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天气晴好。阳光热烈却不很刺眼。对于闲下来的庄稼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圪蹴在生产队院子的南墙根下东拉西扯更享受的事情了。仰靠在晒的温热的墙面上面那可比舍不得添柴加煤的冷屋子里的土炕舒服多了。不过这项谝嘴闲传的活动只是男人的事情,因为男人们的话题不外乎女人丑俊牲口优劣还有土地的好赖,间或还得牵毛扯淡掺杂些荤素段子调节气氛,若是有女人在场,不知道有多少双耳朵会在天黑后的被窝里红肿。再者沙井村的女人可不愿意把大好的农闲时光浪费在立墙根上,她们也有女人冬闲的活动:凑在一起纳鞋底、织褐子。。。。。。再不济的也要撕个毛套缝缝被褥。
今天是镇上交流会的最后一天,好有些男人被自家的女人抓去陪着赶集,南墙根下聚集的人不是很多,包括秦喜和倾城在内不超过十个。不过,人少并没有影响闲扯的气氛,因为今天的主角是走过南闯过北见多识广的郭大川,他的肚子里装着的传闻趣事比沙井村的绵羊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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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振军走过去加入到聊天队伍的时候,是一段海谎的间歇。只见郭大川将铜头鹰骨玉哨子的烟锅子插进山羊皮烟袋里,掏摸转动了几下便满满地装出一锅烟丝来。精致的器械再配上黄澄澄的烟丝,馋的蹲在他身旁的马武、王六十一干人直咽口水。郭大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装满烟丝的烟锅子传递出去,而是用左手的拇指将烟丝往瓷实里压了压,然后从夹在右手掌心里的包着铁皮的火柴盒子中抽出一根火柴,只听的“嗞--”的一声,青白的烟气便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向着围成圈圈的人群飘了过去。烟香四溢,王六十喉结上下蠕动几下,最终没能忍住,喉咙里传出“咕噜”的声音。马武朝王六十的肩膀上推了一把,骂了一句“你个没出息的货!”随着骂声出口,自己的喉咙里也是“咕噜”一声,引得大伙儿都笑出声来。秦喜和倾城也笑了,两个人对着脸笑,直笑得涎水洇湿了胸前的衣服。
见于振军要加入,围成一圈的人都赶忙往旁边挪腾,想给他让出块地方。就连刚才自比自划吞云吐雾享受的郭大川也急急地欠起了半个屁股招呼他,“哟,于老师今个有空了啊?你可是难得参与我们这群大老粗的扯淡。”说着,将烟锅子卷进山羊皮烟袋,在上衣的口袋里装好,虚空着伸出一只手去。“来来来,到这儿来坐,迎着太阳舒服些。”拍着屁股底下的半截子羊皮,示意于振军坐到他的身边去。
虽说这群人惯常都以大老粗自居,可心里面他们还是尊重识文断字的斯文人的。于振军在他们眼中就是文化人。虽说于振军上工时手里也握着一根鞭杆,可于振军手里的鞭杆可不是用来吆牛赶羊的。于振军是村小学的老师,于振军赶的是他们的娃娃或者是他们娃娃的娃娃。平日平常就是死拉硬拽都不一定能让他参与到闲谝传的队伍里,人家闲了的时间可有正经事情干呢。
自从队长黄好祥在一次的社员会上说了于振军在写一本关于沙井村的书,让这些人对于振军的尊重几乎上升到了崇拜的地步。写书,那可是他们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于振军在写书,那他不是文曲星下凡,最起码也是文曲星附体了。大家都认为于振军理应受到尊重,可于振军和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却很少,没有机会接受大家向他表达敬意。今天他能加入进来还真是个例外。
“我就是出来放放风,正好走到了这儿,没有打扰到大伙儿的兴致吧?”从王六十和马武中间的空挡走进圈圈的于振军面带笑容说。大家异口同声说道:“没有,没有,看你说的”至少有三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羞涩,至少有五个人的心里在想“你看人家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说出的话也和晌午的太阳一样,让人耳朵熨帖舒服。”
两手同时抓住裤腿的裤线向上提了提,于振军挨着郭大川坐了下来。扭头对他说:“郭大哥,你别闲着,接着讲吧!其实我也想听听你讲苦荞的事情。”郭大川“嘿嘿”两声,客气地说了句:“我那就是胡吹冒撂,别污了于老师的耳朵就好。”客气归客气,话题倒是顺着于振军加入前的节奏又继续开讲。只是有了文化人在场,郭大川讲的比刚才更加卖力,添油加醋努力使故事的内涵丰富多彩,就像是一只孔雀见到穿花衣服的看客。
“这苦荞啊!不光可安神、活气血、降气宽肠、清热肿风痛、祛积化滞、清肠润肠、通便止咳、平喘抗炎、有着养生、保健、食疗三重功效,它背后还有着好多好多的故事呢。”“看来这故事才开头,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于振军的脑袋里念头闪了一下,又侧耳专注听郭大川继续白话。“话说,相传在古晋朝时,有年瘟疫流传甚广,生病的人四肢乏力,高烧不止,吃药也无济于事。短短十天时间,死伤无数。顿时,官老爷和老百姓人人自危。国王的八太子殊,眼看着百姓食不果腹、病魔缠身,心如刀割,每天都烧香叩头求神拜佛。费劲巴力却于事无补,殊便给他的老子写了一封信,说是要带着分给自己的百姓出城躲避祸事。得到老子的同意后带着三千人来到了雁门关一带,粮食吃没了可瘟疫还是没有消散,只能和百姓一起采野果挖野菜度日。有一天,恰好为天上掌管司药的神农氏路过,被殊的真诚和爱民之心感动,就有了救他们一命的想法。谁知道把人间的苦难报给玉帝老儿后却迟迟没有个答复。这神农氏一气之下就偷来了玉帝的苦荞仙麦趁黑撒在了雁门关一带。第二天,雁门关遍地苦荞成熟,殊王子和老百姓赶忙收集麦粒,大伙儿也不怕味道苦,放开肚子吃了顿饱饭。吃了没几天,瘟疫就好了,老百姓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了头。”虽然传说很美,可被郭大川一通大白话讲了出来,让于振军觉得就像喝了一碗没放盐的寡拌面汤。
长长的一段讲完,郭大川停了下来,从上衣兜里掏出烟锅子准备好好过把瘾。谁料四周围着的听众却不答应了。“郭大,你就是活人眼里下蛆,糊弄洋鬼子呢!”首先吵吵起来的是脖子伸的最长听的最认真的闫小义。“我咋就糊弄了人了?”看有人对自己提出了抗议,郭大川放下了已经怼在嘴唇上的烟锅子,问道:“你上次不是说这苦荞是你跟着你大爷跑河套时在坡山的旱田地里偷的吗?咋就又成了那个什么神农偷的玉皇大帝的?”闫小义努力地回忆着,让自己的反驳尽可能有理有据。“再说你就净拿些神神叨叨的屁谎糊弄人,天上的神仙享福都顾不过来,还能操心到地上百姓的瘟疫?如果苍天真的有眼,那他咋就看不见我老闫穷的勾蛋子上帘扇风,苦的只剩下四股子皮筋连着这骨头架架?”
闫小义的话刚说完就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于振军也笑了。
笑归笑,他可不是为听这些四六不着调的荒言诞语来的。他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听听他们会不会聊到真正的苦荞。苦荞是一个女人,是于振军打算要写进那本关于沙井的书里面的女人。突然,他眼角里瞥见了秦喜的身影,心揪地疼了一下。哦,苦荞的男人在场,自己想听的故事自然是听不到了。于振军准备离开。
就在他刚要侧身起来时,身旁的郭大川点燃端在手里的烟锅,开口说话了。“你整日价游手好闲不务个正业,净掂摸了人家的小媳妇大姑娘,地里的庄稼哪里像个庄稼,燕麦长的比麦穗子还多。你个闫干头,穷是活该!”听郭大川揭闫小义的伤疤,人群又沸腾了起来。马武也趁势打趣,“就是,就是,哎,闫干头你老实交待,那几年半夜里爬过几回苦荞的窗户?你到底看到了啥?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对苦荞动手动脚。”光是打趣闫小义还不够,马武又转过身去朝着秦喜喊道:“秦喜,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这货半夜趁黑翻没翻过你家的院墙?”秦喜只是嘿嘿地笑,朝着倾城笑。
听他们提到了苦荞的名字,刚要起身离开的于振军重新摆正了姿势,盘腿坐了下来。心想,或许今天歪打正着还真能有点收获。他推开了郭大川递来的烟袋,从带翻盖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包友谊牌纸烟,挨个给围成一团的人群递过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根。他做好了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的准备。
这已经是秦天杰死了的第三年。就连那个精明帅气,被他视为秦家传家人的小儿子秦庆宝也死了六年了。秦家就剩下一个半疯半傻的秦喜,所以大伙儿说起苦荞的事来随意的有些放肆。“好像你们不知道似的!”闫小义满脸冤枉朝着众人说。“谁也知道苦荞是秦天杰的女人,就是借我三个胆我也不敢在他跟前癫狂的呀!”尽管是心中做足了准备,在之前也听说过很多的不同版本的关于苦荞的传说,可闫小义的话还是对于振军的心灵产生了深深的撞击。他感觉上涌的血流一下子冲上了脑袋,憋的两个耳门”嗡嗡“作响,以至于大伙儿说的有些话他都没有听真切。“何止呀!就连苦荞的娃子都是秦天杰那个老贼的”这是他的耳鸣恢复后听到王十六说的一句话。
接下来的七嘴八舌完全超出了于振军的预料,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些经常会打交道的乡亲会无知大胆到如此地步,那些无知和大胆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种无耻和麻木的表现。即便是秦天杰当年在村子里有多么的横行霸道,即便他的行为有多么的荒唐和不堪,毕竟逝者已去。他想不通为什么被压抑的群体在得到解放后会如此的疯狂。他更受不了那些脸上皱纹里夹着泥巴的男人们,滔滔不绝地对苦荞的胸部,乃至于苦荞的屁股的意淫。他甚至于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就会鬼使神差加入到这场无聊且丑陋的闲扯当中来。
于振军决定离开。大家谈兴正浓时于振军站起身,在大伙儿错愕的眼神注视下,跨出人圈,快步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后的四个月时间,他再也没有到过生产队队部的南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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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即便是早起没有生火,屋里头也不觉得冷。一只老猫不知道在哪栋教室的屋脊上拉着长调”喵哇--喵哇--”叫着。春天活跃的让于振军有些烦躁,脊背挺直靠在木椅子上长长地伸过懒腰后,他穿好了披在肩头的衣服,决定到外面去走一走。
于振军是沙井村小学唯一的全职的公办老师,家在另外的地方。按照当地老百姓的话说,他是上面派下来吃皇粮的公家人,自然不会和学校里其他的本地民办老师一样,放学或是周末,还要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伺弄庄稼地。自从那次从村部的南墙根下回到学校后,他就很少到学校外面去。他想尽快地把那本关于沙井村的书写出来,那是老书记胡文海调任别处,临走前对他的嘱托。即便是放学和周末也一样。除非是某种急需的生活用品断庄,他才到村上的分销店去,才会走出学校那副门楣上焊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钢筋字的大门。胡文海是于振军的恩人,于振军认为把恩人所托之事办好那也是报恩。
沿着两旁长着杨树和柳树的石子路走了不久,于振军就到了一片磨平耙喧的庄稼地跟前。浓烈的土肥味道被温暖的阳光从地面上蒸腾起直钻进他的鼻孔。看来春天是真的来了,地埂的向阳处已经显现出浅浅的绿意。那是憋了一个冬天的冰草嫩芽的颜色,这种草耐旱耐寒,春天来临总是它们最先冒出头来。其实,一路走来,于振军一直还沉浸在小说的故事情节当中。他甚至于没有抬头。如果他抬头看看那些立在路旁的杨树和柳树的话,肯定会发现从冬天的僵直重回柔软的树枝上,也已经细细密密爬满了涨破树皮的叶芽,就像是一根根蘸满小米的褐色绳子。
刚蹲下身子想仔细看看这些草的于振军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忙又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方四下看去。这是沙井村的人惯用的瞭远方法,来这儿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于振军也就习惯于入乡随俗地用这方法瞭远。找了一圈没发现田间地头有劳作的人影。不过,于振军倒是肯定了自己眼前的这块地就是郭大川家的。有一次他看见郭大川蹲在地头用细长的芨芨杆清理烟锅里的油垢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这浓郁的有些刺鼻的农家肥的味道。
自村上上辈老人的地位萎缩到无法掌控村里的局面起,村上的庄稼人便把冬季出粪沤肥的习惯丢的差不多了。嘴上说是养牲口费时缠人,用化肥是为了省事省工。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施过化肥的庄稼地当年的收成还真就比施农家肥的地块产量高。在马武这一辈庄稼人的心中土地是自家的,让它高产多产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和娶老婆为多生娃一样的道理。即使那些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来没有用过一把化肥的老人们,再怎么说出化肥会让土地板结、穷追猛打不给儿孙留后路将来肯定会后悔地砸腔子等等的苦口婆心的话,他们依旧是我行我素。
村子里只有郭大川家和其他为数不多的几家人还保留着牛羊成群积粪造肥的老习惯。这些人家无一例外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和特点。要么他们是在当地无亲无友毫无瓜葛的纯外地户,要么他们是祖辈外出逃荒后来又返回家乡的回头户。
在那些从未挪过窝移过根的在地户眼中,这些人都是外人,都是些四六不靠的“蹩户”。所以虽然他们用过这样那样的渠道和关系在沙井村落了户,身份却始终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二等村民”地位。他们的庄子也并没有和那些在地户建在一起,而是建在了村西头的刺蒿岗上,离集中居住点中间隔着秋收的打麦场,还有好几块麦田地。在这些人里边,像郭大川这样的人家还好些,因为那些在地户承认他们的根宅在沙井,没有人会刻意地去为难他们。至于像尚克维和苦荞他们那样的人家就不一样了,那些在地户总是认为这些人的到来并在沙井扎下了根,就是占了他们的口粮地,就是瓜分他们祖辈留下的家产。所以处处被故意刁难,事事被横加掣肘就成了家常便饭。通过写书前期的资料收集,于振军得知,有一年还出现过在地户结伙攻击刺蒿岗上那些人,烧了他们的牲口草料的事情。好像事情最终还是老书记胡文海采取了强硬的雷霆手段,让乡派出所来人抓了几个带头的顽固排外分子,并把他们在派出所里关了十五天,才使事件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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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些,于振军不由自主想到了在自己的书稿中,关于苦荞的那一段故事至今还空着。几次三番回过头想把那段空白补起来,可提笔写不了几个字就又放下了。他觉得无法掌握整个关于苦荞的故事定性和定位,甚至于无法准确把控描述时的用词。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经历了短短的人生却活生生地在沙井村留下那么多的话题,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他在最后一次回头去写苦荞的故事的时候,只是在稿纸的空白处用红墨水写下了一段话:苦荞即苦荞麦,学名鞑靼荞麦,《本草纲木》 有记载苦荞麦性味苦、平、寒,有益气力、续精神、利耳目、降气宽肠健胃的作用。
虽然于振军很清楚在春种秋收的大忙季节去找别入聊天是招人嫌的事,肯定会被与男人一样灰头土脸的女人翻白眼。可他还是决定到村西头刺蒿岗上的郭大川家走一趟,要不然苦荞的这道坎过不去,就像是一块鸡骨头卡在喉结部位,那本书后面的故事也写不顺溜。
直起身子,用手在腿弯里捋了几下,感觉将在地头上蹲了半天后裤子上的褶皱捋平了不少,于振军拔腿朝西走去。
郭大川家两米宽的铁大门紧闭,不过于振军发现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却虚掩着,这表明郭大川家里肯定有人。虽然农村里没那么多讲究,可于振军还是认为应该避避嫌,谁知道这关着的铁门后面挡住的是什么情况。于振军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抓起门扇上凸起的炮钉上面的铁环“哐当哐当”摇了几下,接着像当地人那样扯着嗓子隔门喊道:“屋里有人没有?狗拴住的没?”于振军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来连声的回应“来啦,来啦,谁呀?进来吧!”郭大川的回应也是极具当地人的语言风格。
推门进院,还没走到院子中间,于振军就看见郭大川趿拉着鞋披着褂子从拐角处的伙房里跑了出来。等看清楚来人是于振军时,郭大川又紧着跑了两步,嘴上还不住地地客套着“哎呀,今天不知道是刮了啥风,居然把于老师给吹来了。稀客稀客啊!”嘴上没闲着,手也没闲着。抓住于振军的胳膊肘就往伙房屋里引。
“又不是乡长县长驾到,看你张皇末世的。”于振军打着哈哈随郭大川进了伙房的门。“哟,郭嫂子也在啊,这日子滋润啊!”于振军看见郭大川的老婆柴慧琴也在,赶紧打了声招呼。还就着桌子上没吃完的荷包蛋开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郭大川的老婆见来人是于振军,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随手抹了一把嘴,又把手在腿面上蹭了几下,才招呼道:“于老师来了呀,赶紧的坐,我这就给于老师也卧两个荷包蛋。”郭大川的老婆是当年在河套时娶的,行言动作还保留着那个地方的味道。“不忙,不忙,于振军伸出胳膊朝扑向锅台的柴慧琴虚拦了一下,女人便止住了脚步。“只要嫂子不骂我这没忙没消停的耽误郭大哥的时间就行,哪里还敢劳烦嫂子啊!”郭大川是自小随着父辈走过南闯过北的人,察言观色自是没得说。在于振军坐定后,对着自家老婆说:“这庄稼埋进土也就没啥紧着干的活儿了,你赶紧吃完了去把今早种的荞麦地边角翻一下,我和于老师说会话。”如来的是村上的其他人找自家的男人闲聊,柴慧琴肯定是要叽咯两句的。可于老师不行,于老师是文化人,文化人是受人尊重的人,再说两个孙子娃还上着于老师的课哩。急急地将碗里的荷包蛋呼啦进嘴里,打声招呼柴慧琴就出门去了。老婆临出门时郭大川还朝着背影喊了一句:“去的时候装上几把荞麦籽,撒上了再翻。边边角角里长的才是余粮!”
于振军心里想:“看来这郭大家和村里的其他大多数人家也一样,男人当家做主,男人就是家里的活霸王。”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和郭大川各提溜着一把凳子走出了伙房。这个季节的天气,院子里向阳的廊檐下才是最佳的说话地方,就和冬天里生产队的南墙根一样。“郭大哥今天把荞麦种上了啊?”两人坐定后,于振军也没有再客气,就话赶话直奔主题。何况他本意也是奔着苦荞来的。“郭大哥,今天来不为别的,村上不多的几家种荞麦的人家,你可算是最行家的权威把式。不过今天来我并不是要请教荞麦种植的学问,我想听你给我说一说关于苦荞的前前后后。”虽然是直奔主题,可于振军还是使用了一点对话技巧。“那有啥说的,我那就是天上地下的胡扯呢!”郭大川咧着嘴不自信地朝于振军笑着说。”我那些故事哄哄马武、王六十、闫小义那些没文化的粗人还行,在你于老师跟前班门弄斧,那不是让你笑掉大牙的事情吗?“”我说的不是那个。”于振军笑着说道,“我是想听听闫小义他们开玩笑的那个苦荞!”“啊?你说的是苏家的苦荞啊!”郭大川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只说了一句:“唉,那个娃娃可是个苦命啊!”便再没有言语,而是低下头专注地挖腾起了那杆铜头鹰骨玉哨子的烟锅子。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院子里的空气好像凝滞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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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墙头上飞到院子中间,刚一落地,旋即又腾身而起。因为院子里有人,即便是为了捡拾几粒散落在地的粮食果腹,它们还是要正确地评估形式,不得不小心谨慎。人是最危险的动物,很多时候其他除人之外的生灵性命总是掌握在人的情绪反复当中。
沉默最终被打破了,打破沉默的是首先沉默的郭大川。“其实苦荞她们家在落户柳林乡之前的落脚点并不是沙井村,而是两公里之外的青风农场,你知道吗?“郭大川突然地向于振军发问。沉默好不容易才打破,于振军可不希望出现再次的停顿,当下接话到:”那个青风农场我听老书记说过呀!那是金水市最大的企业--冶铜公司为安置职工家属而开办的,好像农场里那些家属工现在也解决了身份问题,转成拿工资的职工哩。“于振军尽可能调动脑海中已知的信息资源,使得自己的思路能和郭大川的频道相匹配。”“唉!这一切都是命。是冤孽啊!都是秦天杰那个老畜生下的套。你想苦荞一家刚从外地来,举目无亲的,能斗过那只老狐狸吗?”郭大川点着了端在手上的烟锅,随后的话也裹在白色的烟雾里蓬勃而出。
尽管对秦天杰的为人,于振军从村子里一些老人口中知道了一些,可毕竟那些老人要么是和秦天杰搭过班子,要么是为沙井村的发展一起出过谋划过策,话中或多或少是有一点水分存在。没想到今天从一个沙井村的“二等村民”口中用近似于不齿和仇恨的话说出来,还是让于振军十分地震惊。何况说这些话的人只是一个旁观者,与事件的参与各方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和利益交集。在于振军看来,郭大川所用的”老畜生“”眼斜心不正“这些字眼,在沙井村村民之间除非是把娃娃丢到井里的那种仇恨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这里面肯定有更深的内容需要自己去挖掘,那些内容是自己的恩公胡文海都没有对自己说起过的。各种念头在于振军的脑海里急速地打着转转。眼见郭大川说完这些话后脸色变得更加地难看,愈发地加深了于振军的疑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郭大川在这件事情当中还有一部分角色?”这激起了于振军刨根问底的好奇。
“虽不能说苦荞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自从她们家落户沙井村到后来苦荞身上发生一系列事情,我还是知道的。”郭大川再次给手上端了很久的包铜鹰骨玉哨子的烟锅子续上火,开口说道。“这娃就是个苦命的娃,她就是个棋子和条件。”
尽管于振军认为自己今天来找郭大川谈话是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听了前面的一番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甚至于他联想到了当初老书记交代他写关于沙井村的书时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莫不是真的有深意?难道他是想通过自己完成这本书的资料收集过程要揭开什么盖子?还是要掀开衣服把什么肉露出来?可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如真是那样,他有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思考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总是会让人将一些很微妙的关系串并起来,然后以某种特定的判断标准去对应调整思考者的逻辑思维。怪不得那位哲学的脑袋会说:思考是伟大的,只有思考才会让一切聪明的愚蠢的高傲的自卑的脑袋,低低地垂下来,让它离虚无的天空更远,离坚实的土地更近。
就在郭大川起身去给后院里的牲口添草的空挡,于振军陷入了思考当中。那些前期了解的情况和今天得到的信息还真的需要好好地融合,秦天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于振军的眼前不知怎的就冒出了戏台上“三滴血”中几滴鲜红的血蠕动着融合在一起的场景。
秦天杰是沙井村最早的一批党员之一,自沙井村从陈高沟剥离分隔出来之时就在村部。起先只不过就是一个跑前跑后供人使唤的角色,后来因为其过人的口心算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了会计的位子。说道他真正的发迹原因是与那位郝副县长的偶遇。那年,那位郝副县长来沙井村检查工作,酒足饭饱之后突发奇想要去黄羊沟打猎。或许是久不摸枪的缘故吧,这位行伍出身的老兵居然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失误。一枪下去没有打到卧在西岗石头下的黄羊,倒把头顶的一棵沙枣树的树枝给轰了下来。那树枝堪堪地抡在了陪在身侧的秦天杰的脸上。当时就血流如注,一只眼睛被沙枣锥子刺中虽然没有瞎,却也造成了视力不可逆转的伤害。从那时起秦天杰便从秦会计变成了群众口中的秦瞎子。
秦天杰被村民们称作“秦瞎子”,可他的心中却是跟明镜似的。他明白,虽然自己被郝副县长的失误造成了终身残疾,谁又能说这不叫因祸得福呢?再后来不知道是他个人工于心计善于钻营的原因,还是那位郝县长不忘一木之情。反正柳林乡的每一届领导都会给沙井村的领导交代一句话:“秦天杰就让他在村委班子里干到他自己不想干吧!”虽然秦天杰从受伤后不再担任什么具体职务,可他的话语在沙井的决策机构却有着很大的权重。久而久之他还真成了沙井村村级组织中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线。以至于后来有个细心的文书统计发现,经过数年的经营构建,他的所谓的故旧门生居然占到了沙井村历届班子和村民小组的领导班子成员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数据,于振军依稀记得老书记胡文海曾对他说过,秦天杰那可是一副没牙的磨盘啊!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可现在想想不由地佩服起胡书记一针见血的洞见力。
郭大川从后院回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于振军的思考。他决定暂先收回对秦天杰的分析和研判,先听郭大川还原事件的经过。“秦天杰最初先看上的是苦荞的妈!”这是郭大川坐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至于苦荞身上发生的那些风波和曲折,真还是她嫁给秦天杰的长子秦喜之后发生的。”这些话惊的于振军差点从马扎上跌下来。“你知道吗?那个老贼是有多么的卑劣!”也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亦或是郭大川在极力地压制心中的怒火。于振军发现他在每段话结束时总爱用问句结尾。当然这问句是不需要他去作答的。
这次的谈话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柴慧琴从地上收工回来还没有结束。农村人实在,看于老师还在自己家中,柴慧琴放下手中的农具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要着手准备晚饭。凡事有度,在这犁铧遍地走的春种时节耽误郭大川一个下午已经让于振军很是不好意思,他又怎能留下来再叨扰人家一顿晚饭。匆匆地和郭大川两口子道别,于振军离开了他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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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里有了在回学校的路上将今天的谈话加以梳理的计划,离开郭大川家,于振军并没有直接回到学校去。而是在出了移民点后拐向了沙井遗址的方向。他认为,那里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或许存在能给他启发或启示的力量。
通往沙井遗址的路既不是柏油路,也不是砂石路,而是村民们常年累月耕种放牧在岗坡上走出的黄土路。春种时节,机械牛马走的集中的缘故,道上泛起了厚厚一层喧乎的黄土,于振军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选择路边相对瓷实的地方行走。速度慢了下来,近似于闲庭信步的那种慢,让他有了充分的发现和思考的时间。“以前没有发现,原来沙井村的黄昏时分其实很美的!”终于站在半截早已倒塌的城墙上时,于振军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感叹。是的,沙井村的黄昏真的很美。那是因为沙井村比周边任何一个村庄都更像农村。
此刻像一坨蒸熟了的蛋黄似的落日就耽在山尖上,光芒尽收,一动不动。山的背后却像着起大火,半边天空被映红了。黑夜和白昼的交接看起来像是一对依依不舍不愿松手的恋人,一切显得是那么的缓慢。不过黑夜终究要来临。着急回家的飞鸟,像一支支离弦的箭,“嗖嗖”地从于振军的身边划过,投入不远处的那片杨树林。
挪动身子将目光转向东边,离沙井遗址不到两里地的地方,就是在地户的居住点,学校也在那些庄子中间的村部位置。春天了,已经不需要专门地生火取暖。沙井村的人还是喜欢沿用古老的方法用柴火灶做晚饭,青白相间的炊烟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会儿软踏踏地匍匐在房檐上,一会儿又猛地站立起来,将腰杆挺得笔直。耳朵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大羊小羊的叫声,这个点是哺乳时间,着急的母羊和孩子总是会乱做一团。
天逐渐暗下来,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该回去了,于振军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向城墙下走去,突然,远远地从城的另一侧闪出了两个人影。虽然隔的距离较远,于振军还是认出了他们。是秦喜和倾城。秦喜一如既往地罗圈着腿,像只袋鼠一跳一跳。倾城的褂子也是一如既往忽闪忽闪着,给人的印象她的衣服是从来没有过扣子拉链之类的东西。哦,秦喜和倾城!远远地看上去他们是那么的快乐,对他们来说,在外边游荡一天回家后,能有一碗饭填饱肚子就是幸福的。
或许正常人的痛苦根源真的是源自于思考。白天里从郭大川跟前听来的讲述还没有完全消化,他也没有想好如何那些信息从脑海里转移到稿纸上。此刻的于振军就是痛苦的,因为他一刻都没有停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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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天已经黑透。食堂的大师傅也早已经收拾停当回家了。烧好开水泡方便面的时候,他莫名其妙的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今天下午的三块钱的伙食费又喂给了伙大师家的猪。”,于振军被自己给逗笑了。
“奸淫是有罪的”,摊开稿纸,于振军写下了这句话。他不是基督徒,更不是法官,他无法引用宗教的教义判定某个人有罪,也不能依据法律的标准判定某个人有罪。他的思想只服从于他自己。写下这句话的本意首先源自于他站在道德的角度,对那个实施恶的秦天杰的谴责。
7
有了郝副县长的关照,秦天杰算是在沙井村,乃至于柳林乡活出人来了。人在活出人样的时候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可以省去很多的社交与攀附。只要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把枝桠伸出去,就会有各式各样的鸟儿飞过来,落下来。
秦天杰和青风农场的头头脑脑之间的关系的建立也不外乎如此。代表村上和对方交涉了一次土地边界纠纷,协调了两次大水灌溉的矛盾,他就和场长吴亮成了朋友。等你来我往喝过几场酒,吃过几次大煮羊肉,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在去农场吃肉喝酒的时候,秦天杰发现总是一个收拾的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为他们操持饭食。那个女人和农场的职工和家属工有着明显的区别,身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张扬。端饭上菜倒茶斟酒都是小心翼翼地,只要别人不问话,她会一直保持沉默。但凡有人指使,她也是毫不迟疑去执行。这女人的一切都让秦天杰感兴趣,他觉得和自己家里那个锅台边上转一圈就能染黑半条裤腿的老婆相比,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大家闺秀。
把别的女人和自家的老婆作比较是秦天杰的习惯,尤其是当他对某个女人感兴趣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个女人和自家的老婆比较一番。当他的那只独眼开始对那个女人放射光芒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应该有所行动,至少是先把那个女人的底细摸清楚。
既然人家是吴亮这边的人,那了解这个女人底细的突破口自然还得要从吴亮这儿打开。秦天杰要请吴亮吃饭,可他不会因为给自己办事而自掏腰包请吴亮吃这一顿饭。为此,他找了一个机会,以协商解决关于黄土沟地界和农场地界中间那二十亩地的纠纷问题的理由,让文书准备了一只羯羊。
羊肉垫卷子是在秦天杰家里做的。酒足饭饱之时便是吐露真迹的时候,这个酒局规律自来就有。秦天杰用手戳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吴亮,努了努嘴角,用那只仅存的独眼给吴亮使了一个颜色。一起混的久了,吴亮明白他这是有背着别人的话要对自己说。假装上厕所便先行离开了酒桌,看吴亮起身出去,秦天杰也赶忙离开座位跟了出去,留下几个不喝醉不罢休的村干部和农场管理员执着地将战斗持续下去。
“说吧,又是哪根花花肠子动了?”在隔壁屋里的炕上躺下来,吴亮用戏谑的口吻问道。“看你说的,咱老秦是那种见了鱼就要腥一口的猫吗?”秦天杰翻动了一下身子对着吴亮讪笑着。“不过别说,老吴。我最近还真的是七仙女下凡有点春心思动呢!”秦天杰是沙井村上他们这一代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正规上过小学的人,说话有些膈瑟,那是他为了表现的和周围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亲们不一样的拿腔捏调。不过吴亮倒不介意,在金水市这么久,他也早把那点河南家乡话说的不伦不类了。伸出胳膊在秦天杰的身上不轻不重捣了一拳,吴亮不由地笑了起来。“我就说你老秦这勾子里夹着算盘的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请我吃羊肉的。来时我就做好了被你刮皮的准备。说吧,你是掂摸上谁家的小媳妇大姑娘了,咱老吴别的本事没有,牵个线搭个桥还行。”魑魅不离魍魉,吴亮尽量学着沙井村人说话的腔调,痛快地应承了秦天杰。这痛快反倒让秦天杰不好意思的说话都结巴起来,“那个,唉,不是,就是。。。”你倒是说呀!吴亮又捣了秦天杰一拳,催促道:“我最烦这说半截子话的人,半拉热半拉凉让人猜的费劲!”“嗯嗯”清了几声嗓子,秦天杰还是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这个人也算是你的人。”秦天杰话一出口,吴亮“噌”地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你个独眼龙眼睛还真毒啊!就算你是地头蛇,你也不能打老子的媳妇的主意啊!再说老子可没兴趣和你同穿一条裤子!”见吴亮像是被火烧了腚般猴急猴叫,本来不好意思的秦天杰反倒笑了。“你猴急个屁呀!我老梁即便再是个土包子,有再多些的花花肠子,也不会在你的媳妇身上动心思,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还差不多,还算是有点人样。”吴亮开着玩笑又侧身躺了下来。秦天杰往他跟前凑一凑,压低声音说道:“就是每次到你那儿喝酒时,给我们端茶倒水收拾饭食的那个女人,那是谁家的?“噢,你说的是她呀!”吴亮拉长声音说。“她不是我们农场的人,说是从河套流浪到我们这儿来的,半路上男人得病死了,现在就她拉扯着两个娃娃。”听到这个情况,秦天杰激动的有些哆嗦。在他看来,这寡妇拉娃娃又没有亲友可依靠的一家子,简直就是砧板上现成的肉,还不是任凭自己揉圆捏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情况明了,酒局还未散。秦天杰的心中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得到这个女人了。对于需要鼎力相助实现阴谋的吴亮,在酒局结束回去时,秦天杰毫不吝惜送上了一条羊毛毡和一床驼毛褥子。
8
起风了,窗外的老榆树被吹的哗哗作响。于振军捶捶僵直发硬的脊背,从椅子上起身。沙井的春天就是这样,一场风能从正月刮到谷雨,啥时候树上的叶子展不开张不全,这风就不会停。
这个点,学校里当地的老师都回家去了。漆黑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他一个人,难怪人常说没有读书声的学校和没有诵经声的寺庙一样,风吹的让人有些心慌。他转身从屋内拿起了手电想到各处巡视一圈,看看有没有忘关的窗户。
手电的亮光惊起几只夜鸟,“扑扑楞楞”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把他从苦荞家的故事里惊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孤独的时候总是会特别的想家。对于振军来说,尽管那个在远方的家里已经没有了让自己日夜牵挂的爹妈,可他还是会在感觉孤独的时候想起老屋房顶上的每一片瓦,想起房前屋后的每一棵树。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让自己远走他乡的哥哥和嫂子。不过现在想起哥嫂时他的心里早已平静如水,不再记恨。困境是最能激发人的潜能,当年若不是嫂子的刁蛮任性,若不是哥哥的言听计从,或许自己还真的无法下定决心,即使再难再苦也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个家已经五年没有回去了,他习惯了把沙井村这所村办小学当做家。
挨个走过每一间教室,他举起手电朝正北面的学校礼堂照去。礼堂只有在学生毕业或是全校表彰奖励时用一下,日常虽然摆着一张从城里的学校要回来的乒乓球案子,可很少有人去玩。且不说一副有衬胶的球拍价格不菲,就是那一个要几毛钱的乒乓球打坏都会让人心疼。沙井村里的人还没有富裕到让孩子在玩上面花钱的程度。
手电光掠过礼堂的门窗,见没有异常,于振军准备转身回去。突然却听见“咯”的一声响从礼堂里传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低呼。“不会是学校里进贼了吧?”刚冒出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他否定了。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在沙井村人眼里学校和村子里死了人都要去报到注册的城隍庙一样神圣。没有人会对学校里的财产打主意,何况学校里除了些破旧的桌椅板凳并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如果说还有能换几块钱的物件,就只有那口上课下课上学放学会敲响的铁钟。不过那口钟就挂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被粗粗的铁链吊着,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没有贼会蠢到去偷一件响物。
“肯定是陈相!”于振军接下来又做了一个猜测。近一段时间,陈相不时会出现在沙井村的田间地头。
陈相是柳林乡最出名的流浪汉,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当年由于受不了母亲突然离世和恋人移情别嫁的他,撕毁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抱着赴死的决心去摸高压线。也许是孽障人自有老天爷见怜吧!巨大的电流只是灼伤了他两条胳膊上的皮肤,人却没死。自那以后,他就整日价在四村八舍甩着焦黑的胳膊游荡。说来也怪,那两条胳膊上的皮肤就像是镀了一层铠甲,也不见蜕也不见好。
陈相的流浪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虽然蓬头垢面饥饱无定,他却坚守着不食嗟来之食的”气节“。日常他会守在柳林乡集镇上的饭馆门口,伺机从泔水桶里掏摸些残羹剩饭,若是掏摸不上,实在饿急了,他也会去挖人家的土豆,摘别人家的南瓜,用石头追打野鸽子野鸡。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火种,到手的土豆南瓜还有野鸽子野鸡,他也不避人,就在人家的地头呼啦些柴火烧着半生不熟地大快朵颐起来。至于睡觉,哪儿都是他的床。有时候在别人家的草垛里,有时候在沙井的城墙根,还有人看见过他在别人家的坟头上睡觉。不过,遇到刮风下雨的坏天气,他也知道随便找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想到可能是陈相借宿,于振军的心反倒是平静下来。当下走上前去,将头从一扇早已没了玻璃的窗户伸进去,好奇地想看看这位柳林乡的传奇人物,究竟在里面干什么。于振军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鲜有人迹的礼堂,今晚会给自己一个大大地惊喜。
于振军的好奇地将头伸进没了玻璃的窗户,这一举动引起礼堂里更大的动静。“踢踏--踢踏”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他用手电一照却不是陈相。虽然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可他能确定这个人是沙井村的村民。他依稀想起好像是有一次村里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这人还热情地让出羊皮袄的一个角让他坐在上面。手电光打在脸上,那人越发地不自在。面带羞臊地朝着于振军低声招呼,那声音里有着近似于哀求的成分。“不好意思啊,于老师。您别怕也别声张,我就是酒喝的有些迷糊,不知道咋滴误打误撞就跑到学校里。对天发誓,我可真没想要搞破环干坏事。”
那人急切地拿出十二分的真诚解释,可于振军发现他明显在撒谎。因为就在说话的档儿,那人不由自主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两次屋角的黑暗处。“事情绝没有喝醉酒那么简单。“于振军心里想“沙井村里喝酒的人他见过的多了,即便是喝了酒惊扰到别人或是喝倒在别人家的炕头,那些醉汉也不会这么怂。因为在他们的理解和认知里喝醉酒和撒尿滋湿裤子没啥两样,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丢人事。”欲盖弥彰的惊慌表情让于振军突然间想到一种可能。他朝屋角看了看,不过没有拿手电去扫。“让里面的人也出来吧!你们也真会找地方。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还能不能给沙井村留一方净土了?”说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好让里面的人从窗户爬出来时不至于太尴尬。只听的”窸窸窣窣“一阵,里面的人终于钻出了窗户走到了他跟前。没错,从里面出来的是两个人。除了这个叫不上名字的沙井村村民外,另外一个从体型上一看就是个女人。尽管那个女人侧着身子极力地想用头巾把自己的容貌遮掩起来,可于振军还是借着照向别处的手电光认出了她来。女人是秦天杰的小儿媳妇,秦庆宝的妻子王多芳。
于振军的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蹭地冒出来,就像是吃过黄米稠饭泛出酸水一样,刺的肠胃火辣辣地疼。他不知道该说啥好,只是用手电指指东墙上的一个豁口,示意两个人赶快从那儿离开。
巡夜的意外发现,让回到宿舍的于振军心情无法平静。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佛经上也有说“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这报应循环就从未终止过。他秦天杰精明一世怎么也想不到由于自己的行为会给自己和后世带来多少的麻烦。
9
欲望是罪恶的根源。既然打上苦荞她妈的主意,秦天杰怎么能消停?他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让她就范。因为苦荞她妈,秦天杰没有少往吴亮的农场里跑。去了,总会腆着一张布满可以夹住筷子的皱纹的老脸到苦荞妈跟前献殷勤。可他发现苦荞妈对待他的态度和其他人并没有二致,对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好感。这让他恼火,让他的心里老像是揣着一只猫,抓得他刺挠。
人是善恶组合的两面体,所以才会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之说。在现实当中往往那恶的一面总会压过善的一面,那是因为从眼前来看作恶的回报往往比行善要来的快。对于依靠身上那点特权时常作恶的秦天杰来说,他不光要作恶带来的实惠,还要目的达到后的那种快感。虽然他的猎物始终小心谨慎地刻意和自己保持着距离,在他的不懈坚持下,机会终于来了,就像是老猫盯上鱼塘,等待总会有收获。
急匆匆前来向他传递“好消息”的是他的铁杆朋友吴亮。
“农场要承包了,公司再不愿意拖着这个包袱了。”吴亮第一时间赶来沙井村告诉秦天杰这个他可能感兴趣的消息。“所有的农场职工都要撤回去安排到公司各处上班,其他无关的人员统统限期清理,这是农场的承包人--公司副经理的小舅子周彦和提出的要求。”喝着冰茴香茶,吴亮不徐不疾向秦天杰讲述着开会时总经理王立刚一再要求保守的秘密。
“着呀!”秦天杰拍了一下大腿,突如其来的地一声,倒把吴亮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个秦瞎子一惊一乍地要干啥?老狗嘴里掉进油棒子,还是咋的?”吴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拿着秦天杰的眼睛开玩笑的人。“你知道我想啥,还要问。”嘿嘿笑了几声,秦天杰给吴亮的杯子里续上茴香茶。“那女人一家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据点,难道这不是机会吗?哎,我给你说兄弟,这次你一定要帮老哥圆了这个念想,不然哥就真成了槽头的驴娃子看天窗上的苜蓿,那会得相思病的。”吴亮当然知道秦天杰心里惦记着啥,其实这次来告诉秦天杰农场改制的消息他也是有目的的。这么多年守着农场这块肥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里的肉菜蛋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虽然总经理王立刚已经私下告诉,农场改制后会给他在服务公司安排一个实职的肥缺,可这农场突然一改制,意味着以前的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所以他想,一定要牢固地稳定好秦天杰这条线,今后家里无公害的新鲜肉菜蛋奶只能由他来供给。
“你倒是把肚子里的坏水往出倒啊!”为今后打算,吴亮要表现的积极主动一些。“就四个字:你推我接。”秦天杰对吴亮的玩笑并不在意。“不过这事要想办圆乎,还得大力仰仗兄弟你出力,放心,你知道老哥的为人,事成之后绝对不会亏待兄弟的。”秦天杰在吴亮的身上充分施展着自己屡试不爽的“吹捧许诺”经验。
因为吴亮还有一大堆自己的屁股要擦,当天秦天杰并没有留他吃黑饭。不过一番商讨,在吴亮走之前两人已经把实施计划梳理到详尽地不能再详尽。
10
今晚巡夜竟然巡出王多芳和别人偷情的事情,这让于振军心里无比的懊恼。虽然他知道王多芳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可心里面还是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事实。“秦老汉,这都是你造的孽哟!”他的心里还是把所有的罪过统统地算在了死去的秦天杰的身上。
于振军和沙井村里的人都知道,虽然男人秦庆宝长的一表人才聪明伶俐,可王多芳在秦家活的并不如意,不如意的根本原因没有别的,就因为她进了秦家门成了秦家人。
对于小儿子秦庆宝的培养可没有少耗费秦天杰的心血。在他的内心里,老秦家唯一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在未来的日子里依旧牢牢把持住现有的一切,让秦家持续地在沙井村有头有脸存在下去的只有这个小儿子。所以,他为让儿子学文化可以拍着桌子让学校校长给秦庆宝安排最好的代课老师,为护犊子可以让小组长梁三贵扣掉那个敢和儿子打架的陈文明家的二十个工分。他要让这个小儿子打小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别人见了要让三分的人。为秦天杰过于溺爱小儿子的事情,他的媳妇聂菊月没有少规劝。在她看来再好的苗苗若是浇水施肥太多依旧会沤死。可每次的劝阻换来的却是自家男人的一顿拳头,既然要把小儿子打造成再生的自己,他就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模式去教育,他不允许女人管小儿子的事情。到后来,女人还就真的不再管不再说了。她只会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悄悄地到后院的草房里,豁开衣服,使劲地捶打肚皮,直到将自己捶出泪来。她恨自己,也恨这肚皮。
秦庆宝并没有活成他爹秦天杰所希望活成的样子。
虽然为上学他爹把牛犁地的劲都使上了,可从没见到过他能有个名列前茅力争上游的成绩。好不容易上到初中二年级时,这小子说啥也不愿去学校读书。任凭秦天杰拿出把树上的老鸹都能说下树,死人都能说活的本事,还是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
眼看着自己描绘的美好未来变成了吹弹可破的彩色泡泡,秦天杰还是没忍住用挂在庄墙上的驴笼头抽了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是秦天杰第一次打秦庆宝,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秦庆宝在脊背上挨过几下结实的抽打后并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夺门而逃,他甚至于都没有喊也没有哭。只是转身进了伙房提溜着一把菜刀出来,平静地对着还在院子里跳脚的他爹秦天杰说:“我知道你心里的盘算,可我真的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我们谁也别逼谁好不好?每个羊的嘴下面都有一把草,你就放过我,让我按照自己想活的路数活一次,行不行?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这颗头割下来还给你!”
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只有刀锋亮的刺眼,那是秦天杰的女人日久天长在水缸的缸沿上宕出来的结果。秦庆宝把刀锋对着脖子梗在那里,可秦天杰觉得那刀像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冷,让他脊背发凉。热,让他受伤的眼睛因充血而发胀,感觉稍一用力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
在生死攸关面前,男人的尊严算什么?老子的权威算什么?何况秦天杰半世精明,他知道如何拿捏和把控局面。“好吧,我的先人!你先把刀放下,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给爹说,我们想办法。”秦天杰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就像突然被沙枣锥子刺破的猪尿脬,沮丧到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于振军可没有什么让自己沮丧到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的事情,可他还是抽了左脸一下。“这讨厌的蚊子!”被自己的嘴巴从写作中抽醒后,于振军才发现嘴里叼着的烟卷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熄灭,正是因为没有了烟雾在身边袅绕,这大胆的蚊子才敢趁机向自己棱角分明的颧骨部位发动突然地袭击。
被自己一巴掌抽醒的于振军,思绪也被打断。重新点燃一根烟卷,他突然想到学校西北角上的涝池边看看。
虽然沙井村的村民吃了几十年的涝池水,可老书记却不允许学校里的老师吃涝池水。他说:“老师是教书育人的人,是要把肚子里的墨水装进娃娃们脑袋的人,老师们肚子里的水不清明,教出来的娃娃肯定是些糊涂虫。”所以他让匠人们给学校用青石板砌了一口生活用水水井。涝池里的水只用来学校洒扫用。那里是蚊子的聚集繁殖地,也是青蛙的聚集繁殖地。
月亮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升上来,银色的光随着水波荡漾到涝池边上又反弹回去,荡来荡去,满涝池都是耀眼的碎银子。
于振军走到常坐的那个木桩子跟前坐下来,伸手捋了捋被风吹的有些散乱的头发,等到心情完全平静之后,那此起彼伏的蛙鸣才响彻他的耳廓。真的要感谢这些青蛙,它们对于振军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陪伴。至少在春夏秋三个季节,于振军和这些青蛙都在倾听过彼此的心声。
来沙井村教书五年,他刻意地通过否定以前的自己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认同和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不过时至今日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算作是一个沙井村的人,那是因为他看到郭大川、马武、还有苏苦荞家。。。。。。他们的境遇。他们在沙井村生活了几十年,养儿引孙生根开花,还算不上真正的沙井村人。
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可身上却贴着外乡人的标签,这让他想起了苦荞。虽然沙井村里的人都觉的它是个稀罕物,可以向啃羊骨头那样饕鬄一碗荞麦面,可自始至终那些沙井原住民却没有人愿意像种小麦那样去种荞麦,甚至于它的地位就连那每亩地撑破天才能收三百斤的胡麻都比不上。或许是因为苦荞是郭大川马武他们的父辈从外面流回来的外来物种的原因吧。
想起苦荞也让于振军想起了郭大川。那次的长谈已经打开堤坝的缺口,好些天没见面,他认为彼此应该有些话要向对方说。明天是周末,可以自由支配的一天,不知道郭大川有没有时间和自己聊天呢?这是个未知数。
11
暮春时节,沙井村叫的最早的鸟是布谷鸟。太阳还没有冒出来,露水也未散去,它们便拖着长长的尾音“咕咕--咕--,咕咕--咕--”掠过田间地头。今天也不例外。不过稍有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另外有一只鸟一直在宿舍门前怪叫,于振军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只啄木鸟,那“咯咯咯--沙--,咯咯咯--沙--”的异样叫声让于振军有些心神不定。
于振军怕过周末。没有土猴儿似的嬉戏打闹的孩子和匆匆忙忙肩膀上时常落满粉笔灰的同事,空荡荡的校园让于振军常常产生错觉,他觉得周末就和黑夜一样,会让自己迷失方向。所以早饭都没吃,他就出了校门。
乡间的空气可真新鲜啊!吸上一口饱和的氧气让于振军有点像是喝醉的感觉。可他还是按奈不住想多吸几口,彻底把腹内积攒一夜的污浊之气给置换了出来。远处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已经有人在田间地头干活,那是养牲口的人趁早在割草。沾着露珠儿的青草是牲口催膘的灵丹妙药,对于勤快的庄稼人来说,牲口就好比是个活期存折,虽不能靠它发家,饲弄的好的话,却能让自己不缺活手的零花钱。于振军多少还是了解郭大川的,那也是个把土地当老婆伺候,把牲口当娃娃养活的标准庄稼人。
不过他打消了在地埂上偶遇郭大川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这个点儿郭大川早应该把鲜嫩的可以攥出汁水的青草喂给牛羊,端着他的烟锅子坐在门槛上等老婆的荷包蛋出锅。他决定直接去郭大川家,即便是柴慧琴会给他脸色也无所谓。
本想着直接去郭大川家,可好像是有人指挥着他的脚步似的,不知怎么,他居然又来到了上次找郭大川时来过的那片荞麦地。茎秆直立,分叉的枝条上荞麦已经展叶,展开的叶片下还有新生的枝条继续冒出。离收获期还早,这些荞麦还处于拔高长个的阶段,所以茎秆还呈现着青绿的颜色,而不是成熟时的褐紫色。俯身去看,可以发现叶片上细细的纵棱就像是血管,密密地排列。荞麦的茎秆和其他草本植物的茎秆还不一样,一侧长着乳头状的突起。晶莹的露珠悬挂在上面就像是缀了珍珠边。三角形的叶片两面沿叶脉也长着乳头状突起,微微有些黄褐色的叶片上也聚着露珠,就像捧在手心里的珍珠一样,熠熠生辉。
或许苦荞喜欢水吧!不然她怎么会选择那样一条路作为自己的归途。想到这些,让于振军莫名地伤感起来。
耽搁许久,一轮红日已热腾腾地挂在树梢。太阳出来,露珠会很快消失,就像是宽大的巴掌从脸颊抹去泪水一样。估摸着郭大川家应该吃过早饭,于振军赶忙起身朝着刺蒿岗走去。
12
吴亮可真是秦天杰的好朋友,从沙井村回去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向苦荞她妈下了通牒,让她们一家三口按照公司的要求限期搬离。“一周内就搬走,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可往哪儿容身一点头绪都没有。”苦荞妈撩起衣前襟擦了擦眼角对两个同样无助的孩子说道。即将失去栖身之所的一家三口就像是在风里飘摇的树叶,就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雏鸡,瑟瑟在暂时存身的借来的农场库房里。
男人半道上撇下他们娘仨,苦荞妈想到过也随他而去。可看看花骨朵儿似的姑娘和打小身体就羸弱的儿子,她只能把那决绝的念头一次次嚼碎了咽进肚里。经过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青风农场安顿下来,她就想着熬吧,熬到娃娃都长大,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到时候自己就算是熬出了头。可这几年的煎熬谈何容易?
这生活的苦啊,还真是多种多样。有人的苦是一碟苦瓜炒蛋,有人的苦却是一锅浓浓的苦瓜汤。苦荞妈认为自己的苦属于后者。白杨树开花时,她告诉自己忍忍就过去了。秋苞米上场的时候,她还是告诉自己忍忍就过去了。现在龙首山山头的雪莲花都开了,可苦难依旧如影相随。此时的她不知道要告诉自己什么,什么样的理由才是坚持下去的理由。背过人时她经常会想:是不是老天爷忘了睁眼,忘了人世间还有一个在苦难中煎熬时日已久的苏家。不然怎么烦心的事会接二连三降临在她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被下了"苦难降头",就连绝望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活着,就是两个娃最后的希望。
“苏家那谁,你在家吗?”就在娘仨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外传来喊声。苦荞妈急急用手在面颊上抹了两下撩开门帘迎了出去。从背影她认出双手叉腰站着的是场长吴亮。赶忙走过去招呼:“吴场长你还是进屋里吧,我给你倒杯水。”吴亮并没有立刻回复她的邀请,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那排准备腾空的房子。这让苦荞妈更加地局促不安,只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的指头纠结地快要缠绕到一起。“还是不进去了吧!”过了好久吴亮才开口说话。“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那里说话方便些!”吴亮还是没有回头,也没等得苦荞妈答应便先头里走了。“难道?也许?可能?或许?”赶紧跟过来的苦荞妈此刻脑海中掠过无数念头,她希望是老天爷开眼了。
“这是公司的决定!”吴亮坐在椅子上接过苦荞妈倒的茶水放在了破了皮的木质办公桌上开口说道,“我也知道你寡妇拉娃娃不容易,可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农场场长能阻挡和改变的。”听吴亮如此说,苦荞妈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自己所企望的好消息并没有来。当下蔫巴巴地向吴亮求情:“我知道,我知道,吴场长这几年对我们娘仨的照顾够多了,我知道吴场长是个好人。我也正为搬走的事情惆怅呢,求吴场长能不能和其他干部说一下,宽限我们几天?”苦荞妈的话让吴亮的脸上“腾”地红了一下。不过立刻就正常了过来。“你的难处我知道,不过搬出的日期无法改变。”听吴亮如此一说,苦荞妈差点没有哭出声来。旋即吴亮又接着说道:“我今天叫你来,就是给你指一条明道,谁让我就见不得别人难肠。”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根救命稻草,苦荞妈赶忙说:“吴场长能给我们娘儿几个指个安身立命的去处,那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也没啥报答的,就给你磕个头吧。”说着,双膝弯曲就要跪了下去。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苦荞妈,吴亮不由在心中骂了一句“该死的秦瞎子!”赶紧伸出手去搀扶。“快起来,你这是折我的寿呢!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咋着了呢!”“这办法我也是想了很久。”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的吴亮开口道,“去求一个人肯定能解决了你们的困难,只要他肯帮这个忙,我确信你们娘仨今后再也不会居无定所去流浪,说不定还会有个好日子呢。”听吴亮这么一说,苦荞妈赶忙给吴亮的杯子里续了水,问道:“还得吴场长给指条明道,这个贵人是谁呀?我就是把头磕烂也去求人家!”还没等到吴亮回答,门外响起了一串自行车铃声,随即带笑的喊声也传进屋内“吴场长在不在?我老秦路过讨杯水喝来了。”“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说的贵人这不来了吗?”一边说着,吴亮赶紧迎了出去。
吴亮拍屁股走人都三天还没个音讯,这让秦天杰如坐针毡地煎熬了三天。这天他实在等不及,便一大早骑个破二八大杠赶了过来。“你这是骂我呢?还是臊我呢?”还没等苦荞妈出门,他二人已经挽着胳膊进屋了。一看屋里还有人,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秦天杰旋即放开了吴亮的胳膊,满脸堆笑地说:“玩笑,玩笑,这让你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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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庆宝这次可是把玩笑开大了。他爹秦天杰日防夜防千算万算怎么也没防住小伙子半夜里尿裤裆,没算出来半大小子啥时候会想姑娘。
王多芳她爹王发玉提着镢头把打上门来的那天中午,秦天杰正光着膀子躺在走廊下睡午觉。庄门“咣当”一声被踢开,还没等得他起身,王发玉已经提着镢头把站在面前。这还委实把他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可是从来没有招惹过这位啊!
全村的人都知道这王发玉是个老实人,是个直性子人,惹急了会拼命的人,所以即便是秦天杰也不愿去招惹。“今天这怒气冲冲打上门来,还指不定会闹出啥事来。”心里想着,秦天杰赶紧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顺手递过去一个板凳让王发玉坐。
“我还坐个屁!”王发玉梗着青筋外露的脖子,气咻咻地说道。“今天的事情你不给我一个交代,就是拼个你死我活,我也要把这口气争回来!”眼见事态严重,秦天杰赶忙满脸堆笑说道:“你这发玉老哥,谁把你招惹了,咋还生这么大的气。就是要杀要剐,你也得让我明白是咋回事吧?”硬拳头还得软棉花怼,这道理秦天杰比谁都明白。“人呢?你把那狗怂给我交出来!看我今天不敲折他的腿杆子!”王发玉的怒气还未消,“毛都没长齐的孽娃不学好,还学会爬人家的墙头了!”“肯定是秦喜这货到人家家里瞎寻摸去了!”秦天杰心里想着,随即顺着王发玉的话音往下接道:“这记吃不记打的勺娃,老哥你别着急,我这就找他回来,你照着那腿杆子往死里给我敲!”“你别往我的眼睛上糊牛粪!”见秦天杰立场坚定地表明态度,绝不护犊子,王发玉的语气也比之前缓和不少。“偷看我家姑娘洗澡的不是秦喜,是秦庆宝。”王发玉这话惊得秦天杰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心想这贼娃不是一大早就到村上的砖厂里上班去了吗,怎么会跑去偷看人家的姑娘洗澡?虽然嘴上说着发玉大哥莫不是看错了吧!可他的心还是有点七上八下地不落实。
自从以死相逼不去上学,说是要按着自己的活法去活的秦庆宝并没有像他老子想的那样,表现出积极向上的态度。在屋里头由心晃荡地混了大半年,还是他老子看不过眼,动用了村部几个支委的关系才把他安排到了村上的砖厂去做销售员。还别说,这歪脖子梁就有个豁豁墙等在那里。去了不久,秦天杰就得到了砖厂厂长邢文成反馈的信息,直夸这娃子有眼色,和人交往也八面玲珑,是块跑销售的好材料。这让秦天杰安心不少,心想着若是他争气,等磨炼上两三年,自己在背后使把劲,这砖厂厂长肯定是手拿把掐跑不脱的事情,谁料想这半道上居然会闹出这么一场妖来。
在农村里污人家姑娘的青白这可是大事,如果儿子真干了这出格的事情,弄不好还真要闹出人命来。要是大儿子秦喜还好说,反正他疯疯傻傻也指望不上他看家守院光宗耀祖。可干下这事的偏偏是自己抱有极大期望的小儿子秦庆宝。“今天就算是说破大天也要把这事压下去,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啥也不能让娃子栽跟头吃亏。”打定主意后,秦天杰便扇着三寸不烂之舌对已过爆发点的王发玉展开了心里攻势。“来,来,来,发玉老哥来,我们坐下慢慢说。”既然是化解危机自然是要掌握先机。秦天杰没学过孙子兵法可他却是人前人后混了半辈子的人精。“你放心!这狗怂回来,我肯定会先打折他的狗腿,再五花大绑送到老哥跟前任凭你发落。”这斩钉截铁的态度反倒让王发玉不好再发作,只好先坐下来,听秦天杰往下说。“事情是我们不对,这毫无疑问!可咱也不能揭房掀瓦地闹腾,毕竟这还关系到你家娃娃的声誉问题,你说是不是?发玉老哥。”秦天杰这一击可真是打到了王发玉的七寸要害上,顿时就让刚才还暴跳如雷的王发玉安静下来。欠了欠身子,一把拉住说是要给自己舀一碗茴香茶去的秦天杰。他想让秦天杰立刻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眼见事情有转机,有回旋的余地,秦天杰调动全部的脑细胞让脑袋高速地运转起来。“事情既然发生,把双方的伤害降到最低才是解决问题的实质,你说对不对?我有个不情之请你看行不行?发玉老哥。”一旦进入了谈判调解,秦天杰这拿腔捏调的毛病就随着发作了。不过他尽量地调整自己的说话语气,好让王发玉第一时间能感觉到自己的真诚和谦恭。“有啥想法你就说,别在这儿给我狗带草帽子装模作样!”王发玉虽然心中依旧生气,可语气已经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充斥着火药味。
“我的意思是这样”搓了搓双手,秦天杰接着说道,“既然这狗怂去偷看你家姑娘洗澡,这表明他是真心喜欢你家姑娘。我想着就别向外声张,我们两家悄悄地把坏事变成好事如何?”“放屁砸炕你也不掂量掂量,这坏事咋就能变成好事!”王发玉气鼓鼓地怼了秦天杰一句。因为错在自家这边,秦天杰即便是吃了憋也不敢生气,依旧笑眯眯地说:“我的意思是和发玉哥对上个亲家,这样不但姑娘的名声保住了,你我两家还结成亲戚,你看行不行?”
秦天杰的话让王发玉的脑袋有点发蒙,不过也有点心动。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心中没有转至的鲁莽人,其实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分得清楚的。转念想想除了这个办法,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解决当下的问题。何况秦天杰家的这日子过的在村里算不上拔尖也是富足有余,姑娘嫁过来即便享不了大福,那也不至于受苦。虽说心里默念着同意了秦天杰的提议,可嘴上还是要把上风讨回来。“人都说你秦天杰档里夹着算盘,账算精的跟猴似的,我今天算是领教了。为啥我的姑娘偏要嫁给你的二杆子,上我家提亲说媒的人快把我家的门框都挤破了,争着抢着娶我家姑娘的人多了去了。”看见王发玉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和得意,秦天杰知道这事出现了彻底的转机,赶忙趁热打铁接话,顺便还双手抱拳作出作揖的姿势。“这不是机缘凑巧嘛,老哥还是考虑考虑,千错万错我给你陪不是。”王发玉的心彻底活了,说了一句“我还要和老婆子商量一下,再问问姑娘是个啥想法。不过丑话我给你说到前头,如果事情能成,车轿骡马彩礼酒席你一样也不能少!”
一场弥天大祸终于被他爹巧舌如簧地化解,秦庆宝这个肇事者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惩罚,还凭空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这让他觉得幸福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太容易就得到的幸福能够持续多久,只是目前在新鲜感的迷惑下他和王多芳还是与很多的新婚夫妇一样甜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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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于振军的书里,按照构思和计划苦荞才是主角,可他又不得不去尽可能地还原与之相关的人员,何况这王多芳也是梁家的媳妇,她俩有着不同的生活轨迹,可却有着相同的生活滋味,生活对她们妯娌两个来说只有一种滋味,那就是涩涩的苦味。
脑袋里想着问题走路感觉不到路的长短,不一会儿于振军就到了郭大川家的那副铁大门跟前。不过这次不用敲门,因为他看见郭大川正在庄子侧墙下的菜地里忙着。
庄稼人日子过的好烂完全取决于人的勤快与懒惰。郭大川算得上是一个勤快人,所以他的菜地里的菜比别人家上桌的就早。于振军“哦”了一声走过去时,看见他正在往地埂上扔刚拔出的水萝卜,青脆脆的叶子下缀着圆滚滚白净净的萝卜,让于振军的垂涎,心想要是吃过了早饭,肯定会就地吃上几个。
“郭地主今天咋这消停?地上的活不干反倒拾掇起菜园子来了。“一想到自己来找郭大川聊天会耽误人家干农活,于振军的招呼打的有些牵强。”地上有啥活!水也浇了草也拔了。“郭大川一边从菜园子里往外走,一边应承着于振军的招呼。“走,屋里头坐走,我可不敢把你这文化人晾在风地里头。”捡起地埂上的萝卜,两人寒暄着进到了庄子里。“嫂子不在家啊?”于振军还真怕被柴慧琴数落。“刚不是给你说了吗,地里头没啥活,这女人也闲不住,非要跟着她老乡到市里的建筑工地上干零活去。这不抱窝的呱蛋母鸡就是穷命贱骨头,一天不干活不受苦她就难受。”于振军能听的出来,虽然郭大川嘴上在责怪妻子,可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对妻子的牵挂和怜惜。人都说勤劳致富,可沙井村能真正像郭大川家这样做到毫不怠歇的有几家呢?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郭大川进屋里翻腾出一包纸烟,给于振军让过一根后在廊檐下坐下来说,“水里头看人那是看个家的影,社会上看人那是看人家的心。我看得出来你于老师是个善良人,善良人不管自己苦不苦,却见不得别人的苦。我还知道你写沙井的书不是为扬名立万,而是想给后人们留下一面镜子。”“可不敢这么说,郭大哥!”见郭大川如此抬承,于振军赶忙自谦。“我就是个教书匠,略微识几个字,再者老书记临走时的交代,我觉得是一份嘱托也是一份责任。就说这写书吧,山川地理风土民俗都还好写,不过是收集些资料原模原样照葫芦画瓢,可这写起人事来却把我难肠坏了。人是有心田眼子的,人也是最难描难画的。以我的道行和见识还真的看不穿这衣服底下皮囊里头究竟包裹着的是一个啥样的人。”
“你这话对呢,不然咋有老话儿说的画皮画骨难画心,你就拿秦天杰来说吧。。。。。。”不用于振军引导,郭大川就把话题转到了他想要了解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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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猪娃子也要舍把麸糠呢,何况是要俘获一个让自己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女人。当苦荞妈在吴亮的引导下讲述了娘仨目前的困境,并向秦天杰提出帮忙的请求时。秦天杰表现的比任何时候都正气凛然,拍着胸膛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独眼闪闪发光说道:“哎,那个谁,你也别着急上火。虽说这人世间的路有千条万条,可谁又能保证每一条都是平展展的直溜溜的。你家这忙老秦我帮!”秦天杰的话让苦荞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这真是老天爷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开了眼了啊!此刻的秦天杰对她来说根本不是像吴亮嘴里说的那样,是一根救命稻草。而是一艘可以载着她们母女驶离苦海的大船啊!她想表达自己的感激却无法抑制喜极而泣的眼泪,只好听吴亮和秦天杰继续策划着如何解决问题。
“不是我拿文捏武找借口,这件事办起来不单单是有难度,我能肯定难度还很大。”秦天杰的这话让苦荞妈刚落地的心“吱”地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赶忙双手合十说道:“请秦书记一定要帮帮我们,只要我们娘仨个不再流落他乡,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德。”眼见自己心上的女人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秦天杰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火一般着了起来,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给与安抚。不过他还是很快地调整了过来,在商量正事的时候要一本正经这是他自己总结的处世之道。一边招呼苦荞妈别着急坐下来,一边扭头对吴亮说:“在事情办妥之前,还得麻烦吴场长帮个忙!”“你看你看,谁不知道你老秦的本事,你才是沙井村真正的地头蛇。别说沙井村,就是柳林乡只要你老秦想做的事情那还不是蒙古人骑马手到擒来。”在没明白秦天杰的确切意图之前吴亮打着哈哈。
“你个滑泥鳅,先别忙着把我往天上輖,跌下来疼呢。”秦天杰尽量要让苦荞妈看出来他和吴亮的关系非同一般。“沙井村里自然没问题,关键就在柳林乡上。现在对外来人口的落户政策比以前可紧多了,要想摆平乡里的关节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行的。你也知道郝老爷子现在退居二线,虽然他们还给我面子,可总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既然房子里的人一个是可以称的上铁杆的朋友,一个是将要收入掌心的女人,秦天杰毫不隐瞒讲出了实情。“不过,我并不是要你吴场长帮我去乡里协调,只是想在事情办妥之前周全一下她们母子,别急吼吼地就把人家往外撵。你说这时候让她们出去是睡地埂子还是睡瓜棚子?”话说到这份上,吴亮还咋能说出不帮忙的话来,当下也拍着椅子的扶手表态:“行,你老秦是条汉子,咱姓吴的也是男人。苏家的住处我来想办法,即便是农场里住不成,我也保证给他们找到安身的地方,而且肯定不必这儿差。”
见两个不沾亲不带故的男人为自己娘仨的事情费心出力,苦荞妈一直没有能控制住感动的泪水。饥肠辘辘的人在身处绝境时,就算是有人给他一根苦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像吃人参一样把它咽下去。不过当人在面对自身无法克服的困难时,判断力也会大打折扣,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条鱼,正在不知不觉中游入张开的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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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于振军没有想到的是,郭大川今天会在讲述苦荞的事情之外讲到了老书记胡文海。那是自己的恩人,所以关于他的点滴信息于振军都不想放过。
“你来沙井村年成不长,在沙井村敢和秦天杰面对面真刀实枪较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书记胡文海。”当听说于振军是没吃早饭就出来的,郭大川去厨房里切了一盘蒸馍,顺道把刚才从地里拔的水萝卜也洗了,一并端过来才又接着讲的。“你或许想不到,秦天杰才是那个挑拨离间制造矛盾,挑起沙井村原住民和刺蒿岗上的这些外来户之间的对立和冲突的元凶。”“怎么会?包括苦荞家在内,刺蒿岗里这些人家不是有好几家都是通过他的关系才落户的吗?”听郭大川讲故事让于振军大有收获的同时往往会出其不意地让他大吃一惊。“这就是我说的你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沙井村人的原因,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只是被风刮起来的尘土,而不是脚下的土地。”郭大川没有受于振军的干扰继续讲着。
“他们都说我郭大川跟着爷爷和老子走过南闯过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话不假。所以我是当年极力支持胡书记改革的人,刺蒿岗上的这些人大都与我家有着相同的经历,穷怕了,苦怕了,四处流浪时的白眼受怕了,所以他们也站在了支持的一面。”郭大川的话让于振军莫名地产生了一些感动。“可秦天杰他却不这样想!他和几个老顽固只想着沙井村里的村民像一群绵羊那样,老老实实听话。尤其是刺蒿岗这块地盘,他要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在他心里是他给了这些人沙井村人的身份,给了站稳脚跟活下来的机会,他才是刺蒿岗的王。”
郭大川的话让于振军想到了关于当年村部开会时会议记录上的点滴,思想出现了短暂的溜号。
因为于振军要写的是一本关于沙井村的书,所以老书记胡文海在工作调动离开沙井村时,特意交代了现任书记常世武为他开放村资料室。虽然开放资料室是为了让自己获得第一手的详实资料所做的工作安排,可仅这份信任就足以让于振军感激万分。千年的文字会说话,在村上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资料室里,幽居着沙井村的历史传承,还有一些沙井村村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秘密。写着黑字的黄纸白纸甚至于有些牛皮纸延续起来就成为了一条长河,星星点点的人和事,有些还在沉沉浮浮,有些,如果没有像于振军这样的人来史海钩沉,或许将如一块块石头般永远地静默在河底。
于振军记得在诸多的资料中,有一本蓝色封皮已经破旧的斑斑驳驳本子,上面真实地记录着八十年代刚开始的那几年的村委会会议的内容。在每次的结尾签名部分赫然显现对所讨论议题存在的分歧。于振军还记得秦天杰的名字总是出现在持反对意见或是持保留意见的栏列。那几年村委主政的正是老书记胡文海,那几年也正是沙井村为摆脱百十年的贫困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几年。毫不夸张地说正是那几年的改革所奠定的基础,为沙井村后来的发展赢得了至少十年时间的提前量,为后来的一届又一届的村委班子施展拳脚积攒了丰厚的家当。
“多年在大队和后来的村委班子里浸淫,秦天杰构建了自己纵横交织复杂的关系网,再加上有郝县长的一枪之报,他已经觉得自己成为沙井村不可动摇的草头王。”郭大川并没有发现于振军思想上的溜号,继续翻动历史的长卷,将那些已无人愿意再提及的过往娓娓道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沙井村村委要想决定的事情之前如果没有得到秦天杰那一班人的同意,肯定通不过村委会会议。按说你之前做了那么多的访谈,应该对沙井村之前的历届班子成员有所了解,那些人不能说是无能的,实在是因为有秦天杰和他的那班人搅和,他们在任上才会碌碌无为。直到老书记胡文海的崛起才打破了这种禁锢和壁垒,他与秦天杰那班人的一次次较量其实就是一次次让正义回归正途的权力之争。”
于振军突然觉得今天的郭大川的嘴里接二连三吐出来的有些词居然是他这个小学老师都鲜少用到的时髦词,就插嘴打趣了一句:“郭大,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国党派来的间谍?”这话倒把郭大川吃了一惊,双眼怔怔地望着于振军半天。“哈哈,你这是咋了?我的意思你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么些个时髦词?有些就连我这个教书匠都不常用哩。”见郭大川吃惊地看着自己,于振军意识到这玩笑开的不是时候,赶忙解释了一番。“哦,你这家伙,虽然现在不兴论成分扣帽子,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还是心有后怕的。你还不知道吧?我从七岁起就跟着爷老子在各地讨生活,各处的方言方语学了一点,见过的人多了听的话多了,自然就记住了一些时新词在脑子里。也就是你有文化的人还能听得出来,如果是马武、王六十那些人他们哪里分辨。”郭大川话里话外透露着得意,于振军也默认着这份得意,他可不愿意两个人的谈话时间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上。
拒绝了郭大川递过来的蒸馍,两人各自点上了烟锅子和纸烟,谈话又从因于振军一句玩笑话带偏的节奏回归到了主题。
“搞经济林木繁育他秦天杰反对,干涂料厂他也反对,就连办砖厂因地制宜用沙井村到处都是取之不尽的黄土烧砖他也反对!你评价一下,这些事情哪些不是给咱人民群众造福的事情?说白了他就是怕群众富起来,怕群众的思想活泛了,就不会顺从接受他们的愚弄!”郭大川的语气有些激昂,看来他的心里对秦天杰一伙人的做法有着耿耿于怀的憎恨。“别的不说,这砖厂可是一件大好事啊!”于振军忍不住接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就凭沙井村是柳林乡第一个修砖房的村子,沙井村的群众每年都能从砖厂分到红利,就已经证明办砖厂是十分正确万分正确的事情!你秦天杰反对办砖厂,为啥要私下里活动硬把个二杆子娃子秦庆宝往砖厂里塞?”于振军心里暗暗地称奇,就算是郭大川他们家在沙井村的地位略高于马武、尚克维、苦荞。。。。。。他们这些人家,可仍然是个“二等村民”的身份,为什么他会对沙井过去的事情有如此深入的了解。不过现在他还不想做深层次的探究,原因有二:一则他想着时间会告诉他一切,另一则那是因为郭大川的话中提到了秦庆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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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井村的村办砖厂真是赶上了好时候。随着铜林公司大量金属矿藏的发掘,金水市迎来建市后的第二轮基础建设高潮。盖厂房需要红砖,盖职工宿舍楼需要红砖,就连修厕所盖茅房也需要红砖,红砖陡然间就成为你争我夺的香饽饽。最夸张的时候,即便客户提前一个月把预付款交过来,那也要排队在窑门口抢还烫手的炉头砖。
作为颇受厂长邢文成青睐的销售员的秦庆宝也因砖得福,成了各需要红砖单位追捧和巴结的红人儿。老辈人常说“咯咯的母鸡,哼哼的猪,吃惯的嘴嘴,跑惯的腿腿。”,这意思其实就和现在的人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一个道理。秦庆宝就是在众人的追捧和巴结中飘飘然的。他那副因为新娶了媳妇暂时消停的花花肠子也是在这个时候活泛起来的。每天随着拉砖的汽车进城去和那些用砖单位的采购员们下馆子喝喝酒,或者是在砖厂办事处的房子里和这些城里人打打麻将,这让他感觉好像真的过上了当初拿刀逼他老爹时说的那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和张梅的相识也是发生在这个时候。秦庆宝压根都不会想到这种得意和潇洒的生活还未容得他肆意享受,一场灭顶之灾就已经在前方的路上等着他。作为最有资格和远见能给他以提醒和警示的人,他的老子秦天杰却在为另一件事情忙的焦头烂额,独眼赤红。以秦天杰的精明和算计,如果当时他能及早发现苗头并对儿子加以约束,那场灾祸其实完全是可以避免和消除的。可他爹却偏偏在忙。
他爹在忙着给他的傻子大哥秦喜娶媳妇。
自从信誓旦旦地在苦荞妈跟前拍着胸脯说要解决她们娘仨的落户问题,秦天杰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爷们过。可是既然有了红章大印的政策,对他一个小小的村委会支委办这件事确实有难度。难归难,为了那个已经深深地在自己心里烙下印记的女人,再难他也要办成这件事。如他第一次出师不利从柳林乡上铩羽归来对吴亮说的那样“古时候君王可以为博妃子一笑而烽火戏诸侯,可以为得美人一顾而千里运荔枝。我就不信老梁我在沙井在柳林乡混迹这么多年,拉关系交朋友吃掉的羊骨头少说也有几皮车,喝掉的烧酒黄汤也有上千斤,这张三哥哥不帮忙,难道他王五哥哥也不帮忙?我还就不信这邪!”当然,这话是他酒后对吴亮说的。清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唯一好着的眼睛都要快急瞎了。
吴亮没有食言,虽然准备接管农场的副经理小舅子周彦和让人来催过几次,可他始终没有松口答应尽快叫苦荞一家三口搬离。他知道就算是有副经理撑腰,在手续还没有完全交割清楚的时候,周彦和还不敢和他撕破脸皮较劲。农场那些物资设施手续来往只有他最清楚,他可以把似是而非游离在账本边缘的东西上交公司,也可以含糊其辞留下来当作人情送给周彦和。让周彦和最为看重的是他和周边的几个村子里的那些地头蛇之间的关系,周彦和知道没有吴亮的引荐他很难在短时间内和那些村长书记们构建起亲密的关系。虽然可以通过姐夫来想办法,可县官不如现管,万一哪个环节出点纰漏,很难保证自己能够在这柳林乡安稳地把农场经营下去。所以尽管秦天杰那面一波三折没有大的进展,可苦荞娘仨倒也安稳,一时半会儿没有被扫地出门的窘迫。
这已经是秦天杰第五趟从柳林乡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村书记姚文元这面早已答应他,只要乡上能给出落户证明,村上绝对不会设置障碍,会第一时间给苦荞一家落户分地,可乡上新来的肖乡长不松口这一切都是白搭。为什么之前办理另外几家的落户简直容易的就像是睡觉翻个身吃饭打个嗝?这破政策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就在苏家娘仨落户时出,难道是老天爷成心要坏我的好事?秦天杰觉得自己真的是上火了,从下午进家门到吃黑饭,他至少骂了自家老婆五回,踢了看家狗三脚,还把家里的猫拍了两巴掌。以至于儿媳妇王多芳看到气头正盛的公公都不敢告诉他,他的小儿子已经住在城里两天没有回家。
家里唯一没有受到紧张气氛丝毫影响的人是秦喜。尽管他爹狂躁的如一头将要失去领地的雄狮,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就连今天的食欲也和照常一样。和倾城在沙井四周逛游一天,他觉得饿了,饿了就要吃饭,所以晚饭熟时,他用那个破漆的大花洋碗从锅里稠稠地捞了一碗黄米面条,蹲在灶房外的台沿上吃完后畅快地打着饱嗝,回到院子仡佬里他那间专属的小屋直觉去了。
大儿子的表现让秦天杰更加地生气,一把将炕桌上摆着的瓷碗扫到地面上,自己也像是半截驼毛口袋,软软地倒在了炕上。生气归生气,上火归上火,这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想了大半夜,秦天杰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关系是被自己情急之下遗忘还没有启动的。期间他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可转念一样如果这件事情办不成办不好,那不光是喜欢的女人会脱手而去,单单就这人他也丢不起。这些天大张旗鼓地在村里乡上来回地跑,谁都知道他在为苏家落户沙井的事情忙乎。一旦事情半途而废,那他秦天杰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肯定会一落千丈。到那个时候他秦天杰,秦算盘,秦能人可不再是高枝上熟透的柿子--红灯笼一个,相反他会像熟透了掉到地上的柿子成为一堆烂屎。他丢不起这人,何况这些年来他还没有因为求人办事丢过人。
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烧饼,还是毫无头绪,一丝半毫的办法都没有。秦天杰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他想到月亮下走一走,说不定会有奇迹般的灵感出现。下炕时他看了一眼靠窗根早已熟睡的老婆,满脸嫌弃地摇摇头,心想: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成,我要让那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睡在我的炕上。
摸索着挑开门帘,一只脚刚跨出房门忽然一件物什照着他的头敲了过来,差点砸到他的眼睛。激灵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反手一把将那物什抓住后才发现是秦喜惯常出去时手里提溜的那根棍子。秦天杰彻底被吓醒,当即开口骂道:“这狗日的,棍子也不知道放平,看我明天不脱了你一层皮!”话出口,他好像是真的被棍子击中脑袋,拍着额头笑出声来。“好个秦喜!棍子,眼睛,我咋就把他老人家给忘了。真是病急乱投医,情急乱拜佛,我咋就没想到搬动他这尊真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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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振军到底是没有拗过郭大川的挽留,在他家吃了中午饭。既然郭大川把“你要是不吃我这顿饭就是和沙井里的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这个外来户”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他又怎能拒绝。在沙井生活了五年,他深知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大人小孩不管贫穷富有都好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好面子的性格。当他们心甘情愿为你付出的时候,就是彼此给面子的时候,如果拒绝不当换来的可能就是决绝。
直到这次谈话结束,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老书记胡文海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写书是个严肃的事情,不能妄加猜测胡编乱造也不能偏听偏信照猫画虎。你可以通过查阅村委会里的那些资料和走访村里的老人干部来获得原始信息,不过对获得的这些信息一定要加以甄别和考量。在写出来的过程中,如是遇到阻滞,写不顺溜的情况,你就去刺蒿岗上,和住在那里的人多聊聊,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通过两次和郭大川的畅谈,苦荞的故事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至于具体的细节他决定回到学校在写出来时反思和完善。
郭大川这些人虽然也是沙井村的人,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和沙井血脉相连的同时又骨肉分离。对于沙井村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常常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而旁观者往往是看的清楚的人。在今天的谈话以前,于振军只知道历史上的沙井村屡遭战火浩劫,内争外斗不断。哪料想这些年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沙井村里居然会暗潮涌动,发生过一场场较量搏斗。虽未能亲身参与其中,可听郭大川细细讲来,他能感受的到那些较量虽不是血雨腥风却也惊心动魄。
“对秦天杰这班人我们不能再忍让和纵容了,如果让他们持续地搅和下去,现有的改革成果就会被扼杀。沙井村不能赶着第一波浪潮取得好的发展,我们在座的各位都将是罪人。可以料想一下,将来有人把这些事情写出来,我们到底是被写在正面还是反面,全都取决于今天我们的表现。”郭大川说这段话是老书记当年召集他们开会时讲的。
那场会议的议题就两个“上梁”和“下梁”,上一条新梁,下一个老梁。
沙井村的新小学工程在一波三折之后轰轰烈烈地开工了。教室和教职工宿舍都是一砖到顶的盖板房,这在柳林乡,乃至金水市的乡村基础教育建设中都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村小学的礼堂也是一砖到顶的砖房,可屋顶却有别于其他的教室。礼堂的屋顶做成“马脊梁”的铺瓦屋面,而且屋梁一定要用人字形的钢梁,这是胡文海书记一再坚持的。他说,我们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让每一个从沙井村走出去的孩子在成为国家的栋梁之前学会挺直脊梁。
沙井村以打破人们惯常思维的举动向四邻八乡炫了一次富。
一时间,前来参观学习的人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寂静被打破,像耕地黄牛那样低颈垂首几十年的沙井村人终于扬眉吐气,每一张沾满灰尘的脸上都抑制不住的笑容。同时,改革的红利让人们得到实惠的同时也看到了希望,这使得群众对村委班子的工作的支持和拥护达到前所未有的一致。可是,对这生机勃勃的一切,有人却不高兴。
不高兴的人见不得别人高兴,也见不得别人的风头盖过自己。就在大伙儿忙着为村小学的礼堂上梁的时候,秦天杰却去了金水市。他没有见证和参与这次“上梁”和“下梁”的会议,自然,书记胡文海慷慨激昂的表态,他也只能从当天参加会议的自己信赖的人的嘴中听到。
于振军能从郭大川的话里话外听出来,在沙井村经营这么多年,要想扳倒秦天杰可绝不像推倒饲养院里那些夹板墙那么简单。即便事情过去这么久,郭大川还是无法保持以平静的语气向自己述说。还好在说换梁这件事情时,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穿插进来,作为调剂和缓冲。譬如说苦荞家到沙井村安家落户的事情,还譬如说秦庆宝王多芳他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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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副县长已经是退居二线的闲人了,就像一只没牙的老虎那样,只想安静地坐在那把属于自己的椅子上等待退休的时刻到来。赋闲的人各种欲望往往很低,低欲望的好处就是不再时时处处凸显自己。对于不想揽事的郝副县长来说,秦天杰求他办的事情有些棘手,也有些烦人。是的,他是欠着秦天杰一只眼睛的情,可他不愿意这一眼之情成为自己退休之后还要背负的包袱。虽然最终答应给肖乡长打招呼,不过他还是用坚定的语气告诉了秦天杰:“老秦,这么多年了,不管失去和得到孰多孰少,就此结束吧!我累了想休息了,我想你也该到了累了的年纪了吧,那我们都消消停停地过上了年纪的人应该过的事情吧!”
从跨出郝县长办公室的那一刻起,秦天杰知道所谓的恩情还是友情断了,从今以后自己将不会也不能从郝副县长那里得到丁点的庇护了。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难过太久,从市里回来,他立马去找肖书记。他明白人走茶凉夜长梦多的道理,所以他想趁热打铁把事情落实下来。
“苦荞家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不过她们付出的代价确实有点太大”郭大川再一次向于振军让过蒸馍后接着说道。“郝副县长的招呼让肖乡长很为难,虽说此时的郝副县长已退居二线,可对方毕竟还在职,肖清肖乡长不能不再三掂量,认真考虑各种的利害关系。在左右权衡之后,他最终还是同意。不过,对于事情的办理他还是讲究了一些策略。他让秦天杰去找村书记姚文元,让村上给乡政府打一份理由充分的符合政策规定的可以特殊照顾落户的报告来。”“或许我这样说不一定正确,可我还是要这样说”于振军以一种谨慎的语气接话道,“自从这些政府工作人员不再称自己为公仆,而是称作官员的时候,他们就个个成为了太极高手,老百姓的事情就像是一个皮球让他们在股掌之间拨弄的游刃有余。”“谁说不是呢!一级一级推下来,到了当时的村书记姚文元这儿就推无可推了。”郭大川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按胡书记的评价,姚文元那届班子还是有些软,软到无力和秦天杰抗衡。所以最终还是按照秦天杰的思路给乡里打了报告。”
落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即便是政府层面的手续关节打通,可老百姓的这一关是不好过的。听说秦天杰不惜一切代价在为苏家办理落户沙井村的手续,城东的原住民们私底下早已炸开了锅。因为落户就要进人,进人就要分地。
“凭啥要让苏家在沙井村立住根脚?”“他们的先人在沙井村的土地上流过一滴汗吗?”“为啥我们的先人栽的树要让不相干的人来乘凉?”各式各样的议论如大黄沟的洪水般涌进秦天杰的耳朵。说这些话的人是沙井的原住民,他们的祖辈先人在沙井村这方土地上踩起的黄土并不比秦天杰的先人少,他们量定,就算是秦天杰想记仇想报仇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原住民的闹腾和反对着实让秦天杰头疼,可他还是组织了散布在村组的那些人员主动出击。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郝副县长和自己割绝的信息会像春天的杨树飞絮那样传遍沙井村的各个角落。如果不抓紧时间,这一锅饭肯定会做成了夹生饭。幸好在村委摸爬滚打几十年,他知道这些村民的弱点和软肋。请客送礼求情下话一周遭下来,反对的声音逐渐稀少。
“看在傻子秦喜的份上吧!谁家还没有个难肠事!”“难得秦天杰这么些年来能低下头求人,我们还是别把路走绝了!”有了群众的许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打庄墙盖房子都是刺蒿岗上的大伙儿帮忙,倒没有让秦天杰费更多的力气。
想想苏家的落户问题解决后,自己钟爱的女人就能感恩戴德地躺在了自己的怀里;想想随着苏家落户的问题解决,顺道给傻儿子秦喜娶到一房媳妇;再想想能够钻到政府的空子,把苏家落户的事情解决了,自己还是沙井村里的能人牛人,秦天杰常常会在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大笑,直笑到那只受伤的残眼里也流出浑浊的泪水。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深深地沉浸在得意和满足的时候,自己钟爱的小儿子,视为秦家接班人的秦庆宝会带给他一个惊天的噩耗。
20
“秦庆宝死了。秦庆宝死在金水市的一家理发馆里了!”
最先告诉秦天杰这个消息的人是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赶来的砖厂厂长邢文成。“到底消息准成不?你可别是听叉了吧!”听邢文成火急火燎说完那些没头没脑的话,秦天杰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不过,在邢文成进屋没多久,一辆军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就嘎然停在了他家门口。公安局来人说是要带家属去看现场,并协商尸体处理的问题。亲眼见到立在面前的公安人员,秦天杰确定邢文成说的是真的了。顿时间便如被砸折脊梁杆子似的委顿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这时,他那个在灶火前转一圈就能黑掉半条裤腿的女人也知道了小儿子死亡的信息,如一只失去崽子的母狼般匍匐在门口放声长嚎,这让秦天杰的心更加地难过更加地烦躁,如是平日平常他肯定会翻身起来,在她那沾满尘土的屁股上踢上几脚,可现在他真的没那个力气。
被邢文成和警察一左一右夹着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直到车开出沙井地界秦天杰才逐步恢复意识。才能听得清楚警察和自己的对话。
“秦庆宝是被人杀死的!”虽然在内心中他想恳求警察同志不要再对自己说这个“死”字,可又忍不住紧着追问:“那是因为啥啊?他一个砖厂的销售员,不偷也不赌,怎么就和别人结下要命的仇恨呢?”“看来你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太了解啊!”坐在前排副驾驶的警察开口说话:“案件的起因很简单,秦庆宝的死是情杀!杀人者并没有逃跑,是理发店张梅的前男友黑头。”“张梅?张梅是谁?十五怎么会和张梅扯上关系?”听警察这么一说秦天杰窒息的有些晕头转向。转头向坐在身边的邢文成求证。
还没等得邢文成开口,前排的警察又继续说道:“据张梅交代,他们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已经保持快两年时间了。难道作为家里人你们就一点异常也没有发现吗?”警察露出诧异的表情,摇摇头说道:“黑头之前就是因为张梅才和别人打架的,失手杵瞎对方的一只眼睛,被判了五年!本以为女友出头入狱能换来个不离不弃的爱情,谁料最近刚服完刑期出来却发现张梅和秦庆宝搞在了一起。”说完这些,警察才发现身后的秦天杰也是瞎了一只眼睛,为化解尴尬赶忙又说道:“让他动杀机的原因是秦庆宝喝醉酒之后,用成沓的人民币扇了人家的脸,还说自己的爹是沙井里呼风唤雨的人,搞死他一个劳改释放犯,简直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呜呜,啊。。。。。。”听到警察说到这里,秦天杰再也无法抑制哭了出来。“秦庆宝,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你要女人我给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家。你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活,我就铺好路子放开手脚让你跳弹。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抡起拳头在自己胸腔子上猛砸几下,秦天杰用像是被捏着脖子的公鸡那样的声音喊出了一句:“你爹是沙井村里呼风唤雨的人?狗屁!你爹就是只上跳下窜的老鼠,是一泡不招人待见的臭狗屎!”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两种情绪的交织让他陷入短暂的失控,完全顾不上坚守“在外人面前即便是装也要装出有涵养的样子”这一他为自己制定的准则。
从金水市回来,秦天杰就病倒了。病中的他成宿成宿不敢合眼,但凡合上眼皮,他就感觉有人拿着刀夹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锯啊锯。他真担心自己会和小儿子秦庆宝一样,在睡梦中被人割去了头颅。
21
从郭大川家长谈一天回来后,于振军也是整晚整晚地失眠。
他怀疑自己是病了,可让村医疗站的李大夫看了几次也没有瞧出什么病来。除疲惫倒再也没有其他的不适,到后来他干脆放弃与失眠的对抗,把除给学生上课之外的时间全部用在写作上。
随着写作的推进,他总会时不时产生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池塘里的鱼,无法确定干枯的时间什么时候会来。虽然他也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自己应该要有一份爱情了。可是。。。。。。爱情啊!多么珍贵和神圣的存在,貌似他一个背井离乡的教书匠目前还不配拥有。那是因为在于振军心中始终没有放弃对爱情的高贵看法。在他认为,夫妻并不是简单的动物般为满足性而做的结合,夫妻应该是可以融合的,包括思想,甚至于是灵魂。
正如于振军后来想的,在这人世界至少还有人同他一样。苦荞她妈没有得到爱情,她得到了苦难的回忆和噩梦般的生活。苏苦荞也没有得到爱情,她得到的是一场悲惨的婚姻和无尽的唏嘘。
自己钟爱的小儿子秦庆宝死了,秦天杰的半条命也没了。随着小儿子死亡一同破灭的还有他想让老秦家在沙井村绵延不绝挺立不倒的梦想。
病着的这些日子,折磨他的除了彻夜难眠带来的疲惫,还有“养儿防老”已是无望后的空和虚。最让他痛心的是自己非但没有成为老秦家光宗耀祖的功臣,反倒有可能成为导致秦家后继无人的罪人。秦庆宝和王多芳生有一个娃,可惜那是个女娃,女娃是不能传承自家香火的。他觉得,自己要想不出办法来尽快解决目前的危机,将会被脑袋里根深蒂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活活折磨死。
他想过为王多芳招女婿进门,也想过让苏家女人为自己生个娃,可这些念头都被自己一一否决。借种挂名归根结底还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事情,至于让苏家女人为自己生个娃这件事还需要你情我愿,再说即便是能生出来,又如何做到名正言顺?瞎眼里流了十天血水,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在他认为合理合法又合情合规的办法:给秦喜说亲。何况当时苦荞家落户的名头就是这个。想到这儿,他抬起干瘦的手将额头拍的“啪啪”作响。
多好的太阳啊!阳光饱满地撒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亮的有些耀眼。温暖的阳光下,低迷好久的秦天杰仿佛被注入了巨大的动力。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在他挺直腰板走出庄门的时候,甚至于能够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他想应该是去一趟刺蒿岗找苏家女人谈谈的时候了。
22
在左舍右邻不计报酬的帮助下,新庄子总算是有模有样地盖起来了。虽然是黄土夯筑的院墙,虽然只有三间杂木草泥搭建的房屋,可这已经让苦荞她妈激动不已。当郭大川带领邻居们将一副沙枣木做的院门安装完成,庄子彻彻底底成为属于她和两个孩子独立的私密的空间的时候,坚强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忍住哭了一场。不过这场哭泣,她流淌的是喜悦的泪水。不用流浪,自己和孩子们终于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她要感谢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郭家吴家黄家,当然这里面最应该包括跑前跑后为他们办理落户手续的秦天杰。
可是她又能拿出什么来感谢大家呢?打庄盖房已经让她的经济上开出了好大一个窟窿。虽然借给他们家木头的刘传林,借给她粮食的郭大川都说让她不用着急,等今后日子起色了慢慢还,可她还是着急。就在刚才她还去了一趟郭大川家,就如何答谢在盖庄子过程中费心出力的乡亲们向他讨个主意。
落户手续办下来后,就算是有吴亮照应,他们一家也没有理由和借口再在青风农场住下去了。举目无亲的沙井村,能搭上话的只有柴慧琴这个非亲非故的河套老乡,从青风农场搬出来之后,他们一家就一直借宿在郭大川家的仓房里。在她的心里已经把郭大川柴慧琴全家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所以尽管一再地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可但凡有什么事情,她还是找郭大川两口子商量。
“哈哈哈。。。。。。”听苦荞她妈表明来意后,郭大川开口笑着说道:“都说人情是个债,背上锅来卖。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啊!我们的苏嫂子刚把窝槽安排好就要急着还人情了。”这话他是对正在灶火旁忙碌的女人柴慧琴说的。“那也正常啊,我们又不是实心的石磙子。”柴慧琴脸都没有转过来说道。“不过凡事有个量力而行,何况大伙儿并不是非要图个谢,意思一下就行了。我看就做顿羊肉臊子面请大伙来吃,你们说呢?”提议立刻得到了郭大川和苦荞妈的赞同。不过,即便是一顿羊肉臊子面也让家徒四壁的苏家捉襟见肘。极力地赞同过后,苦荞妈脸上的为难之色还是没有逃过郭大川的眼睛。
“这有啥呀!哎,你看苏嫂子脸上愁的都能点瓜种豆了。”为缓和苦荞妈的窘迫,郭大川朝着自家婆姨的背影开起了玩笑。“羊是现成的,算借算买都由你。至于菜蔬嘛,根本就不用操心,菜园子里那么多吃不完也是喂羊。”三言两语之间直爽热心的邻居就把苦荞妈心中难于上青天的难题给解决了。“那。。。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还有一件事我。。。”郭大川看出来苦荞妈还有事情想说,可却又犹豫不决。
“哎呀!你看你这苏家嫂子,想啥你就说嘛!这牛都出去了你还想拽住个牛尾巴啊?”郭大川装出不耐烦的表情迫使苦荞妈把欲言又止的话说出来。“就是,就是,还有啥你就说呀!”柴慧琴也附和着催促道。这两口子的热心肠让苦荞妈顿时热泪盈眶,撩起头巾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我这是哪辈子修的福气,能遇上你们这家好人。”“快别说了,也不怕把人羞了。”郭大川赶忙打断了她的絮叨。接着又开了一句玩笑:“你以为我这是白帮忙呢吗?我这是提前铺路,免得到时求你的时候张不开嘴。”柴慧琴嘿嘿笑着骂了自家男人一句:“没个正行,开玩笑也不看个时候,你这要揪苏家嫂子的心头肉,不是又要惹的她哭呢吗。”这两口子一唱一和让苦荞妈心里如拨开乌云见红日般明亮了起来,也清爽起来。当即破涕为笑:“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是我的苦荞的造化,我哪里还敢拿文捏武不答应。”本来是要说如何还乡亲们的人情的事情,谁料两家的大人却扯到了郭家小娃和苦荞的身上。在双方家长的心中,两个孩子走到一起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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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荞妈犹豫不决想征求郭大川夫妇意见的事情到她离开时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这让她多少还是有点不踏实。以至于此刻虽然忙里忙外收拾上房泥留下的战场,她心中还在想着,到底郭大川说的那句“有气的风箱慢慢拉,何况目前你家和他家都是乱事一大堆。”究竟是个啥意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提出要感谢秦天杰时郭大川却表现出了与极力支持她感谢乡亲们截然不同且漫不经心的态度。
当然她的心中想的不只是这一件事。她想儿子也想姑娘,甚至于她还想到孩子们美好的将来。想孩子总让她心生欣慰,忘记了疲劳。她发现,从青风农场无法安身到落户沙井村的这段日子孩子们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儿子不顾自己的反对坚持要到村上的砖厂里和四川人一起出窑装胚子,看着他倔强而又青涩的面孔,让她既怜惜又自豪。她知道儿子是想尽快的把盖房子所拉的饥荒还上,生活的苦难总是让一个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他是想用还显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这个家里唯一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女儿苦荞也不甘示弱,自家的地分下来要到明年开春了,她就每天到给与了自家帮助的乡亲们家的地上去干活。她在用另外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偿还着债务。用女儿的话说哥哥还的是钱,她还的是情。刚才,郭大川还说今天苦荞是和郭小川一起去给他家的土豆地上夹苦豆子去了。
孩子们知道感恩图报和自立自强是好事,当娘的自然不能拖娃娃们的后腿,所以她尽可能地把家里的活赶到前头。不一会儿,体力透支的她就有些吃不消了,大汗淋漓地坐在门槛上喘息起来。
“咚,咚咚”沙枣木门板发出沉重的响声,是有人来了,她赶忙站起身来一边疾走着一边拍打着屁股蛋上可能粘着的尘土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却一时间僵在了那里。
“怎么?新打了庄子新起了房子就不认得老朋友了吗?”还是秦天杰主动地以一句玩笑打破了僵局。苦荞妈忙不迭声说道:“是秦书记啊,赶紧,赶紧进屋,我早晨还寻思着去感谢你呢。”言语中无不透露出吃惊和卑谦。将推在手上的二八大杠靠在墙根里立好,秦天杰顺手将敞着的大门关上了。这个举动看似不经意,苦荞妈的心里却像是被沉甸甸压上了一块石头。不过惊慌无助和不解只是在眼睛里一闪而过,低头往里走的秦天杰并没有察觉。
“你看,你看,这刚上了房泥还不能住人,秦书记来了也没个坐处,连口水也给你烧不上.”短暂的慌乱过后,苦荞他妈旋即进入到了女主人的角色,赶忙从屋里找出了一把木杌,在递给秦天杰之前还不忘用胳膊肘子蹭了几下并用嘴吹去了上面的灰尘。“哎,那谁。你不用忙,我这一阵有些事情缠拌住了,你打庄子盖房子也没顾上,今天正好有空所以就过来瞧瞧。”秦天杰本来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无所谓些,平常些,谁料这一开口却不由自主端了起来。“秦书记能给我们办好落户的手续已经让我们娘仨感激不尽了,还怎么敢劳你费心庄子的事情。”秦天杰接过木杌却没有坐的意思,苦荞妈只好双手叉着手立在旁边。
“到屋里看看吧!”提议出口还未等得苦荞妈的回复,秦天杰便走进了苦荞妈刚打扫好的用来住人的这间屋。虽然炕上还没有铺上席子和毡条,地上也没有一件家具摆设可秦天杰还是对收拾的亮堂堂的房间忍不住夸奖起来:“你还真是个利索人啊,这屋里头让你收拾的折折顺顺的。”说话间还用那只仅存的眼睛在苦荞妈的身上打量了几眼。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是那么地顺眼,尤其是在心里拿这个低眉顺眼的女人和家里的女人做了一番比较,顿时让他心生感慨的同时,眼睛里也闪闪发起光来。
倒背着双手漫不经心地在三间房子里走过一圈,两人又回到了那间住人的房子。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总让苦荞妈觉得怪怪的,于是她说道:“屋子还没干透,要不秦书记还是到外面坐吧?”“你别再一口一个秦书记叫了,你不觉得生分吗?”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秦天杰赶忙挤出一丝笑容接着说:“人家都把我从村上给下架了,我就是平头百姓一个,还咋禁得起你一口一个秦书记。”说完这句话便一屁股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虽然嘟囔的声音很低,苦荞妈还是听见他说的是:“人心不古啊,有谁还会记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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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秦天杰清除出村委会的这一段故事是郭大川告诉于振军的。
“胡和秦的较量其实掺杂的个人利益成分并不多。“郭大川就像是在为当年的事情做盖棺定论似的说。”虽然胡的快速崛起威胁到了秦天杰还有和他一样的那些老人在村委会的存在,但是也不至于短时间让他们失去了如章鱼吸盘一样吸附着的地位。因为胡是一个睿智的人,也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和那些顽固的守旧分子政权夺利上,他心中的疆域也不仅限于沙井村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于振军发现,郭大川说这些话的时候满眼都是崇拜和尊敬,那目光与一个士兵仰望他的元帅时并无两样。所以他没有接茬也没有打断,任由郭大川讲下去。”真的是秦那一伙儿人做的太出格!“突然间郭大川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如果他们像老狗看屎一样只是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利益,而不是四处告状试图阻碍势如烈火的改革,胡书记也不会痛下决心给予他们毫无翻身机会的一击。“
郭大川接下来的描述彻底消除了于振军之前的疑虑,初次接触时他就曾猜测:“这郭大海究竟在沙井村里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么多对普通百姓来说相当于机密级别的情况? “秦天杰他们一伙儿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私下里收集资料四处上告胡书记和新一届村委急功冒进,浪费国家资产,用人民的成果为个人树碑立传的同时,胡和村委也在收集他们的资料。”郭大川对事件的还原,也还原了自己。原来他就是当年“下梁”行动的主要干将,负责收集秦及那伙人的证据和传递信息。
因为不知道沙井村的原住民有多少人可以信任,所以资料的收集和传递,胡和村委选择了刺蒿岗上的人。这些人多年来长期处于诸如秦天杰此类人的欺负,渴望有人能帮助他们从阴影里解脱出来。“胡书记当年这招棋简直就是一招毫无瑕疵的妙招”郭大川不由地赞叹了起来。“当上边派下来的调查组当着两方的人质询的时候,就连秦天杰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居然在沙井村做下了那么多令人不齿的事情”调整了情绪的郭大川接着说:“尤其是秦天杰,当调查组问道给苏家办落户的事情,还有拿着村里边界不清晰的土地和吴亮他们做交易的事情时,那表情简直就像是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青也不是白也不是。下梁的结果最终只能是秦被踢出村委会班子。”说完这些后,郭大川抑制不住地“哈哈”笑出了声来。就连于振军这个听故事的人也觉得心中仿佛是有股清泉滋润,不由自主和他一同大笑了起来。
地上,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轰”地飞起,远远地落在庄墙外的树梢。那天,于振军也就是这个时候口中直呼着“过瘾”离开郭大川家的。不过,回到学校当他冷静下来回顾和反思之时却狠狠地批评了自己的不成熟。批评自己忘记了作为作者不应该被书中的人物干扰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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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杰的“政治生涯”结束了,可这结束来的仓促却不突然。只是有一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胡文海是如何在自己好不觉察的前提下做了如此精密的部署,这一仗让他来及做出任何的反弹就一败涂地。
让一个整日价绞尽脑汁的人闲下来,甚至于闲的无所事事,这不是享受而是一种折磨。秦天杰是真的闲了,闲的有些想无事生非。既然村委会和沙井村再没有他可以染指的地方,于是他就在自己家里找一点事情做。王多芳怎么也没有想到公公首先会对自己发难,那是因为自从男人死了以后她几乎没有踏进过公公婆婆所住的那个庄门。除非偶尔婆婆把姑娘带去没有及时送回来,她才会到那座庄子去。她去找姑娘时也不会进门,只是站在庄门外,远远地喊姑娘回家。
不过没有想到并不代表事情不会发生。
那是一个早晨。不过农村人更习惯于称之为前晌。她刚给圈里的两头猪娃子喂完食,准备吃点东西了再去上地的时候,公公秦天杰就捣着根棍进门来了。从村委卸职回来,秦天杰就和大儿子秦喜一样走路总会在手里拿一根棍棍。有人说他这是想表明自己是一个老的无法工作的老人,也有人说他拿一根棍棍完全是为了防身,毕竟在沙井里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成,保不齐会有人想在他落架后要从他身上找回些什么。不过,此刻这跟棍子的作用却是将王多芳手中端着的碗打翻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一击把王多芳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地惊叫了起来,也把凑在身边的姑娘吓的“哇哇”大哭起来。还没等得及她问话,公公秦天杰就开始质问了:“你说,自打庆宝走了以后为什么不到我的庄子上去?你是不是有外心了?还是怎么的?”这简直就是无中生有的没事找事啊!王多芳可不像苏苦荞,在沙井除了娘仨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这王家本就是沙井里的大户,人多势众。她爹更是没事别招惹,招惹了惹不起的主,所以她可不会忍气吞声。本来当年因为那么一档子事情,他爹让她嫁给秦庆宝就有些不情不愿,现在丈夫又不光彩的死去,留下她们娘俩在舆论的漩涡里跌宕起伏让她更是窝憋了一肚子的火。见公公打上门来没事找事那肚子里的火便像是油灯上的灯花“噼里啪啦”就爆裂开来。“我咋了我?我不去你的庄子上是犯罪了还是违法了?你不明不白进门来就用棍子把人家的饭碗打翻,你还讲理不?还有点当大人的样吗?”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依靠的时候可以低声细语,石头大点都要绕远些走路。当需要独自面对生活承受这个世界的时候,往往又会不由自主会爆发出来气吞山河的勇敢来。
秦天杰看来真是老糊涂了。或许他压根就没去想惯常恭顺的儿媳妇会不会反抗的问题。憋红了脸愣在原地半天,秦天杰才开口说话:“我今天来就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敢在庆宝的坟头上拿扇子扇土,我绝不会轻易地绕过你!”“你警告谁?你能把自己管好就行!人老要活出个德行,你不要逼着人家把脸皮撕破啥也给你抖搂出来。你今天还非要让我把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说出来吗?”
在王多芳咄咄逼人的回击下,秦天杰的防线崩溃了。算是给自己挽回点颜面吧,提起手中的棍子指着孙女说:“算你厉害!你给我记清楚了,你胆敢招三引四,那就把我秦家的娃娃留下净身出户,我说到就能做到!”一边嘴上说着一边步履蹒跚退出了小儿子的庄院。
身后,王多芳用力地将脖颈朝后仰了仰,硬生生把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给倒灌回去。
王多芳想说的是秦天杰逼婚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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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吃不准秦天杰说这话的意思,苦荞妈还是脑袋里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圈应承了一句:“秦书记对我们的好这辈子我们也忘不掉,就算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听苦荞妈这么一说,秦天杰好像是吃惊地抬起了低垂着的脑袋。用手指指炕沿说:“你也坐呀,怎么到你家里我像个主人,你反倒像是个客人似的。”苦荞妈“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到炕沿上坐下来。
女人的拘谨和小心翼翼莫名就让秦天杰肚子里的那团火隐隐地找了起来,言不由心地说:“谁让你做牛做马了,我们都做人不好吗?”
就在秦天杰转动心思实施计划的同时,离刺蒿岗两公里外的田地里,两个年青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那是郭小川和苏苦荞在忙着给郭大川家即将扬花的土豆夹苦豆子。这年青的男女在一起好像就有了释放不完的能量,虽然夹苦豆子是件很 累很的体力活,可这两个年青人依旧嘻嘻哈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一会儿头对头在地垄上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一会儿又追着赶着争先从地头上抱回一捆晾晒好的苦豆秧。激情让这两个年轻人忘却了疲劳,也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很多的苦难和不如意需要他们去承受。
又一垄土豆夹出头了。郭小川喊苏苦荞到地头的白杨树下休息一会儿,顺便吃点晌午补充一下体力。
“来,苦荞,坐到这儿来!”郭小川脱下身上的褂子铺在树荫最浓密的地方。谁料这殷勤却换来苦荞的嗔怨:“你看你,一个男人家的褂子随便就让女娃娃坐在屁股下!”白了一眼“嘿嘿”傻笑的郭小川,苦荞走过去抱来一捆苦豆秧摊开,两人才坐了下来。
晌午是出门时郭小川的母亲就给装好的。有金黄酥软的胡萝卜油饼,还有一罐子加了蜂蜜的茯茶。细心的柴慧琴在主食之外又用一方白净的帕子给两个孩子包了下饭菜,黄瓜,西红柿,白萝卜,每一样都新鲜水灵地像是刚从地里摘出来的。郭小川看着苦荞小心地将食物从包里掏出来,像排兵布阵那样摆放在自己面前,又嘿嘿地笑了。
“你今天是吃了喜鹊蛋了还是?”苦荞一边将油饼递给他一边笑骂道。“我就是吃了喜鹊蛋了,我就是捡到金元宝了。”郭小川还是嘿嘿地笑着。“好好吃晌午,如果你再盯着我看,当心我捶你!”苦荞朝着笑着的郭小川挥了挥拳头,羞涩地低下了头,脸蛋就像是熟透了的桃子般红扑扑地。
苦荞知道郭小川对她好。这是一种从心底里认可的感觉。在她的印象中这种感觉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过了。因为父亲没了,就再也没谁会用宽大厚实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没有谁像一座大山一样踏实地让自己可以放心地去倚靠。虽然哥哥苏林河对自己也好,可哥哥的好只是那种有一口吃的都会留给自己吃,有一件穿的都会留给自己穿的那种好。郭小川让她放心,让他踏实。郭小川看他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是一股清泉沁润过干涸已久的土地的感觉,而不是像其他的男人那样,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要从她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那种目光让她害怕。
苦荞喜欢郭小川看她,此时的郭小川也正在看她。看她细嚼慢咽进食的嘴巴,看她较小挺直的鼻子,也看她挂着汗珠的额头。在他的眼里,苦荞就如一朵洁白的莲花盛开着,以至于几次了想伸手去摸摸她那根油黑发亮的长辫子。“你想啥呢?”苦荞发现郭小川像是魔怔了一般瞧着自己,推了他的胳膊一下,问道。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郭小川猝不及防就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苦荞,你真美,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慌乱在两个年青人的心中无限被放大。本想通过传递食物来掩饰慌乱,却因为手指不小心的触碰更加地慌乱。两人的脸庞瞬间像是被“美国红”辣椒辣到了,通红通红。爱情啊!多么美妙的事情。恋爱中的苏苦荞和郭小川此刻就像是两只小刺猬,渴望着接近,却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你个傻瓜蛋,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来你家的地里干活了。”苦荞用蚊子哼哼般细微的声音发出对郭小川的警告,随即起身朝地里走去。郭小川立马跳了起来,连褂子也没穿就连蹦带跳追了上去。阳光瞬间就从树叶的间隙漏了下来,补满了两个人离开后的空白。
哦,炽热而高贵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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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为了得到这个女人,他秦天杰可以说是几乎把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用上了,其中包括他一直以来视为最后的靠山的郝副县长。本来是想为自己的追求才做的一场豪赌,却未料想这场赌博会随着自己构建的塔楼倒塌而迟迟没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在姚文元的继任者胡文海下决心要将他清除出村委会的时候,他的身旁居然没有一个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战斗的同盟者。难道他们都认为我秦某人该倒台了?自己这样做值当吗?这是躺在家里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思考的问题。
苦荞妈怎么也不会想到秦天杰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发动袭击,而且动作快的像一只猫扑向老鼠。
“秦书记,秦。。。”惊呼还没有出口就被一只手给硬生生地摁回在了口腔里。被侵犯的羞愤和后背硌在炕皮上没来得及归置的棒槌上的疼痛,让苦荞妈的眼泪瞬间就喷涌而出。尽管身下不断反抗的女人“呜呜”地发出哀求的声音,可秦天杰却像是疯了般不管不顾。他想要把自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回来,也想把自认为是因为这个女人而失去的补回来。
秦天杰最终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他想要的结果。那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印象当中低眉顺眼的女人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抗,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人的裤腰带上居然结着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当他颓然地松开了压在身下的女人时,才深深地发觉自己为所欲为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从秦天杰身下逃脱的苦荞妈如一只刚从虎爪下逃脱的羊羔,双臂搂着肩膀蜷在屋角瑟瑟发抖。羞愤,屈辱和意想不到的惊吓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喊想叫可是理智却不允许她去喊去叫。寡妇门前是非多,如果今天屋里发生的一切被乡亲们知道了,不光是自己,就连那两个娃娃,都会被重如山的舌头给压死。她更怕嫉恶如仇的郭家大哥听到后会提刀把秦天杰给劈死在当场。
房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死亡一般的寂静。秦天杰和苦荞妈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有四道,哦,不,准确的应该是三道目光在说话。秦天杰知道自己败了,而且是人设坍塌后的失败。他能都出来眼前这个女人目光中对自己的失望。是呀!如果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自己在她的心中应该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大山,是需要感恩戴德的好人。此刻,或许抽烟是唯一能掩饰慌乱,不甘,甚至于痛苦的心情的工具吧,他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纸烟点上,让垂下来的头颅淹没在浓浓的烟雾里。
“秦书记。。。”彻底清醒过来的苦荞妈尽管声音颤抖着,还是如往常一样喊了秦天杰一声。“我是说过就算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对我们家的大恩,可是我孟昭君绝不是随意的女人。从嫁给苦荞她爹的那一天起,我的身体就只属于那个男人。你想想如果我愿意用这身体作为交换条件的话,在娃她爹死后还用四处流浪这些年吗?”苦荞妈的一番话让秦天杰的头更加地低垂。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本就不属于他。“昭君”是漫漫的西行路上的神话,往后余生只能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28
书写苦荞和秦喜结婚的故事,让于振军陷入无法自拔的悲愤中。虽然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在那个月光铺满大地的夜晚,他还是对着蛙鸣起伏的涝池喊出一声“我想杀人!”
得知苦荞要嫁给秦喜的消息后,想杀人的不止他于振军一个。郭小川想杀人,苦荞的哥哥也想杀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该杀的人是谁?更不知道杀人的依据是什么。
“当时的确是以苦荞要嫁给秦喜这个理由落的户!”当苦荞妈眼泪婆娑前来讨主意的时候,郭大川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虽然在他的内心里早已把这个能干伶俐的姑娘当成了自家的人,可那又能怎样?在沙井村并不是所有的许诺都会写在纸上,口头承诺也是承诺,也要被遵守,这是沙井村百十年的规矩。即便是村书记胡文海也觉得苏苦荞嫁给秦喜明显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可有承诺在,他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来。何况他郭大海只是一个沙井村的“二等村民”,更没有能力去和百十年的规矩对抗。
苦荞最终被一挂披红的马车接走时,郭小川和他妈柴慧琴一起被他爹锁在了屋里整整三天。郭大川真的怕啊!他怕这个爱情转化为仇恨的儿子做出惊天地的冲动事情来。那样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但是却无法承受。郭家不行,苏家更不行。
婚礼很排场,并没有因为秦喜是个傻子就少去了七碟子八碗的宴席,也没有因为苦荞没有任何的陪嫁就少了软铺软盖的新房。相反,秦喜的婚礼举办的要比他弟弟秦庆宝当年的婚礼还要排场。屡遭失败的秦天杰太需要一场胜利了。秦天杰要向沙井村乃至于柳林乡的父老乡亲证明:是的,他是从村委下架了,他器重的小儿子死了,可他秦天杰并没有倒下。秦喜娶了媳妇就会生娃,他老秦家的血脉一定会像大黄沟的水一样绵延不绝。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在秦喜结婚的这一天把村上颁给他的那方写有“光荣退休”的玻璃镜框拿出来,当着所有前来吃喜酒或是看热闹的人的面,板板正正挂在了上房屋供着他爹妈灵主的那张桌子上方的墙上。
得到了婚姻的秦喜不会因为爱情而激动,失去了弟弟的秦喜也不会因为手足断舍而悲伤,所以在很多人失眠的时候,他却一如往常,吃得香也睡得着。婚后的第二天他便穿着为婚礼缝制的新衣裳去找倾城玩了,他觉得和倾城一起才是最高兴的事情,他要让倾城第一时间看到他的新衣裳。新婚的妻子苦荞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像他母亲一样会做饭能喂猪的女人。
如果说他有苦恼,那就是这个女人的到来还是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他搞不懂爹为什么非要让自己从仡佬拐角的小屋里搬出来和这个女人一起睡到相对宽敞的西屋里去,他也搞不懂他爹为啥要一次又一次提溜着他的衣服后领,让他趴在羊圈墙上看公羊和母羊爬跨。他认为爹态度粗暴地折腾自己全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所以背过他爹的时候他就会用棍子打这个女人。晚上睡觉,女人翻身时超过了他用棍子做的分割线,他也会打。
苦荞当然清楚自己为何要来秦家做这个守活寡的媳妇,所以秦喜对他所做的一切她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她不会像死了丈夫的妯娌王多芳那样隔三岔五跑回娘家诉诉苦。她知道娘的心里比自己还要苦,与其让娘听了担忧,还不如把这些苦水独自咽了下去。她更不想反抗,因为她怕好不容易在沙井村安身下来的娘和哥哥由于自己的反抗再次流离失所。
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傻子丈夫非打即骂不知道疼肠自己,这些她都能忍受。与那些年随着爹娘四处流浪所受的欺凌相比较,这点苦又能算得了什么。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公爹秦天杰。
结完婚从娘家回门回来后,苦荞就发现自己的公爹会时不时用那只闪闪发光的独眼瞅着自己的肚皮看,好像是希望她的肚皮如一个气球那样,吹口气进去就能迅速地膨胀起来。她清楚公爹的意图,也偷偷看见了公爹提溜着傻男人看羊爬胯的事情。可男人从来不碰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要吹口气到肚子里去吗?
盯着儿媳妇的肚皮看了几个月,眼看着树上的叶子都黄了,可儿媳妇的肚子还是平坦如初。这让秦天杰焦躁。焦躁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这天下午,当秦喜和往常一样迈着罗圈腿一跳一跳将要走出家门时,被他爹一声又给呵了回来。跟着进屋后的公爹对丈夫一番斥责把正在洗锅的苦荞也吓了一跳:“你个吃饭没饥饱,睡觉没颠倒的废物,你连点人事都不会干,还能做啥?”随即一巴掌就把秦喜掴到在了地上,苦荞发现公爹那只独眼发出了让人心惊胆颤的光芒,就像是一把带血的刀子。当那目光射向她时,手中的碗“咣啷”一声和倒地的丈夫一样掉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人能闯进来啊!郭小川,哥哥,妯娌王多芳。。。。。。哪怕是懦弱的婆婆也行啊!她真不知道近似于疯狂的公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风起了,又停了。满地的落叶如一只只受伤的蝴蝶散落在院子各个角落。天,可真蓝啊!蓝的让人看不出一丝快乐和忧伤。天,可真高啊!高的让人感觉到遥不可及和无法亲近。
29
时间过得可真快!几个月来,为了抓紧时间将书写出来,于振军蜗居在学校里把所有能够挤出来的时间都利用在了写书上面。如果不是今天有学生给他送来一兜甜杏,他都不会想到时间已经是八月了。“这个时节苦荞花儿该开了吧!”看着书桌上黄澄澄圆滚滚的杏子,他呐呐念叨。
是的,麦子上场苦荞花就开了。今年郭大川家的那片地里的苦荞花儿开的和苏苦荞走的那年一样。老辈人说苦透了的苦荞才是治病的良药,所以它把全部的功效藏在了心里。即便是用最好的一类地种植,给它施最肥的牛羊粪,它也不会像高粱糜子那样,沉甸甸地挂满枝头。放眼望去,或白或红的花朵稀稀疏疏开在由青渐绿的枝条,仿佛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在田野里翻飞着裙裾。
于振军突然想起郭大川说过,苦荞那孩子去世的时候可真瘦啊!入殓时空空的棺椁将苦荞穿过用过的所有衣服被褥都填了进去还未见满。是呀!苦荞的苦是真苦。写苦荞的那一段故事也是于振军最苦恼的经历。他感觉自己每在稿纸上写下一个字就好像是把早已还原成土的苦荞搬出来在这人世界再展览一次,这种痛苦几乎把他逼进崩溃的边缘,有几次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坚持下去了。幸好期间老书记胡文海到柳林乡交流工作时来看他,明确地对陪同的村书记常世武表明了对自己创作的支持,幸好有学校东北角上涝池里的那一群青蛙可以整宿整宿倾听他诉说心中的忧郁苦闷。
苦荞是在她娘死后第二年死的。苦荞死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八个月的孩子。或许人这一辈子或长或短活的就是个牵挂吧!牵挂没了的时候一个人往往会选择放下。苦荞走的非常决绝,人们都说她选择沙井遗址南边那眼废弃了的大口井作为归宿,是为了找一湾干净的水把自己身上的苦洗的干干净净。
苦荞死了却在人世间留下了一根苦苗。那个孩子直到两岁才开始说话,秦天杰是在孩子开口说话之后才发现这孩子和自己的大儿子一样是个傻子。说来也怪,这孩子只对着秦天杰的老伴一个人喊妈妈,可见到任何一个村上的成年男人都会喊一声爹。好像是替他那死去的妈妈喊着活了短短的岁月没有喊够的爹。
30
又是一个周末。冬日晴好的太阳照的墙角处的猫懒洋洋地。于振军早早起来,准备去一趟金水市。《有一座城叫沙井村》这本书的大样已写好,于振军想送给老书记胡文海去看看,让他把把关。
进城的班车每天就那么几趟,到沙井村站点的时间也是一成不变,所以他并不着急。出校门之后闲庭信步般走在宽阔笔直的柏油路上,他一会儿看看远处田地里零零散散的羊群,一会儿抬头看看空无一物的高天。不远处砖厂的风机正在发出轰鸣声,冬日并没有使沙井变得多么萧瑟,相反工农业并举让这个地处边远的农村焕发出勃勃生机。书写完了,他仿佛是卸下一副担子般浑身轻松。看着眼前的一切,于振军捋捋头发想到,自己只不过记录了沙井村的过去,将来这儿肯定是一个新型的现代化农村,未来更好。
车还没有来,路笔直地指向远方。这时,远处有两个黑点浮现出来,于振军仿佛隐约听见有人在唱着:“撒下苦荞种,幼苗绿油油,嫩叶似斗笠,花开如白雪,结子沉甸甸,荞子堆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