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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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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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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如草木,各有各的命。有的生来就成为栋梁;有的被劈砍丢进灶膛;有的生来就长在山巅;有的 则成为低矮的草,随处可见。

草的生命力极强,它们长在路上被人践踏;长在田埂边、田塝上、庄稼地里被人刈除焚烧作为肥料;长在坟茔边,墙缝里与活人争地盘,与死人争地盘。它们永远是忧伤的,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时间的虚无,只为活着。

尤其是芭茅,望风而长,丛生成片,越贫瘠越荒凉的地方越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有锯齿。想要将其连根拔除根本不现实,只可砍伐。农人都不喜欢,闲它割手,牛都不吃,也不方便做柴火,最好的办法就是烧掉做农家肥。

每一个卑微的生命都有他的价值。相传鲁班造锯就是从芭茅锯齿中得到的启发。

芭茅还可以造纸。记得读高中时,徒步30里回家,路上见多人扛着芭茅杆装车。兴趣使然,我就问他们:“这些芭茅杆有什么用啊?”

答曰:“造纸。”

我又问:“拉到哪里去啊?”

“你问这么多干吗?”那人显得不耐烦。

“告诉他有么事?你这人真是的。”车厢上一人笑着说。

“都累得个屌死,没空搭理他。”那人说完又扛起一捆芭茅杆甩上车。车厢上那人摇了摇头,麻利地接过码好,回身,拉过披肩的汗巾擦过汗水,笑着对我说道:“拉到河图造纸厂造纸。”那时我才知道芭茅还有这等价值。

对于他们来说我是旁观者,和我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和口水。他们只想早点,轻松的干完眼前活计。

人和人是不一样,他们彼此为了生活,干着同一件工作,过着一样长短的日子,对生活的态度及表达的方式却不一样。我向两人道了谢,迈步回家。越走越远,但我知道与两人相处的距离是不一样的,他们各自与别人在生活中的距离也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心里隔着一座山,一条河,另一个人隔着的却是温暖与善意。

我家屋后塝上芭茅繁茂,一庹长,蔓延开来连接到后山一片坟地,猫狗都钻不进去。不管是在黄昏还是在黑夜又或是白天,它总是发出细细密密、窸窸窣窣的声音,很杂很乱很随意,不会消停。有风的时候如此,没风的时候亦如此。它们隐去了人的目光,藏着很多可怕的事物。

一入冬芭茅干枯,遇火即燃。没人希望自家屋后有这么一处安全隐患。父母是个操心的命,心里总有个疙瘩,担心小孩子玩火,担心清明节烧香祭祖引发山火。父母的担心旁人一无所知。除了他们,没人去想,没人去管那些角角落落的地方会发生什么。

急于降低风险,父母商量,把这些芭茅砍掉。30米高的塝,母亲扶着梯子,父亲冒着危险,戴着帽子、手套,小心翼翼砍伐,还是被芭茅划破了手和脸。

砍伐过程中,芭茅窠中发现有很多鸡毛和骨架。“这是哪家的鸡被‘黄猫'偷吃了。”父亲说道。我们那习惯把黄鼠狼叫黄猫。

“应该是吴琴家的,稻子黄的时候听她骂过,‘哪个趴河沙洲的短命鬼,不得好死,偷吃了我家鸡。'”

“我怎么不知道?”父亲又问。

“那天你去老嘎婆家喝酒了。”母亲回答。

“现在这么好的时代,谁还会做这事。她也真是的,亏她骂得出来。”父亲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是的!她嗓门大,一个屋场的人都听到了,大家都躲得远远的,绕路走。”母亲无奈的说道。

父亲让母亲喊来吴琴,经确认就是她家丢失的那只芦花老母鸡无疑。村庄里很多人也过来看,知道了事情原委,直夸父母做了好事,把芭茅砍掉,又安全,又敞亮,看着就舒服。

“果不其然是被黄猫给拖走了。”吴琴的话就是马后炮:“我当时就说嘛,这该死的黄猫。”邻居们没有接话,吴琴愤恨不平的接着开骂:“黄猫你这个死砍头的,迟早要被下油锅......”

看着三天的劳动成果,父母很满意。做为芭茅它完成了自己的一生,父亲砍下的是一段岁月。他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芭茅兜,在注视中它们只需一个夏天就会丰腴葳蕤,抽穗扬花,长得窸窸有声。

砍下的芭茅如何处理?任其堆在那不现实,抱到大田里烧掉,既解决了问题也肥了田地。烧的头一天母亲还特意查看了天气预报说会下雨。

大田,是我家人给它取的名字。在一片田园之间它是最大的,有3亩多,能打3500斤稻子。困难时期,肥沃的大田养活了我们一家人。父母没有羡慕别人什么,每每与人聊起大田产量时都会无比自豪,就像是夸奖着自家子女晚辈。

大田从小在我和弟弟心里就种下了辽阔。如果没有它,我不会记得那些年少的夏天。小时候和弟弟拄着竹棍随父母在田里薅草,就像是走进了无边的绿色海洋。

父亲先下田,沿着大田外围开始薅草,母亲靠着父亲的脚路,依次是我和弟弟。一圈圈薅下来,父母总会追上我和弟弟,然后相互调换,又薅在了前面。田地是父母的战场,再苦再累,他们眉宇间流淌的都是丰收的喜悦。

一圈圈缩小,在我和弟弟看来却是没完没了。时光在我们眼里变得缓慢、恍惚,只希望有神力,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一脚就能全部薅完。我和弟弟劳累的做着白日梦。父母不时提醒我们累了就休息一下,话语比走过田间的风舒缓、清凉。

芭茅堆在大田里,无任何其它可燃物质,无风,母亲心里特别踏实。母亲点了一把火,一把化废为宝的火。她在火堆旁看着,心道:“一个庄稼人把火粪烧在自家田里才是一个合格的,完整的农人。”

火光耀眼,有着色彩,没有带走任何秘密,听说卫星都看到了。紧接着公家来人了,有村里的,有镇上的,还有派出所的,一大帮人。一时间天空突变,大团乌云漫卷,天暗了下来,不清明,好像要塌了。

他们来的时候斑茅早已化为一堆灰烬,他们从准备好的包里拿起卷尺量了量,很深意的互相看了看,嘴里嘀咕:“有10平方。”

“你为什么烧火?”母亲如实回答了问题。

“你知道烧火违法了吗?”

“不知道,”母亲接着说:“我就把没地方放的芭茅烧在田里。”

他们问,母亲回答着。他们记录着,母亲没念过书,按下了鲜红的手印。乡下人都实在。母亲按完,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一些像血一样殷红的记忆黏在裤子上难以磨灭。

起风了,天暗得更厉害。母亲往回跑,黑漆漆的风在半空中,不接地气,围追堵截着她,刮起田里的鸡毛变成了令箭。风里好像有只狰狞的怪兽正盯着母亲,想要抓住她。

过了一年,又快到清明,茶叶刚出来。这个季节对山区农人来说是最忙的,要摘茶、制茶。摘完茶要下秧、犁田打耙、插田。

父母突然接到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让她去一趟。母亲如同听话的幼儿园小孩去了。

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时,才知道是到了安庆看守所。她告诉我,什么都没带,就连高血压药也没带。母亲的声音哑哑的,一听就是受到了莫大委屈和无奈。她还说,她这一辈子做好人好事,做善良的老实人,我们晚辈也努力向上、向善......我心急如焚,再聊,话筒那边有人喊道,“这里谁让你打电话的!赶快把手机交上来!”电话突然中断,我再打,语音提示无法接听。

事情过去了,总有很多疑问?好比一辆车正在等红绿灯,后面急救车来了,你得避让。避让的代价要么是闯红灯让行,要么就是斜偏压实线,哪一条都是违章。又好比你见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即将碰到高压线,你好心把它砍了,被罚款,理由是违规砍伐破坏生态环境。还有就是是网上经常说的,当你看见一个老太太在路上摔倒了,你下车帮忙扶起,却狡辩说你撞了她。你好心好意,却换来了对方的碰瓷。你有天大的冤枉和天大的委屈,你却无力申诉。后来听说是有任务的,我想碰瓷的人为了生活也有着任务。

生活总藏着不同的边界。大人与小孩,夫妻间,朋友间,男人与女人,富人与穷人间,老板与员工间,好人与坏人,邪恶与正义都有着边界。

田再大却容不下一堆灰烬,人再好却如草芥。这也是边界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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