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花开

      我的家乡宣威西泽，一年四季风景如画。睁眼是绿水青山，闭眼是鸟鸣和花香。

家乡的深山里有一种野梨树，当地人叫棠耳树，开的花叫棠耳花。刚过完年，气温缓缓回暖，山里的棠耳花就要开了。我知道，母亲又要日日早起，踏着夜色进山去，开始她年复一年里新一轮的摘花卖花之旅了。我也要趁着假期，在正月清晨的寒意里，早早告别温暖的被窝，随母亲进山去，替她分担一点点那早已严重超荷的担子。

母亲走路很快，像是被生活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我一路小跑仍无法跟上。天还黑着，母亲感觉我落下的远了，就在路边拾柴等我。看到我走近，母亲就把拾好的柴，搬到路边的灌木丛里，方便回来的时候找到背回家去，又不至于被过路的人看到捡走。我赶上母亲，并不敢停留，仍拼命往前走。不一会，母亲归置好在等我间隙里收获的木柴后，追上了我。她在陪我走了一小段后，终因我慢慢落下的脚步，又上前去了。

待我踏着天边渐露的微光，走到那个开满棠耳花，却被人叫做臭水沟的山谷时，母亲早已摘了许多棠耳花，散放在过年时她偷闲洗好的蛇皮袋上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喘着粗气爬上树去摘棠耳花了。

摘棠耳花是有讲究的。刚打花苞的，太小，且涩；绽开的，水一焯就会散开，又没有嚼头；只有那将开未开的才好，卖相不错，味道也是最佳的。此外，摘好的棠耳花不能堆得太厚太多，太厚太多它们就会发热，变黑。黑了的棠耳花是没人要的。记得有一次，我摘着摘着便忘了把棠耳花散开，所有的棠耳花除了最上面的一层，全焐黑了。一想到这黑不溜秋的棠耳花没人要了，再换不回五角一元的人民币，我的心就像六月的烈日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窖。这样的事再没有发生过第二次。大多数时候，我和母亲在一棵棵棠耳树间爬上爬下，又或把摘来的棠耳花散开散热后又装好，像两只辛勤而又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心里想着快要酿好的蜜糖，累但更快乐着，竟然一次次熬过饥肠辘辘，一直摘到篮子都装不下，才沿着崎岖而漫长的山路回家来。归途中，再捎回母亲来时拾好的柴。

那时，地里干活的父亲和弟弟们也回来了。父亲负责喂猪喂鸡，我和弟弟们做饭，母亲则把棠耳花倒在簸箕里，把叶子或残留的枝干一朵朵择掉。往往是我们吃完饭，做完作业了，她还在择。有时摘来的多，母亲择到暮色四合，又在昏黄的灯光下，把棠耳花焯过水后滤干再用清水漂着，才去吃饭。从头到尾一丝不苟，仿佛明日买花的人都在看着一样。

第二日清晨，母亲便把漂好的糖耳花背到西泽街上去，用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卖掉，换回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换回我和弟弟们的学费和作业本……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卖山茅野菜的艰难，顾客的挑剔，母亲至今从未提起，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母亲微笑的脸。

到春末，另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花依时开了，我们叫它苦刺花。母亲也要在忙好田间地头的农活后，赶去摘来换钱。苦刺花随处可见，不需走很远的山路，但二、三月的家乡风大日烈，不用几日，母亲就被风吹日晒得又黑又瘦，嘴唇起皮，手也被苦刺花浑身的刺扎得疤疤裂裂，并在冷一把热一把的浆浆洗洗后变得粗糙无比……记得有一日语文课讲的是鲁迅先生的《故乡》—

“这来的便是闰土……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我的眼泪便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全然顾不得语文老师和几十位同学惊诧的目光……

春后，家乡的山林间、田野里，各种野花次第开放，能食用药用的，不能吃却开得绚烂多彩的，知名的不知名的……数不胜数。我常常把能换钱的摘回来交给母亲，把那些开得美丽无比的找个瓶子插起来，用清水养着。看它们一日日慢慢绽放在窗前的阳光里，我的心底就会浮上一缕不那么强烈却又确实存在着的让人心安的喜悦。母亲看到我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花出神、微笑，就会在忙碌的间隙笑着对我说：“那么爱花，就要好好读书喔。你看村里的婶娘伯母、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爱花？又有谁有时间摆弄花呀？”母亲不识字，更不知“教育”为何物，这话却成为我人生路上最好的启蒙，十年寒窗最有力的指引。

在那以后，无论身处多么艰难的境地，我都会想起儿时窗前插着的那些花，因为它们，我始终愿意相信这人世间的美好，并努力不辜负那些愿意为我存在的美好；纵是咬紧牙关仍渡不过去的关口，又滋生出偷懒或放弃的念头时，我便会忆起母亲用粗糙的双手，一丝不苟择棠耳花时的神情，便又回到脚踏实地的轨道上来，不异想天开，不急功近利，干干净净像家乡山林一般，用自己的坚韧守到云开见日时。

而今，家乡的花年年依旧，一拨拨开在四季里。母亲却挡不住岁月的脚步，额前早已挂满风霜，再不能上山摘花了。她像一株家乡秋日的野菊花，开在我家的厨房里，为我的一日三餐开出香飘四溢的花朵。开在我家的客厅里，卧室里……开在我大女儿、小女儿的梦乡里……

路有多长，就开多久。

　  母亲一定是这样想的。

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