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读云川儿即将付梓的诗集,我的眼前忽然跃出了“紫色上的紫色”这个词语的组合。紫在我心中是一种淡然而安静的颜色,它同时承载了冷暖两色的波动和诗性,我不知道它诗学的涵指,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恰切,但必须说,我喜欢这样的颜色。
《紫色苍茫》是云川儿的第一本诗集,从开篇读下去,作为读者,我们仿佛在阅读诗人的心路历程,它并不坎坷,一如既往地安静,却并不缺少随处的风景。路边随处生长的野花,她入题就通过“看见它,心就饱满了”这样一个快速的转接,建立起了事物和自我的神秘联系,“仿佛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层层拨开”呈现的是自我被事物之光的照耀所唤醒的反省,它的层层剥开仿佛带着“沙沙”的声音。接下来,诗人把这样的唤醒“想当然”地界定为了“幸福”,它的呈现是“在细碎的阳光里/水从根部涌来”,从而巧妙地把事物内部的秘密通过诗歌的书写给予无限放大和定格,让其产生了一种直入心灵的力量。我想,这就是属于云川儿的诗。
在另一首《白光》里,诗人写道:“一个人就要走了,一个早晨/就要走了。”从“一个人”到“一个早晨”,从人及于时空,离别的空间被延展开来,从而使“在白光一闪的时候/全然不顾身后的我”的残酷更加残酷,诗所呈现的结果——“我是被这白光照耀过的,此刻/已被压成一条白线”灌注进了强大的弹性,诗人没有说是“白光”还是“我”被压成了一条白线,这种故意的模糊仿佛山雨欲来,然后诗人继续写“‘来来去去一阵风’/我是在叹息后,黑夜变成了/白昼,变成了疼”,却原来是这黑夜变成白昼的过程,“把我晾晒在这白光压弯的/世界,压弯的路——/一把白色的弯刀”。
一个人的走(离开),不但带走了一个早晨,而且还把世界变成了一把“白色的弯刀”——我们能从这个意象里关注到“爱”对“我”的残酷和伤害,它和我的执著构成了一种无言的对比,更让读者感受到它的铭心刻骨。
这样的波澜汹涌到了《天黑了》,则渐渐变得理性和平静了许多,“转身时,一根针掉进/心里。世界一片模糊/河水流,它不把我带走,它不把/排空的浪带来”,至少我们看到,抒情主人公摇摇晃晃地站住了,尽管这一根针让世界变得模糊了,但她却清醒地认识到,“它/不把我带走,它不把/排空的浪带来”了。这样的清醒反而让她进入了一种瞬间的恍惚,“我说你回来,我说走开。/其实我什么也没说,/一群羊就漫过了河滩,/鞭子在空中爆响”,也许她眼前的场景只是她的幻想,根本就没有河流,也就无所谓河滩和羊群了,而只有“一个人深陷沙滩,黄沙/飘散,我自生怜。/身边的黑云/压过来,我抬眼哦,/是天黑了——黑得如此遥远”。
面对浩大的时空,一个人(哪怕是一个诗人)都变得弱小,也许手指轻弹,她都会猝然倒地,但她仍要顽强地站起来,呈现出内心的倔强和不甘,这恰是女性作为写作者的强大生命力及独特魅力之所在。
云川儿不是一个十分执著于文本探索的诗人,她也无意于通过诗歌写作去获得诗歌之外的回报。她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书写的也只是生命个体小得不能再小的生命感受,她的诗中所呈现的生命的矛盾、纠结、细小的悲哀和欢乐,因为真实而朴素,却有了动人的力量,有了普遍的意义和价值,我想它源自写作者人生的历练,也源自她对自我的信任和坚守。
持续关注当下诗歌创作的人们能够看到,新时期以来,各种“主义”和“流派”走马灯似的粉墨登场,到最后留下的无不是一地鸡毛。诗人对自我的关注,从“灵魂的高蹈”,到“肉体的存在”,对宏大现实的关注从热情的“歌颂”到“愤怒的批判”,似乎走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但出发的地方已经物是人非,诗人们也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现实,表现在诗歌写作里,我看到很多诗人对日常生活良好的处理能力,以及他们“脚踏大地,仰望星空”的诚实“态度”。在云川儿持之以恒的诗歌书写里,我也同样看到了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说雨,雨未至,整个春天
沙尘暴、雪和冷。庄稼和杂草
花秧和荒草,各占一半夏天、秋天
一半的田地。不怀好意的邻人
不时拿走你地里的收成:
苹果、玉米……蛇、虫
从田地中出没,蛀空秋天
蛀空身体的每一块、某一块
叶,斑斑点点;枝,东一段,西一截
向左拐,往右折,朝下掉。
今生——不,今春未曾开始
来年的雪已站在门口张望
来年,已不属于你。
—— 《好时光》
“时光”是一个恐怖的大家伙,它把一个孩子催老,也把一个老人变成孩子。在云川儿笔下,“时光”呈现出了自身的光,它是小的,有着绚丽的、变换的自然的衣服,却又不改残酷的本性,不但迅疾,而且无可奈何 ——“今春未曾开始,来年的雪/已经站在门口张望”。在这样披着美丽外衣的残酷时光里,每一个人都过着自己流水账的生活,甚至“整个日子,两个月、三个月,/不,四个月,甚至半年/都是空白,像大爆炸后/突然出现的真空、炫白或黑洞/让人无法面对 ……”它让诗人如此纠结,如此忐忑不安,当她意识到“我每天就是做饭、上班/然后就是晚上怕影响孩子学习不敢上网,/再然后就是什么也不做。偶尔看看张爱玲。//这期间,我省略了:/面对工作和饭碗时的忐忑/面对人际、人事和自我时的惶惑……//——所有这些叠加起来就是我的生活”诗人在生活中一样扮演着从母亲到妻子到女儿到社会职员的各种角色——这里有多少清醒和无奈?在不同场合我多次强调,诗人只有在写作时候才是诗人的观点,就是因为目睹了太多诗人不甘对这种角色扮演的逃离,其间总把自己折腾得支离破碎的悲剧。在这一点上,云川儿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清醒,她始终不忘这些社会角色和责任义务,也只有在极少数面对诗的时候,她才把自己从现实角色中剥离出来,重新思考作为一个诗人的存在价值,她的诗则是对自己现实生活的种种或直接或间接的映射。
风吹过来吧
天再阔些,地再远些,
哦,庄稼——麦苗,再绿些!
现在,我要在这里停下来
为它,也为我自己
留一张影——短暂或者永恒。
这荒硷、芦苇、狗尾巴草……
这荒凉中的摇曳、脆弱、飞翔、纤柔……
如果我不见了,请不要寻找
我已经飘散成
天地、屋檐、纸屑、地上的小木凳、路边的荒蒿……
我已经飘散成了任何物体
而不似平时,只能在
记忆、回忆和幻想中与你
——现实总是姗姗来迟的呼应中
才能找到我自己
——《荒野中飞翔》
她的述说是平静而细切的,她自觉地降格到了麦苗、天地、屋檐、纸屑、地上的小木凳、路边的荒草等同样凡俗的事物的等高,从而实现了自我的轻灵转身。我想,与其说这是“荒野中的飞翔”,何如说这是“寂静中的飞翔”?类似的书写因为有了细碎的变形,有了欲说还休的忐忑,有了自我的放逐,才有了飞翔的力量。让我感到放心的是,在这本诗集里,动人心扉的真情书写并不限于上述举例。
我常想,如果说诗歌是读者通向诗人内心世界的桥梁,建造这座桥梁的不只有语言、想象,更有写作者的生命经验和他关于世界的方法论。而作为一个清醒的写作者,你只要坚守自己的一片天空就足够了。云川儿在冷暖之间执著地描绘着属于自己的紫色,让宁静的紫色渐渐也有了苍茫的气象,这是缪斯对她的恩惠和回报。
是为序!
2012年5月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