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光芸/文
六十多岁的有田拄着拐杖,迈着颤巍巍的左腿,半身不遂了十几年的他,想推开西屋的小门,确实有点困难。
眼看都快十点了,往日里,老娘早早就声唤着、迈着慢腾腾的小脚碎步子出来了。今天出奇的静,没有声唤,也没有拐棍戳地的响动,没有任何动静。他很好奇:老娘睡着了还是生病了?就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整个人浑身立即哆嗦了一下,怔在了那里:老娘那稀疏的白发笼在脑后,一丝不乱。后脑勺靠着椅子后背,眼睛闭着,脸上冷僵着安详的微笑。双手分别搭在椅子的两边扶手上,右手里拿着那张五十年前的黑白旧照片。双脚浸泡在木盆里……
有田连连叫了两声“娘”“娘”,椅子上的人没有响动。他就慢慢移近,摸了摸娘的脖子一侧已没了跳动,试试鼻息已经没有了气,娘那蜡黄的脸儿已经冰凉。六娘已经走远了。屋里地上大儿媳昨天扔下的馒头儿,还没有捡起来。床头边的碗里没有了剩菜。六娘真的走了!有田没有哭,也没有嚎叫。他默默地慢慢移动身体,出了屋门,到院子里喊自己的小个儿老婆,让她去把还在家里的同族弟弟、弟妹们找来,自己赶快打电话叫扬州和黑龙江的两家亲弟弟回家……
六娘年轻的时候,可是方圆百里千里的有名的美人儿,男人们喜欢没事有事地凑近她,没话找话搭讪她。六娘很有数,从来不多说话儿。别的男人与她说话,她就立即低眉顺眼地低下头,也搭腔,三言两语后就走人。她从来不得罪人,也不落闲话。大娘婶子们、大姑娘小媳妇们也喜欢找她,一块做针线、一块拉家常。六娘长相很古典大气:乌黑油亮的自然秀发,用银白色的钗簪绾在脑后。有一次,我看六娘梳头,好奇地拿起她簪子看了看,六娘说是纯银的,是六爷给她聘礼,也是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儿。六娘通身白皙的皮肤如同雪白的凝脂,一年四季不惧农田的烈日。椭圆形的银盘大脸上镶嵌着黑葡萄一样的丹凤眼,微微闭目时端庄高雅,左顾右盼时楚楚生辉。直挺的鼻梁俊俏大气,鼻梁下的樱桃小口儿,就像宫廷淑女画上的一样。随着嘴唇的启合开闭,送出温柔的话语,动人心魄。最难得的是六娘很少说话。
六娘不仅貌美,手也十分灵巧。小时候的我天天爱到六娘家里去玩,看六娘的巧手做针线活:布老虎、大花猫、虎头鞋、牡丹花兜兜儿,六娘做得样样活灵活现。六娘高矮适中的个头,让那缠裹之后又放开了、折腾的不成样子的双脚支撑着。村里老人们早先就说,不是这双难看的大脚,六娘是不会嫁给我六爷的。虽然她们说我六爷长得高大帅气,英俊标致。县城里有家大户人家看好了六娘容貌身姿,本来已经订了婚约。后来听说六娘的脚很大,就毁了婚。再后来才成了家族中我的六娘。
从记事起,我没有见过六爷,也从来不知道他长得啥样,也没有想起打听过他。一次,在街道上玩耍时,听到同族的大娘婶子们,议论六娘命苦时,提到六爷。我忽然就想起了六爷。转身跑回家去问娘:
“我六爷哪?”
“得了肺痨,早死了。”娘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地说。
“奥,啥时候的事情?”
“你很小的时候。粮食儿是遗腹子。”娘忙着干活儿,头也不抬地说。
“遗腹子是啥?”我好奇地问。
“就是背生,爷儿两个没见上面。你六爷死后六个月,你六娘生下了粮食儿弟弟。当时给你六爷看病还拉下了不少饥荒,你六娘生下粮食儿后,已经没了力气说:‘要是有口粮食儿就好了。’粮食儿就叫了这名字儿。”
我恍然,原来是这样!
六娘是三奶奶的大儿媳。生活不济(方言:困难)时。六爷得了饿痨,早逝。七爷、八爷一生未娶。六娘拉着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度日。艰难自不必说。大儿子有田眼看快过了婚娶的最佳年龄,淳朴的庄里乡亲的熟人们就开始帮着打听说媒,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后来找了个媳妇。娶亲当日,大家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那新媳妇长得身高不到一米五,佝偻着腰,还是个痨病秧子。蜡黄的小脸上两只大眼睛滴遛乱转,说话的时候嘴巴极好用,嗓音洪亮,吧吧地说个不停。极不像心底善良的女人。大家伙儿帮忙办喜事儿,忙完之后,走出院子门口。也就议论纷纷:
“凑合事儿吧,可惜了有田这小伙子的人才了!”
“好汉无好妻啊,赖汉子伴仙枝。唉!”
“都是命里注定的事儿,不要多说了。”
日子穷困,有田结婚不久,媳妇闹着分家单过。毕竟弟弟妹妹们多,怕耽误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奔好儿。于是矮个的大嫂王朵就提出分开过。六娘没同意。接下来的日子,小巧的王朵每天躺在炕上就是不起来吃饭。至于她的屋里有没有提前准备吃食儿,没有人知道。闹腾了几天之后,全家人沉不住气了。六娘与七爷、八爷商量咋办?七爷倒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就是拿不出主意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吃饭咋行啊?不吃饭咋行啊?”八爷就示意六娘:“你去给她做点好吃的,端到屋里。”
六娘就走进自己屋里,到墙根下,慢慢蹲下身子,将坛子上的一摞碟子慢慢搬开,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伸手到坛子里面慢慢摸出两个鸡蛋,拿在手心里。看了好久,心想:这是攒着换盐吃的。她把鸡蛋拿到小锅前,切了两棵大葱,开始炒鸡蛋。三岁的粮食儿眨着像六娘一样好看的眼睛,候在锅台边一动不动。当小锅里的豆油热熟后,放入葱花、盐,打入鸡蛋时。粮食儿弟弟禁不住使劲地吸着鼻子。鸡蛋炒熟,放入碗中。粮食儿不顾鸡蛋太热,猛得下手抓了一把,呼一下放入嘴中,又赶紧吐出来。立时烫得他摔着小手,“哇哇”大哭起来。六娘没有哄他,说:“活该!没出息的东西!不是给你做的,该你吃吗?活该!”粮食儿停住哭声,还想再去抓鸡蛋。六娘说:“滚一边去,不长进的东西!”用手把他扒拉到一边去了。粮食儿没吃到鸡蛋,小手和嘴烫得肿起来,在一边小声哭着。五岁的小美默不作声地陪着他。两个小人儿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香气四溢的鸡蛋碗,喉结不住地蠕动着、咽着口水。
接下来六娘利索地到一个面缸前面,把上面的面板移开。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小瓢儿,挖了两小瓢面粉,倒入小盆中,揉成面团。然后擀成三个单饼。再支起鏊子,点火,将面饼一个个烙熟。拿起一个饼,卷成一个筒子状,从三分之一处撕开。大的那块给了粮食儿弟弟,说:“吃吧。吃不了下顿再吃。”小的那块给了小美,嘱咐道:“好好看孩子!”两个孩子赶紧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粮食儿嘴疼,慢慢地用小手撕着饼,小块地往嘴里放。小美接住饼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六娘麻利地卷巴卷巴剩下的两张饼、拿了双筷子,端起鸡蛋碗。走出自己的屋子,端到西面的北屋里,放到大儿媳的方桌上,有些讨好地哄着低声说:“快起来吃饭吧,饿得慌了。”土炕上的花被子里一动不动,也没搭腔。六娘走出了屋门,叹了口气。
到了第二天,六娘、七爷、八爷三人,看看光这样,不行。好不容易娶来个媳妇,饿出个好歹来,家族的名声就坏了,下面的孩子们怎么再找媳妇?有田的日子咋过?没法过,分家吧!
于是就商量分家的事儿。七爷赶紧请了家族中的两个长辈到现场作证。八爷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分家了!”这时花被窝里的媳妇不叫自起,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利索地穿上衣服,猛地推开屋门。对院子里的五个长辈说:“分家,就分个明白,分个公平!操办结婚拉下的账,是大家里的,是我进门子前的。这个不能分给我。其他的东西有啥算啥,无论大小东西,按人头分,包括碗筷!”在场的长辈们都呆住了!农村里不成文的规定:分家是男人和长辈们的事儿,哪里有女人出来说话的?大家再看着有田。他低着头没有吭声,典型的妻管严。矮个媳妇王朵说:
“我们这屋里我说了算!”家族中一个年龄大的爷爷说:
“胡闹!分家哪里有女人说了算的?你这才进门子几天?还懂不懂规矩了?!”
“就是我说了算!分,就好好过;不分,日子也甭想过了。”矮个媳妇说完,就想撤身回自己屋去。七爷赶紧拦住她,低声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没办法,大家只好按她的说法分家。到最后真的把所有的碗筷也搬到天井里,一五一十地数开,分了。这样,大儿子有田结婚就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六娘又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块过,还要偿还大儿子结婚拉下的账。
窘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六娘过得太清苦。夏天里不让粮食儿穿背心,说:“小子,没人看,光着就行,穿上衣服很热,衣服也溻坏了。光着脊梁,一个热天能省下两个背心。”她自己在家也光着上身。关上自己家的院门,躲在家里做针线活、纳凉。一件月白色的薄粗布上衣,她穿了五六个年头!
一次,我去找小美玩,看到六娘在晒南瓜种子,就对小美说:“晒得不干也能吃。”六娘脸一沉,好看的眼睛一瞪说:“不能吃!晒干了留着。等到冬天里,用锅焙焦,放上盐捣碎了,就着窝头吃,就是一顿好菜。”我心里有些吃惊!自己家的南瓜种子都是随时可以吃掉的啊。
六娘的节俭是出了名的。五十年前的农村里,一个寡妇带着一帮孩子过日子。日子艰难可想而知。有一年,六娘家里要翻盖房子,准备着给二儿子找媳妇用。一家一块儿的庄里乡亲们,都去义务帮忙,事主家儿要管午饭、晚饭。这是不成文的乡村规矩。六娘家做饭比较清汤。也有鸡蛋菜、肉菜。只是主要的席上有。当大家吃完饭后,撤下来的菜盘里的剩菜。六娘就赶紧对帮忙做饭的妯娌们说:“把肉和鸡蛋用筷子挑出来吧,留着下顿用。”女人们忙活大半天,连吃剩在盘子里的几块肉、鸡蛋也不能,心里难免有了些许不满。帮完工回家就对自己家的男人说:“吃剩在盘子里的几小块肉丝、几块鸡蛋也不让吃,说留着下顿用。”每次首席上有一碟子咸蒜瓣,是六娘让帮工的女人们只吃掉蒜皮和蒜的中心,留出来的。从此六娘的节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出了名。
大妮子姐姐早就到了结婚年龄,但是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六娘光想让她找个条件好点的,能多给些彩礼,她也好留下部分彩礼给二儿子找媳妇用。这样整个日子的负担就小了,也能加快二儿子的成亲速度。往往是大妮子姐姐喜欢的,六娘不愿意,六娘喜欢家境富裕点的,大妮子姐姐看不上人。两个人都看上的,人家又看不上六娘家过日子的抠搜劲儿。六娘心里也想找个巧头,给两个孩子找换亲。没有合适的。一来二去,最后拖的年龄大了,找了一家人家也不富有,人长得还其貌不扬!结婚的时候,六娘留的彩礼多,基本没有陪送大女儿。大妮子姐姐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为此,大妮子姐姐结婚后也就很少走娘家了。一是母女因此感情有了隔阂,二是要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好慢慢还上结婚欠下的空子。
六娘用扣下大妮子的彩礼,张罗着给二儿子找媳妇。因为日子过得紧,节俭出了名,还有个丫头、小子拖累着。人家没相亲前先打听,有些人就不愿意见面了。夏天里,有一次我去串门,碰上了一个媒人带着一个姑娘来六娘家里见面。我瞅瞅那个姑娘长得并不好看,行动也很羞惭小气儿。想想我二哥长得高大英俊。我都觉得抱屈。我第一次竟然在六娘家发现了西瓜!六娘切得很窄很均匀。切好后它们自然在切板子上形成了红色的花朵儿状,好看极了!六娘就赶紧让着媒人和那个陌生的姑娘吃。我在场,六娘也叫我吃。我没吃,光顾着偷偷观察那个姑娘了。那个姑娘和媒人也没动西瓜。切板子上的西瓜被粮食儿弟弟和小美妹妹轮换着一块一块吃掉了。因为守着这样的客人,六娘是不会开口教训孩子们抢东西吃的。两个孩子也就吃得狼吞虎咽、无所顾忌。六娘自己一块也没舍得吃。这次相亲不知道为啥没成。
六娘家的二哥最后找到了我的二嫂于翠莲,唉!那长相——像细韭菜叶子一般小眯缝眼,酒糟鼻子,大黄牙嘴唇都包不住。这长相还不算什么。农村人嘛,只要长得身强力壮、五大三粗的,能欺住营生(方言:干得了活)、养儿育女,家务、地里活是一把好手就行。长相是天生的!大多无法改变。二嫂很能干,婚后家里灶火一应俱会,地里农活赛过男子壮劳力。大伙儿都眼热地说二哥娶了个过日子的好媳妇。
过了不久,赶上秋收秋种农忙季节。这时已经是家庭联产初期,人们整天地忙碌着,掰玉米、砍玉米秸、撾玉米札子。谁家的地早倒出来,给谁家耙地种麦子。生产队里的有两辆地排车,队长安排轮流着用,按胡同居住顺序,拉每家地里的玉米札子回家。家家户户,没日没夜地抢收抢种。
当地排车轮流到人强马壮的弟兄四人一家的连柱家时,正好二嫂的地里的玉米札子也刨完,等着拉回家。看到人家已经把玉米札子装上地排车时,二嫂呼呼跑过去,一下子将自己的身体横躺在地排车前面,不让人家走。那意思:你们家得让给我用,要不然,就从我的身体上压过去。连柱兄弟四个非常生气,身强力壮的他们,那里受过这个气?老四上来就想揍二嫂,还没下手,二嫂闭上眼睛,在地上叫喊:“打人啦!没命了!”田里,忙碌的人们齐刷刷地放下活,看过来。连柱赶紧拉住小弟弟连锁说:
“好男不与女斗,千万打不得。”转身对二嫂说:“二嫂啊,这是队长安排的,该着我们家拉了,你起开吧。大家都忙,都着急的。”
“该着你们拉,你们不拉自己的,给老王婆子拉,干啥?”二嫂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她是五保户,困难,就一个老婆子了,就拉了一趟,就完事了。”
“那不行,按户来拉的。我前面就一户了,该着我家拉了。”二嫂在地上抻着脖子大声说。那家老三又想与二嫂争执,被老二拉住。
“我们这车已经装满了,我们拉回家,你再拉行不行?剩下的那些,你家拉完,我们再拉。”连柱用温和的口气商量着二嫂翠莲。
“那不行!你们前面加户,又没有与我商量。”
“队长同意给她拉的,咱们权当做好事吧。”
“不行!你做是你们的,你们当了好人,把我们卖了吗?我还等着拉来!”最后兄弟四人看看,拿二嫂没法,事先也真没与二嫂商量。来硬的吧,恐怕大家说兄弟四人仗势欺人,还怎么做人、找媳妇?来软的吧,二嫂根本不听。只好放弃,气呼呼地卸下车上装好的玉米札子,把车让给了二嫂。田间地头干活的人多,他们初次见识了过小日子心切的二嫂的泼辣,不通情理!人们议论纷纷,庄里乡亲的。不就一趟车的事嘛,而且已经装好了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美妹妹出嫁十里远的紫王镇。六娘已经七十多岁。粮食儿弟弟在两个哥哥和姐姐的帮助下也结了婚。日子平常地过着,六娘喜欢小儿媳温软平和的性格,也心里偏爱着粮食儿。等老孙子小剑出生时,把自己的勤俭积累都给了他。六娘最不该的是把一些不值钱的实物给了小剑。
小剑一岁的时候,六娘戴着老花镜给他做了一身蓝花布的衣服,别致好看。粮食儿媳妇抱着孩子到处玩,这身衣服也就被人们看到、问起。六娘晚年的冷遇也就从此开启。大儿媳妇一声不吭看在眼里,心想:当年分家时这布是藏在哪里了?二儿媳翠莲,直接上门讨个说法去。走到粮食儿与六娘住的院子门口,咣咣咣踹了三脚,然后打开门走进院子里,站在院子中心,放亮嗓子喊:
“有活着的吗?出来!”
六娘与粮食儿媳妇怯怯地慢慢从屋里走出来,六娘问:“啥事啊,老二家的?”
“啥事,你不知道咋的?老东西偏心!偏心不说,还让她到处显摆!”
“我偏心啥了?他小,日子刚开始。”六娘指着抱着孩子的粮食儿媳妇说。
……
“不就是五尺花布啦,就是原先做被子剩下的,没用了,我摸索着给小剑做了衣服,你们屑当地(方言:不愿意)穿吗?”
“不在东西多少。看你的心里有没有谁?我的两个孩子,你给做过一件衣服吗?还说不偏心!”
一开始吵,六娘还能说几句,看着翠莲越说越朝自己靠过来,头高高地昂着,怒怼着自己,用她的胸部开始凑前,压向六娘,眼看就要动手的架势。六娘吓得身子一软,身体下滑,摊在屋墙根下,起不来了。赶紧双手抱头,再也不敢说话。粮食儿媳妇小霞吓得一声不吭,腿直打哆嗦,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改革开放后,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中国厨都的不锈钢厨房设备名闻天下的过程中,人们的日子日新月异。随着厨房设备的到处推广,不少人的生意做到了国外。当了爷爷的二哥的厨房设备生意红火起来,门头开到了扬州。粮食儿弟弟的钢材生意也做到了黑龙江。
孩子们各忙各的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次。孝顺的小霞也跟着粮食儿走了,到黑龙江给粮食儿看店。六娘的院子里也越来越冷清了。他们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次,回家也是生意所需。回家来就给六娘买些东西、放下一些钱用。期间,二哥和粮食儿的车由桑塔纳换成了奥迪,再换成了宝马,又换成了路虎。六娘的身体不再夏天怕热,身上的穿戴也由原来的少量的粗布衣服,换成了的确良、人造棉,再换成了大量的杭州丝绸、桑蚕丝、香云纱。每次穿上新衣服都与街道上的老姊妹们说道一番:
“这是老二家的从杭州买来的!”左右的老太太们就伸出手摸一摸,看看样式、做工质地。
“这是小剑他妈给我买的一套丝绸。”老太太们看后,就回家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六娘又穿上什么衣服了,很是好看!今年就兴这个。过不久,一样的衣服也穿在了她们身上。晚年的六娘只穿精仿粗布和杭州丝绸,说穿这个舒服。
二哥家的日子在村里拔了头筹。他与粮食儿弟弟积极参加一些公益事业。做了婆婆的二嫂削减了年轻时的泼辣和霸气。开始孝顺六娘,隔三差五地做了水饺、蒸包、买了点心。她会在大街上人多的时候,用手托着食物,穿街走巷地送到六娘那边去。一路上,碰到的人就问:
“又给老人送吃的啊?”
“嗯,送点儿,这次是韭菜猪肉的水饺。”回答的人脸上笑笑的,仿佛她这趟,送的值了。
“又给六娘送点心啊?买的啥好吃的?”小眯缝眼儿裂着大嘴,笑着点头。看见的人就高声说:“老二家的真孝顺!”二嫂脸上展开了美丽的菊花。
“买的绿豆糕,去去肺火。”人们开始逐渐对二嫂改变了看法。老人们也就低声嘀咕说:
“怪不得老六家的年轻时怕热,原来是肺病管的啊,年轻时就热得穿不住衣服。”
日子忙着过,各家有各家的实际情况。二嫂也到杭州帮忙买不锈钢去了。于是在家的老大有田夫妻两个人开始照顾六娘的生活。开始很好,有粮食儿弟弟的钱,他们动动手,搭点功夫就行。六娘已经八十多岁,肺里有了毛病,看过西医,确诊了肺癌,做了手术。身体越来越弱。问过中医。也不见起色。
大儿子有田得了半身不遂,自己行动不便,自己还照顾不过自己来哪。小个子大嫂王朵整天忙着到远一些的村子里“按仙桌”,装神弄鬼地给人看病挣钱,已经十几年了。每次给人看病后,香案上的贡品——鱼肉,主家儿都是先让她挑好的带走的。她带回家的这些食物,让有田哥吃了十几年,才吃出了半身不遂!王朵一直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差些,六娘亏欠她的,也懒得照顾六娘。知道内情的、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们一看她匆匆外出的背影,就互相嘀咕:
“到处给远方的人家儿看病呢!能看好吗?能看好的话,先看看自己男人的病吧。”九娘说。
“就是啊,知道的人不会找她看的。在家敬父母,胜过千里拜菩萨!”七奶奶张开没有了牙的口,小声嘟囔着。
“听说,前天又把这个儿媳妇的父亲打了!让她儿子跟人家女儿离婚。她看不上这个媳妇,给她儿子看好别人了。”九娘悄悄地说。
“前一个儿媳就是她挑唆着离婚的。嫌人家不生养。”
说是给六娘送饭,王朵每次打开六娘的屋子,将馒头扔到地上,一声也不吭,就像扔给狗一样。还时常黑乎、阴沉着脸。扔下馒头,立刻走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六娘支撑着身体,流着眼泪,捡起地下的馒头,不停地喘着粗气。不敢说给自己的儿女们听,怕儿女们挂心或者闹矛盾。只是偶尔气不过,对老姊妹们倒倒苦水。
儿女们的生意越来越大。挣了钱的老二和粮食儿,每年向大队里捐款,修建全村人的公用设施,像全村的水楼、柏油马路。每年参加全村外出做生意的义捐活动,主动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出钱,盖养老院,教生活基金。过年的时候给全村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百元红包。六娘家的声望也就越来越高,越来越响起来。
晚年的六娘最开心的时候,是十几里地的小美妹妹五天赶一个集,买了鸡鸭或者排骨,炖熟了用饭罐盛着送来。邻村的大妮子姐姐也偷空忙闲地做好吃的,给六娘送来。六娘看到两个姑娘时,蜡黄的脸上绽开了阳光,低低地声音说:
“又来了,这么远,这么忙的。以后别光给我做吃的了,缺不着我的。你大哥大嫂照顾着我哪。”其实六娘心里是很想她们的。
“这地上咋有个馒头啊?”小美说。
“我不小心掉地上的,忘了捡起来。” 六娘说,“人老了,转眼就忘事儿,眼神不好使了,腿脚也不好使了。”说着拄着拐杖就慌慌地捡馒头。
“掉地上的就别吃了,也凉了。”小美拿过馒头说。
六娘最想的是小儿子粮食儿一家人。她时常拿着一张旧照片,指给人家看,念叨粮食儿小时候的事情。没事的时候,六娘就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头上玩,时常看见别人的孩子路过,就说:“小剑也这么高了,上初中了哪。”走来个与粮食儿同龄的人就问:“粮食儿与你一样大来吗?还是比你小来?”人家就赶紧对她解释一下。其实同样的问题她已经问了别人许多遍了。
人们知道六娘是想她的小儿子一家人了。粮食儿生意忙,偶尔回来,还要忙着谈生意,陪着六娘吃饭的时间也很少。风风火火地,出出进进地。六娘也就悄悄地叹声气,不再说话。
晚年的六娘手里有了宽裕的钱,变得十分乐善好施,村里人家的老人生日、孩儿满月的,婚丧嫁娶,她都跑到前面。她的人缘极好了。每逢过年,两个外地做生意的儿子回家来守在眼前,到六娘家里拜年的人特别多。
六娘走的悄然无声,她心里儿女们肯定都围在了她的面前,她的脸上才挂满微笑。出殡的时候也无限风光!全村的人出来相送,加上她的辈分高,哭送的人不少。按当地习俗,三个儿子守灵三天。开着“路虎”回来的粮食儿弟弟,几次哭得岔了气,说:“不该整天忙生意,不回家陪老娘一段时间的啊”。然后顿足捶胸,嚎啕不已!葬礼之后,有人看见粮食儿在六娘的坟前哭了三天。之后,又开始忙生意去了。
六娘走了,带走了她八十多岁的故事和岁月, 她的儿女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深情地努力生活着。……
(《六娘与她的儿女们》首发于《西部作家》总第八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