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哟……”
青河洼里,一阵嘹亮的歌声响过,山溪里戏耍的娃仔停了手中泼着的水,抽着自家种的叶子烟的老者也偏了偏头,向着歌声的地方望去。
“这声音好!敞亮!”吸了叶子烟的马老汉说。他是村里的老人,是前任村支书,是村里人拿来与之比较的楷模。
“好,是好,李柏他嗓子好,种田倒是可惜了!”马润田答了句,抽了口他那支纸烟,吐出一连串的大烟子。
马润田是马老汉的儿子,上过高中,没考上大学,回村里做了个村支书。人家笑他是承了爹的本儿,他不生气,倒给人家自个儿新买的纸烟抽抽,倒弄得人家不好意思了。
“爹,那东西伤肺!”马润田递过一支纸烟。
马老汉以前还会把儿子的烟接过来,换掉自个儿的烟,可这几回他犯了浑,直着脖颈,红着脸,“这没味道,我就抽这叶子,自家种的,还不费个钱。”
马润田把烟收了回来,他管不了他爹,这事儿也发生过好几回,他爹一直爱抽叶子烟。本来嘛,老人那么老了嘛,就是活一天,一天够本的,还不如开开心心地由着他去了。
他像往常一样收回了烟,冒着烟圈的嘴胡子拉碴,他在想着什么。
“李娃仔可惜喽!”说完,马老汉一直定定地盯着他。
“是可惜了。”马润田随口答应了句,眼睛飘向远方,望着那片光溜溜的小山。
“我是说,你不是知道什么星光大道吗?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咳咳咳……”
“爹,你,爹!”马润田拍了拍他的背,又给他倒了一大杯水。他看见他爹费尽力气吐出了一口黑不溜秋的痰。
“被呛到了,呛到了。对了啊,我说那个星光大道,李柏能不能上?”
李柏,又是李柏,马润田心里有些乱。
李柏是他姑姑的儿子,是马老汉的儿子。他姑姑死得早,留下个李柏,过不久,李柏爹也去了。马老汉怜惜他太小,把他抱过来自己养着,对他比对马润田这个亲儿子还好。从那以后,马润田就差不多没了爹。
“你看啊,你这弟啊……”
“他已经成家了。”马润田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他再怎么不是也是你弟,你不能不管他。”马老汉发了怒,红着脸,拍惨了桌子,后头看着儿子没有动,又气呼呼地进了屋。
“咋啦?咋啦?发生啥事儿了?爷俩的,闹啥闹啊?润田啊,别跟你爸置气。”说着,刚从门里头出来的润田娘往儿子手里塞了一鸡蛋。这是好久以前的习惯,润田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爹偏爱李柏,把他养得壮实,却忘了自个儿的儿子。就只有他妈记着,记着自己的儿子也在长身体,怕他吃不饱,这才爱偷偷给他留个鸡蛋。
“爹,我明天去问问,他嗓子好,肯定能上。”润田换了副笑脸,说的话有些轻。
“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咱们是一家人!哈哈哈!”马老汉大挥着蒲扇,笑声把蚊子吓得嗡嗡直叫。
——
五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太阳饱满地发着亮,入眼可及不是茏茏青青,就是红得耀眼。
“这太阳,闪眼睛!”润田咪着眼,偏着头,眼神儿由开着的门那儿从近处望到远处。
“哥你到底想说啥呀?就一直杵在这儿,来这么个一句啊?”
李柏的话把他拉了回来。
“爹想你啦!”
“舅想我?昨天不是才见了面吗?得,你等着,我带点米糕和你一块儿过去。媳妇儿刚在蒸,味道飘着香呢。”说完,李柏起了身,向着厨房那边扭,他要过去。
“我不是说这事儿,你听我说。”润田一只手伸长了向下摇摆,把他招呼了下来。
“爹说你嗓子好,想让你参加星光大道。”润田继续慢慢悠悠地说。
“星光大道,这我能参加吗?我就是个种地的。”李柏鼻子大喷了几口气,挣大了眼睛。
“你嗓子好,不去,可惜了,我给你找了人,你爱去不去。”说完,润田喝了口茶。那茶,味道好,是他买的。
李柏思索了下,看看他哥,又看看门外,过了会儿,觉得有点饿了,对着厨房大喊,“冬梅,把米糕拿些来!”
“米糕还没蒸完,你一天就想着吃啊。”冬梅在厨房大喊。
“那就拿蒸好的过来,哥也在,饿着了。”说完,他皱着眉头,用骨节敲了敲桌子。
米糕很快地被端上了桌,润田打量着冬梅。冬梅是自个儿爹给娶的,身体壮实,长得也不赖,是个很好的媳妇。
“哥,你好好吃哈。”冬梅干净利落,身上尽是米糕的香气,对润田笑了笑。
“冬梅呀,哥说,我能参加星光大道,你信不信?”李柏咽下一块米糕,侧向了冬梅那边,一条腿蹲在椅子上,另一条腿自然垂下,刚好踏在地上,调笑似地点了点冬梅的脑袋。
“要你能上啥星光大道,我把这椅子给吃下。你把脚挪下去,还纠不了你这习惯了。”冬梅瞥了瞥眼,从鼻腔里挤出这一句。
“是真的,不信你问我哥。”李柏这一说,两人的眼光都朝向了润田。
“是的,李柏嗓子好,我给他托了人了,带他去。”润田吃了口米糕,面不改色地说。
“天呐,你这是要出名了,咱家玩出个名人啦!”冬梅的身子开心得抖了抖,开心的双手传来阵阵的饭菜香气。
“哥你就这儿吃饭吧,冬梅,再去炒个肉。”说完,催着冬梅向厨房那边去了。
润田轻轻地点点头,他仔细观察了冬梅,说了句,“你这媳妇儿不错。”
李柏羞涩地挠挠着头,打趣似地笑了笑,“都是舅眼光高,办得好,要不是舅啊,我还在这儿打光棍呢。”
——
今天的太阳收了昨天的云。前几天都是阴雨天,好巧不巧就在今天放了晴。
“这是天公给的福气!”马老汉吧嗒吧嗒抽着那旱烟,挺满意地看了看他的侄儿。
“对的哎!您瞧,这天儿准是知道了咱家李柏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门为他散了这云,可不就是等着让他出了名儿,好光宗耀祖的么!”
“哈哈哈,好,好,好!”冬梅的话,说得马老汉特别的舒坦。他笑得大声,脸上的胡子上下直颤。
“李柏啊,过来,跟舅说会儿话,看把你乐的,笑得牙梆子都出来了。”冬梅嬉笑着拍了拍丈夫的背。他的背宽阔挺直,长得魁梧。
“我这不是高兴嘛,”李柏走了过来,对着他舅,眼里闪着快活,“舅你放心,哥说我唱得好,就一定好。哥说的话,哪有假的,是吧,舅。我唱得好,等后头上了那电视,我给你蒸一箩筐的米糕。”
“你呀,能出名就好喽,我不指望你给我啥。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去,过得好了,我就高兴。”马老汉挥挥蒲扇,扇飞了趴在他腆着的肚子上的一只蚊子。
“这里,蚊子多。”马老汉嘟哝了句。
“你们几个,在干啥呢,冬梅,快给我搭把手。中饭好了,赶快吃了,不耽搁李柏。”马老汉的妻从里屋走来,带过一阵肉香。
“还是舅妈做的香!”说着,李柏三下五除二,麻利地端了饭菜,又拉了桌椅板凳,招呼着舅舅舅妈坐下,还给他们杯子里添了些酒——他们两人都爱呷点小酒。
“不等哥啊?”冬梅说了句。
“等啥呀,快吃,别饿着了啊,等到他哎,菜都凉了。”马老汉吱了一句,率先夹起一块肉,塞进了嘴里。
“呵,真香,老婆子,你这是专门等着他们来,才把这毕生功力给献了出来,是不?”马老汉打趣道,还晃了晃他的脑袋。
他的妻没接他的话,淡淡地答了一句“嗯”。转身,朝着厨房走去。她从厨房的柜子里头拿出一个食盒,她要给她儿子留点。等到出了厨房,手里端了一大盆汤。
“我说你干啥去了呢,原来是去端汤了啊,给拿个小碗,给他俩乘乘。”说完,他转身对着李柏说道,“你可得好好尝尝,你舅妈做的,倍儿香。”
正说着呢,门外响了阵汽车声,滴滴滴滴的,把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外头。
“哎,哥来了,”李柏向外头喊了声,“哥,快来,快来吃饭。”
润田带来个瘦瘦巴巴的年轻人,他介绍了下,这是小刘,开车的,去大城市里的路多颠簸,小刘开车,稳得很。
“嘴上无毛,干事不牢,我说,你是不是不把这事儿,放在心头。”马老汉吹了吹胡子,在胸前抱着手臂。
“舅,你说啥呀,哥找的,准儿放心。”看着那年轻人的笑僵了下,李柏解了围。
“吃饭没,没吃就吃几口,农家饭简单,别嫌弃哈。”说着,李柏让开了两个位置,让他们坐这儿。
吃了饭,休息了会,润田就让小刘带李柏去了。临走前,马老汉中气十足,竖着眼睛,腆着肚子,他告诉李柏:你这小子,一定要给我做成个名人回来。
——
在蒲柳村,夏天过得快,秋天等得急,挤过了夏天,自个儿在天上坐着了。
在吹着冷风,还不是很冷的秋天,润田一个人在山间走着。
这山是荒山,荒得有点厉害,他的眼睛四处望去,好像要把这山看出个洞。他是在想怎么改造着。
“润田!润田!你咋还在这儿,你爸摔啦!”同村的李文心焦焦地往这边赶。
“啊!我爸!我爸!怎么回事儿?”润田急了个慌,揪着李文的衣服,怕是要把他的命给揪下来。
“你快回去吧,你爸从山上摔了,流了好多血,你二叔叫了医生了,你妈让我来叫你,你快回去,家里那么多人等着你呢。”一口气说完,李文大喘了几口气,等他抬头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看见润田像受惊兔子一样跑了老远。他不敢歇息,跟在润田的后面,跑得跟他一般快。
李文是润田的同村人,是马老汉帮扶着长大的,也算是马老汉的半个儿子。
等到润田跑近了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一阵哭声。他着了急,闷头闷脑地跑过去,还在门槛上跌了一跤,摔得个狗啃屎,流了鼻血。
润田他妈听到外面有啥动静,想着或许是儿子回来了,忙出门来看。出门的还有好几个同村人,看着润田的脸,着实狼狈。几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的小孩,被他们的爹娘揍了一顿,被揍了,倒也哭开了,整个小院儿里,尽是些哭声。
“润子,你回来了,快去看看你爸。”润田的妈泣不成声,边抹着泪,边把他推进去,此时的他已经擦干了鼻血,倒是没让母亲太过担心。
床上的马老汉气若游丝,嘴巴微微地一张一合。他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嘴巴微微张开了些,向着他招了招手。
润田过去,握住了老父亲的手,朝着他喊了声“爹”。
马老汉“哎”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句,接着,他又说:“你弟,那个星光大道,上电视了没啊?你可要好好帮扶着他。”
润田答应了声,却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哀,抽了抽鼻子,装作眼睛痒似的,揉了揉眼睛。
马老汉或许是看到了儿子的心,紧了下儿子的手,慢悠悠地说开了,“这些年啊,亏待了你啦!李柏打小没了爹,后又没了娘,去他爷家,得被人欺负啊!”说着,他又紧了下儿子的手。
“你也知道他那个伯,连自己的娃都顾不了,要李柏过去,还怎么活得下去!我把他要了过来。”“要了过来,你就知道的,这村里,爱传闲话的多,我要养不好他,还不使劲儿地戳我的脊梁骨呢。爹知道,爹有些做得不对,看我是你爹的份儿上,就原谅我吧。”
“爹你说啥呢,医生马上就来,给医生一看,半个月后准儿又是活蹦乱跳了。”
“我这身体,我自个儿清楚,别为我费了钱。我活到六十五岁,值了,你爷爷还只活了五十呢。对啦,我这事儿,你别告诉李柏,让他好生比赛。”说着,马老汉的眼睛眯了眯:这太阳没以前刺眼了。
这一眯啊,人就没了,医生来看过,说没救了,一开始就没救了。
润田对他娘说,爹死了时候嘴里还哑着喊李柏呢,被他娘一巴掌拍过去,掩埋在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了。
——
马老汉没啦,丧礼定在了10月3号,请风水先生算过的,那些天,吉利。风水先生还说,10月5日下葬,他能到天上去享福。润田是向来不信这个的,奈何他母亲是对他言听计从,还喝着润田不要多嘴。
风水先生嘴角吧吧吧地冒着白沫,润田恨不得把他胡子扯下来。
10月3日,开席!
开席的那天,来了好多人,有好多润田不认识。他们带上礼金,带个吉祥话儿,还丢了好多泪。
李文来了,他扯着润田的衣领问阎王爷怎么不公,问老天爷善恶不分,扯得润田快断了气儿。
刘四来了,扣了扣长了癞疮的秃头,扣下一溜儿血来,他揉揉鼻子,眼睛下来一圈儿泪,挂在他胡子上,润湿了他的领口和脖颈。他拍了拍润田的肩,说:“你爸,他是个好人,没他啊,我就是路上的一堆骨头。”
胡桃来了,她来帮忙,不要工钱。当初,他娘生了她,要放水里弄死,弄得她哇哇直叫,多亏马老汉听着了,掏出一点钱来买了她。她被马老汉养了十二年,被他父母闹着要寻了去,当时她父母闹得天翻地动,还说他是人贩子,马老汉没法子,只好又让给了她父母。
“马叔就是我爹,要做啥事儿,你给说一声,我绝对给你做好。在我心里啊,你爹就是我亲爹,你呀,就是我亲弟。”
胡桃嫁了人,能作了主了,他爹妈也去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坏事儿做得太多,被天爷给收了。
……
大家似乎觉得说出逝者的名字难受,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不是说着马叔啊,就是说的润田爸。在这个时候,润田才有了一种马老汉是他爸的感觉。
葬礼进行得顺利,厨房的事儿,有冬梅顾着呢。冬梅是个好媳妇儿,是他爹好不容易接给李柏的,有她在,做事儿放一百个心。
出殡的时候,他望着他爸,总感觉他爸在叫着李柏,他的心飘得有些远了……
——
这日子过得快啊,谁也拦不住。秋跑得麻麻利利,送来了多事的冬。
润田往山上走去,人家告诉他爹就是在这山的涯上摔了的。他好了奇,老是爱往那边跑,他也想看看他爹到底见着了什么奇东西。
山上确实是够静,是座荒山。寒嗖嗖的,直叫润田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往涯那儿走去,涯上有好些枯草,挡住了路,得好生走,怪不得他爹会着了道儿。
他到了涯上,往下头忘去,太高的落差让他犯了晕,涯下是一条公路。对,是一条公路,李柏走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他忽然感到一阵凄伤。他记着,他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就是让他护着他弟。
四周安静得过分,润田这一个汉子,竟然在这儿哭了出来,哭声惊吓了不知名的雀儿,惊晃了即将枯死的老叶。泪水打湿了枯草,让它更烂了。
润田边哭着,边往涯下看去。他看见,从远方来了辆小车,是小刘的车。车上传来了足以震惊四野的好嗓子。
“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