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多年的诗了,可真要有人问我诗是什么,我依旧是无法回答。据说仅仅“文明”一词,某权威英文大词典就有四十几种解释。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有些问题没有办法回答。做就是。是就是了;不是的,永远不是。诗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无限性、不确定性,以它可以让人感知到的神秘,迷惑、诱惑着无数的诗人为此耗尽了一生。
传凌云的诗,断断续续读了不少,包括她近期编定的这本新诗集,应该说对她的诗有了一点说话的资格。传凌云对诗艺是执著的,时常见到她在诗的末尾标注的时间,很多竟然是深夜,甚至有凌晨的。一个人如此地对待诗,不惟是为了名利,一定是内心的渴求。这种渴求不仅仅是要顽强地表达诗人的内心世界,更是为了要和知心的同类有所共鸣,并在这样的共鸣中获得生存的意义。
诗虽然不可言说,但是一篇文字是必须言说的。传凌云的诗,若非要划分的话,我以为约略三类:一类是因自然景物人事的引发,再一类是生活中熟悉的场景人物促成,还有一类是她的直接感受,和她的生命相接密切的那一部分感受。我认为她的诗最好的是这一类。自然景物人事,有人可以写得极好。我们看到诸多的大师借助自然景物人事,写出令人感叹不已的诗作。比如米沃什的杰作《礼物》(西川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
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海和帆。
这个花园的早晨并没有和诗人特别构成什么,但大师就是大师,“干活”的一瞬间,一抬头,诗人有了诗意的发现。但这个发现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诗人多半生的历练。有这样的历练,才会有“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这样的诗句。不想拥有,我都忘了,这些话从一个经历过战乱、流亡的诗人口中说出,而不是“失意”“绝望”甚至是“决不饶恕”,于此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慈悲、宽厚、超脱的胸襟。这样的诗,是将苦难的经历化为寻常,化为可以饶恕宽宥一切,化为了怜悯和基督一样的爱。和平年代的诗人经历有限,除非极为敏感的天才才能借助有限的人生经历,写好这样的诗。诗是上天的赐予,不是虚言。
传凌云亦有此类的诗,比如她的《如果可能,我们就此安家可好?——宝鸡眉县红河谷登高有感》:
没有这样的高度
我仍希望,能在此高度安家
这里——
苍天比肩,白云齐案
看到的一切都是美
云层如雪地平坦虚空
俯视:山泉、瀑布、曲栏、朱阁
远观:身前身后满眼的绿、草绿、墨绿、远山深蓝
山的背后:蓝、深蓝、墨蓝、浅蓝、天蓝、更浅的蓝
距离和高度,忽略横扫一切平庸
村庄、楼房、幽影
只是陪衬、点景
至于厦檐的角铃,奇树间透过的光
峰峦叠嶂间,也许会出没的金丝猴、羚牛……
忽略不计
回眸一笑,胸中群壑与你同时会心嫣然
——如果可能,我们就此安家可好?
在此高度一日千年,千年一日……
这首诗虽然不能跟大师米沃什相比,但是我以为这是一首优秀的诗。以凡人的胸襟感知自然,欲与自然合二为一,诗的境界是不俗的。其间一些诗意的细节,也引人会心而有所思。
熟悉的生活场景一类的诗,需要于熟视无睹中有所发现。我们且看看诗人的《对镜》:
总会有乱乱白发斜拱出来
倔强之态,像牛的崎角
按不住、压不下
一个婴儿从生到死的过程
一个人一辈子的岁月留痕和悲哀自现……
——此刻,不必刻意窥探
女人对镜是常事,有所感慨也是常事,但是能够将这感慨发而为诗,且能深入,甚或惊心,却是不容易。镜中人的面容的描述之后,诗人独有发现地说出“此刻,不必刻意窥探”。生命不过如此,诗人自然而然的态度,先是近乎执意,而后忽然的语言松弛,一切坦荡荡,一个词“不必”道出了诗人的内心的坚定和醒悟。生活抑或生命,你看透了它,它也就不过如此。王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哪里不是对生命的感慨和从容踱步。那个曾经写出“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少年,要历练成人生的安然,哪里容易。
前面说过,我最为喜欢是传凌云的直接感受,尤其是和她的生命相接密切的那一部分诗。我们且看看她的《只剩这么大地方了》:
只剩这么大地方了
仅容放下身躯
而它时时等待上天的召见
微光和热旋即被昏暗、虚无吞没
只剩这么大地方了
抱紧自己
它和我,两个几十年相伴互辱的人
而今已不愿相识
只剩这么大地方了
我的身体,它不愿认我这个客居于它体内的人
羞愧于我的赤贫、一无是处,或僻傲
而我则羞愧于它的日渐疾病、羸弱、衰老
只剩这么大地方了
足音、孤独像踩在青石板上一样清脆
时光正把我变成一张薄纸片,于风中颤动
只待化为青烟、灰烬……
这样痛彻肺腑的诗,也只有切身感受了,才能发而为诗。这样的诗,诗人的才华起不到作用,必须经历。还必须在经历之后痛楚地反刍,将它们一一归纳于诗意的词语。诗人于痛苦之中不惟是痛苦,而是面对生存、疾病等多重的命定一样的痛楚,在诗意中审视,而透彻地揭起生命的荒芜底牌,于这样痛楚的反刍中,达至人生的醒悟,于痛苦中看到尘世秘密掩藏的澄明,静穆以待。
诗人的《鸟》也是这样的意味:
从恐惧到爱上自由、独立的飞翔
一只鸟要经过多少世事、孤寂和磨砺?
——迟缓、木讷、独爱单飞的鸟
谁将与你孤单的身影和死亡,猝然相逢?
这是诗人去年自驾回家澄城至冯原路途的偶得。相较《只剩这么大地方了》我更为喜欢这首《鸟》。我的喜欢不惟是这首诗的精炼,更是因为诗人经由一种突然的方式,刀子一样一瞬间切入了这个尘世。而诗背后的疼痛则因为“谁”和“猝然相逢”境界陡然打开。在诗人那里——甚至在这样的疑问中,我们看到一个诗人的真正成熟,诗人的不畏,和极度自由、独立的毅然前往。
传凌云的诗,无疑还在路上。我亦不希望一个人尽快地定型。学者赫胥黎说,他不仅希望能看到一个诗人年轻时候的作品,他更期望看到他的中年之作和晚年之作,也只有这样一个诗人才是完整的。按照这样的说法,人生的历练于传凌云来说还只是开始,她于诗艺的追求也还在过程中。由她目前的诗看,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的诗必将在不断展开延续的过程中日益进步。当然,除了生活的感受和现有的诗艺之外,她还必须更为广阔深入地阅读吸收大师们的营养,苛刻地锤炼词语,毫不犹豫地剔除那些缺乏诗意的部分。而这一切不惟是刻苦以求,更是要有悟道者的虔诚之心。而我想,传凌云是具备这些的。唯一需要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