过不懈的努力和某种“天启”,她逐渐从那种“无知”的黑暗状态中发现了光,从而渐渐拥有了揭示自我、发现世界、“表达生存生命真相”的能力。请看她这首只有五行的《树》:
明了——头顶无遮无拦
风里,雨里
才频频揺头,急急奔走
夜里,却没有人知道
一棵树的惊惧
就说出世界真相的能力而言,这首短诗也许要超过她2000年以前所有的诗作加起来的总和。这个时候,诗成了一面可以照彻生命肺腑的魔镜,让“一个人一辈子的岁月留痕和悲哀自现”(《对镜》)。这大概也是她把这本新诗集命名为《对镜》的原因吧?海子曾经这样谈到荷尔德林的诗,“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传凌云近期的诗也具有这种短而尖锐的特征。这也是诗人自己生命的“痛苦”所给予诗人的教育——也就是我刚才讲到的“天启”。痛苦砍掉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那种虚假的“知”。面对生死之大痛,那种虚假的、充分的、自满的“知”溃散了,留下真实、亏欠、空无,暴露出一片无知的荒原。面对这一荒原,真正的诗和思才得以开始。许多的诗人,一辈子都未能面对这种无知,也就从来没有开始真正的诗和思。那么,作者所说的困惑、迷惘并非一种消极状态,而恰恰是值得为作者庆贺的。所以,我要诚挚地祝诗人在这片无知荒原上的探索和开掘能够走向更为深远的境界。
是为序。
(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清华大学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员、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