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谈
一
风像是个问题青年,打着呼哨,不安分地撩起了一个姑娘的裙摆,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吹走了路边盖杂物的塑料布、扭断了一棵小树的细腰……由于有上天的特许,老天爷恕它无罪,它的恣意妄为,显得是这么的名正言顺。天空像是打翻了墨汁瓶,变成了乌黑色;闪电扮成一节节树根,在密云中闪烁了数十下;霹雷接二连三响彻天空,像是老天爷在咯痰清理嗓子。刹那间,雨在风的陪伴下,扭动着细细的腰身,翩然而下。
姜珊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在雨中蹒跚而行。由于出门时没带雨具,只得任由雨水洗礼。猛生被浇个透心凉,她不仅没有怨恨老天爷不近人情,反而还暗自庆幸洗了个免费且透脱的冷水澡。既省水又省电,还没有丢人现眼的顾忌。
在这大热天里,其实她早想洗个澡了。由于租住在大杂院里,人多眼杂,又没有专门冲凉的旮旯,她自觉身上早就有一股浓烈的酸味儿了,就是没逮着空儿清爽一下。
她是卖小吃的,平时不光得讲究小吃的味道,自身的体味也很重要。她生怕因自身的味道不济,而把吃客熏跑了。
姜珊天生缺了半根胳膊。听奶奶说,为了省钱,她娘没做过产检。要不,这世上可能就没有她的存在了。这在她看来,是既万幸,又不幸。
在姜珊出生前,爹外出打工,为了多挣点钱养家,经常熬夜加班。长期缺觉的他在流水钱上打了个瞌睡,机器好像不忍心再让他夜以继日地操劳了,借机把他卷进了天堂,他可以不用担心闹铃的打扰,美美地睡个长觉了。
在姜珊出生还不到半天时,娘看着襁褓里挥舞着一只小手找奶吃的她,或许预感到了她来日的艰辛,顿觉活路无望,便把她放在奶奶家离家出走了。因为突然从媳妇变成了寡妇,娘遭受的打击太大,几月来昏昏沉沉的没怎么吃饭、困觉,致使她的身子很差劲,能有一口气把孩子鼓出来就很难为她了,哪还有机能下奶养活孩子啊?
姜珊至今都不知道爹娘长啥样,只有偶尔在梦里和他们有过短暂的邂逅。
六月的天似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还不待沐浴在雨幕中的姜珊爽透,水汪汪的墨云便给太阳腾出了地儿。
艳阳下,姜珊不自觉地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到擦肩而过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瞄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落汤鸡般的样子不怎么好看,脸上顿现尴尬之色。
作为一个卖家,特别是卖吃食的,形象很重要,邋遢了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脏,谁还照顾你的买卖?本来再蹬三五分钟就到卖场了,姜珊一咬牙猛打车把来了个急转弯,她要回去捯饬一下自己。
由于拐得太急,三轮车差点侧翻。姜珊不禁打了个寒战。若是翻车了,把车上的东西倾撒到了地上,那可不得了。车上是她起了个五更忙活出来的可以换钱养活奶奶的营生,有豆腐脑、凉皮、火烧什么的。在外人看来,这车东西加上三轮车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对她来说,却是她的事业、江山。
姜珊用她那只唯一的手紧紧地把握着车把,为了不出意外,她刻意俯下身子以便让那只残缺的胳膊挨着车把起到一个辅助作用。
为了不耽误买卖,姜珊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三轮车蹬得飞快。虽然她平生从未吃过奶。当然,“飞快”只是她自认为,和常人比起来,那不是慢,而是相当慢。毕竟她是一个瘦小的且长期营养不良的十八九岁的小闺女,甚至还有残疾。
好在距离不太远。八九分钟后,姜珊呼哧着粗气驶进大杂院。
大杂院里的人大都去城里讨生活了。这里,由于地处城乡结合部,城市的繁华根本就谈不到,但因与城市沾边,一些比纯农村的还房子破败的宅子也不乏租客。因为它便宜,比在城里租住划算。
“珊儿啊,你今日的买卖这么好啊?这就卖完啦?”房东看到姜珊这个点儿回家,不禁惊诧道。不待姜珊回话,她猛然发觉姜珊浑身湿漉漉的异于往常,“你这是咋鼓捣的?咋还和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房东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平时靠低保和房租过活。年轻时也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知道来这里讨生活的乡下人不容易,对房客很和善。
“哪能这个点儿就卖完,俺打记事起,还没烧着这种高香呢。”姜珊生怕院子里还有其他人,看她的笑话,灰溜溜地往自己的屋里跑,“刚才叫老天爷浇的,俺忘带雨披了。”
“你这憨孩子,就不长个脑子,咋不带着遮雨的东西?”老太太有些心疼地嗔道,“也好,叫你的热脑子让雨水淬一下,或许就好使点儿,长长记性。”
“俺出门时天爷爷的脸还好好的呢。”姜珊哆嗦着手开着门锁,打趣道,“嘿嘿,冲个凉也挺好的。”
“傻丫头,咱冒点傻气儿行,可不能真叫天爷爷给浇傻了啊!”老太太微微一笑,不经意地挤出了满脸的皱纹,“雨水是个凉物,女孩子凉着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奶奶你尽管把心眼子放到肚子里,俺苦孩子命硬,浇不坏。”姜珊打开门,把话撂在门外,一头冲进屋里。
“切,但愿吧。”老太太目送着姜珊的背影,禁不住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心里担心姜珊会不会发烧。
“俺这大夏天的还没逮着空儿洗个澡呢,今儿个正好借着上天的水龙头浇浇凉身凉身。”姜珊在屋里翻找着替换衣裳,怕慢待了房东,扭头朝屋外搭腔,“奶奶,俺享受的可是天爷爷的服务啊,节约用水不说,说不定还能冲冲身上的穷气。”
“现在天气变暖了,老天爷也任性了,刮风下雨下雹子全由着自家性子来,以后出门,你别看天爷爷的脸色,也别一根筋地信那天气预报,特别是在这大六月里,要常带着遮雨的东西。”老太太不见姜珊的影子,不禁加大了几个分贝,朝屋内喊话道。
“嗯,俺听你的。”姜珊为了避嫌,顺手将屋门关上了。站在床边扒下湿衣裳来,她使劲搓着身子,经过雨水的浸泡,原本以为不是太埋汰的身子,被搓起了一层灰捻子,像乳白色的小虫子布满全身。她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俺的个老娘哎,这么一鼓捣,俺还不得掉两三斤沉啊。
站在院里的老太太好像吃了闭门羹,顿觉无趣,便不再隔空搭腔了,慢慢地回了自己的屋里。虽然姜珊是无意而为之,但还是在老太太的心窝里绾了个疙瘩。坐在床头咂吧了几下嘴,捋了一下心思后,顾自把心情理顺了:哎呀,人老了,反而越好拿乔了。她还有一车的吃食要卖,要是过了饭点就砸在手里了,那她还不得赔掉了腚啊!俺的指望是收房租,人家她的指望就是卖吃食……气儿越想越顺溜了。
待要穿衣之时,姜珊不经意地瞄到了自己的高地不高,不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可能由于在年少时营养不良,她那应该突出的地方一直没有抢眼的表现,甚至身高也好似庄稼没有拔节一般,在接近一米五的档口稍息、立定了。
平时为了干活利索,姜珊没有留过长发,每每都是剃成假小子的发型。她除了声音像女生,其他的那些哈七闹八一概表现得都很男性。由于性特征不明显,前段日子一个毛头小子曾在公厕前质问她:“你小子咋从女厕所里出来,下作不?”“俺是闺女,不上女茅房还上男茅房啊?!”姜珊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大声辩驳。他听了姜珊说话的声调,大概明白了什么,瞪着眼不自觉地朝姜珊的重点部位瞄了一下,不禁笑道:“对不住,恕我眼拙,敢情今儿个遇到4F飞机场了。”说完拔腿就逃,他怕姜珊说他调戏妇女而走不脱。她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在心里骂道:“你哪里是眼拙啊,分明就是瞎!男女都分不出来。”她生性胆小,怕惹祸,没敢出声。其实她这么怪罪他,也不是很理直气壮。随着年龄的增长,姜珊因此产生的自卑感日趋强烈。
二
姜珊换好衣裳二番将三轮车蹬出大杂院,感觉大街上比以往亮堂多了,空气潮乎乎的也感觉清爽了不少。以前这小村的大街、小胡同上,那叫一个乱啊——当然,比惨不忍睹要好很多。才来时,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到了城市里,感觉街道上还没有自家那偏僻的不能再偏僻、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山村干净有序。
这个小村子,处于城乡结合部,既沾不到城里的繁华,也够不到乡间的清新。可能是光等着拆迁了,近段时间基本没有基础设施建设,街道坑坑洼洼,房子低矮破败,唯一体现出日新月异的地方就是有的人家在平房上加盖上了一层或是二层的屋子,在增加租金收入的同时,遥望着未来翻倍的拆迁补偿款及回迁房。最起码加盖层的墙皮和房顶是新的,体现出了小村的新气象。
可能由于村子太小的缘故,村里没有专职的保洁员,但他们村子的土著和外来客们享受的却是至高无上的老天爷的服务。每逢刮风、下雨,风把满街道的杂草、纸屑、塑料袋等吹到不怎么见人的旮旯里,雨水则把尘土冲走了。村里的人都说天爷爷是他们村的业余保洁员。
小村子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就是狗比人多。每到傍晚,人们忙完食后,想消化食的便将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狗们散出来了,大多狗子们也是拖家带口,一只母狗带着二三四五个小狗来个亲子遛是常见的事儿。还有,但凡遛狗的主儿几乎都不用绳子牵着,用绳子牵着遛的却成了另类。每每人还不曾走出院门,狗们却已经争先恐后地窜出百八十米了。有时候,狗子们因为走婚争夺情人而大打出手,弄得满街上鸡飞狗跳是很常见的。小孩甚至半大小子是不敢单独出来玩的,一个是怕狗,一个是怕拐。毕竟,流动狗子和流动人员太多、太乱。再个,在这村子里,踩狗屎的概率要比其他地方高,但不见得能走狗屎运。
为了赶形势,村子在见人多的大街两边的树上或墙上挂上了多幅印有“整治村庄环境,建设美丽新农村”的标语,廉价的行动,立竿见影,是性价比很高的形象工程。
姜珊蹬着三轮车行驶在光鲜的大街上,心里敞亮了很多。虽然今早被老天爷浇成了落汤鸡,但因此洗了个免费的澡也算破里找成赚到了,要不哪来的这会儿的浑身轻松。
颠簸着蹬出村口,拐上大马路,姜珊才加快了蹬踏的节奏提起速来。路好走了车也多了,打方向的手臂还有点残缺不全,安全起见,她没太敢撒野,因为她在才干这行时就翻过车。翻车的后果,不光赔本,还丢人。这是她最不想再重演的节目。
在郊区医院后门不远的地方,姜珊把三轮车停好,开始铺排她的小饭摊。由于来得晚些了,站的位置不是太好。在这里,谁也没有固定摊位,大都是谁来了谁占。讲究的是先来后到。
这里是新开发的地方,马路、绿化带、人行道等一些基础设施建设还没有彻底完工,城管也懒得管类似于姜珊这些寄生在附近生存链上的流动摊贩们,当然也就不必担心轰赶、罚没等强制措施的发生。要是各种设施都齐整了,再支路边摊就得时刻准备着跟城管打游击了。
姜珊才从老家来城里时,由于不太了解当时当地的生存秩序,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和城管捉迷藏。她曾经在城里被城管城管俘虏过,但运气好,没像别的摊贩似的被处理得卷爹骂娘。被城管逮着时,她正在收拾桌子、碗具什么的,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三四个城管给围上了。城管看到瘦小的姜珊吓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成,手臂还有残疾,也下不去手清理她了。甚至看她可怜,还帮她把家什装到她的三轮车上,催促她快点撒丫子了。一般情况下,得把东西装到城管们的轻卡上拉走,甚至还得扯一张罚款条。
三轮车虽小,但承载着姜珊的赚钱梦。她从三轮车上卸下折叠小饭桌支好,随后取下挂在车帮上的四个马扎放好,她的门面就算摊开了。她的操作间就在三轮车厢的玻璃罩里。火烧是今早从老主户那里批发来的,凉皮和豆腐脑是自己起早做好的,只是在卖时根据客户的口味加上作料调制一下即可。
一切安排停当,但还不到饭点,没有买卖,坐下来静等食客光临。有的嘴贱的摊主戏称此举为守株待兔,虽然话糙了一点,但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儿。由于是在医院附近,需要安静,不能和在别处似的大声招呼拉客,也不能使用扩音喇叭叫卖。否则,即便城管不管他们,为了给病人一个好的医疗环境,医院也会派保安来轰赶他们的。
一时闲来无事,姜珊掏出老人机惴惴不安地摆弄着,她担心被雨水泡坏了。操弄了一会儿,感觉还好,显示屏亮、按键音响,找不出手机浸了雨水的征兆。但她生来穷怕了,生怕这一百来块钱买来的手机坏了影响她和奶奶的联系,毕竟奶奶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需要时时搭理着点。陪着她淋雨的手机有如此良好的表现,她还是不大放心,顺手拨打了一下移动客服电话,听到手机传来的声音和以往的一样,能拨出电话,证明手机没坏,便赶紧挂掉了电话。如此怪异的举动,她可以说是个惯犯。由于她只有一只手,没有另一只手的帮衬,手机从她手里掉落的概率要比常人大得多。打这个电话不用花钱,每有意外而导致手机磕着、摔着的时候,她都用此法来验证手机的好坏。这都是穷逼的,要是手机坏了,修或是换,即使花钱不多,也无异于从她身上割肉。她的小本买卖,除了房租、摊位费、吃喝等一切开销,勉强维持她奶奶吃药的花费。有时候,小吃卖不掉还得赔本。
手机终于没坏,姜珊不禁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旁边摊位的小伙子偶然瞥见姜珊异于常人的举动,便凑过来打趣道:“姜师傅,傻笑啥呢?”他和姜珊算是摊友,隔三岔五会把摊位支在一块。小伙子看似进入社会比较早,显得比较油,经常拿姜珊开涮。姜珊是个职场小白,单纯的要死,怕小伙自是坏蛋,平时便装清高不太搭理他。
“你会说话不,叫谁师傅啊?!”姜珊好像被小伙子的话扎到了,瞪着他,没好气地道,“说俺傻,这俺承认,要是脑子好使早念好书蹲办公室去了,也不会在这马路边舔着太阳讨生活!”
“喊你师傅是对你的尊重,你还不知好歹跟俺急眼。”小伙子一斜身靠到自己的煎饼果子车上,故作很生气的样子,“要死叫你黄毛丫头,你还不得把眼等出来啊?!”
“俺还小,享受不了你的尊重。俺本身就是一个还没脱掉奶腥气的黄毛丫头,你实打实地叫俺这个,就算心里膈应俺也说不得别的。”姜珊沉着脸急道,“可你张口闭口地叫俺‘师傅’,俺怕你把俺喊老了。上点年岁的人,不才配叫人喊师傅的吗?”
“哎哟,咱们相处这么多天,俺咋就没看出来,你这老游击队员的心里还藏着一颗粉嫩嫩的心。”小伙子夸张地咂着嘴道。
“俺本来就粉嫩,只不过是长得老成罢了。”姜珊说着,举着手中的手机朝小伙子晃动着,做出要砸他的架势,“你再胡咧咧,小心肿嘴!”
“哎?你咋还用老人机啊?”小伙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姜珊的手机嚷嚷,“刚刚喊你师傅,你还不欢喜,你这不用的是师傅级的手机吗?”
“俺乐意。有钱难买乐意!”姜珊感觉有点糗,怕小伙子笑话她,赶紧将手机装到兜里。她也知道智能手机好用,也想买,可钱不允许。
“人要是不随大流、不赶形势,干啥都不赶趟。”小伙子用手指敲打着摆放在自家三轮车上的二维码小牌子,“有了智能手机,就能用这个小花脸来收款,简洁方便。”看姜珊扭着头不想搭理他,继而补充道:“关键是不找零,省了很多工夫。再个,干我们这行的,要讲究卫生,虽然钱是个好东西,但经过千人拿万人摸有很多细菌,我们不接触钱,手上就干净很多。甚至,还会把收假钱的风险降低到零。”
“俺又不是用手抓着凉皮往碗里摁,都是用夹子夹,细菌也跑不到碗里去啊!还是把现钱攥在自己手里踏实,要是把一车的吃食连本加利地都扫到这个小花脸里面,俺可不放心。”姜珊生来缺少安全感,冒不得半点风险,历来讲究的是摸着石头过河。
“用扫码收款,还有一个好处,我想你会感兴趣。”小伙子卖关子道。
“你今儿个说的这些个俺都不感兴趣,你还是赶紧打住吧!”姜珊知道小伙子的肚里也没什么好货,他这么多话,无非是想和她套近乎罢了,便转身走到三轮车的另一面,以便和小伙子拉开一点距离。
“用扫码收款能增加收入。”小伙子一本正经地说。
“啥?这东西还能增加收入?!”姜珊对增加收入的事儿一概感兴趣,故而催促道,“你紧麻溜地说。”
“当然。”小伙子看到姜珊来了兴致,故意吊他的胃口,“必须的。”
“?”姜珊呆愣了一霎。她不相信小伙子说得是真的,若不假,她会立马换智能手机用扫码收款。由于好奇心爆棚,生怕小伙子不告诉她这致富秘诀,便走到小伙子的三轮车车跟前,指着二维码问:“该不是这个小花脸能多扣客户的钱吧?那这样,这个东西可就有点贼了。”
“想啥呢?犯法的事儿谁敢啊?”小伙子看着姜珊认真起来,便不认真地嘻哈道,“哈哈,人家科学家在发明这码子的时候,就没给它设计上当贼的素质。”
“那……那你就是胡咧咧。”姜珊看到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没正行,感觉自己被涮了,不觉有些失落,心想失去了一个增加收入的门路,故而愠怒道,“你以后少在俺跟前耍贫,俺没工夫听兔子叫唤。”
“俺没胡咧咧。”小伙子看着姜珊使性子的样子很好笑,拿捏着她的声调道,“俺不是在耍贫,俺是在致富。”
“神经病。”姜珊看到自己被模仿,但没有被超越,又好气又好笑,“你啥时候跑出来的?该回去吃药了。”
“俺的病过期了,不用吃药自然好。”小伙子故作一本正经地道,“姜大夫,俺表现的这么正常,您咋看出俺是曾经的神经病啊?您拥有‘大师兄’的天分吗?”
姜珊一扬手指着旁边的门诊大楼,“你赶紧去那里买些泻立停。你这病没过期,正在发作,应该立马用药。”稍后,她又用手指了指稍远一点的病房楼,嬉笑道:“要不,延误得厉害了,你就得到这个楼开个床铺了。”
“哎哟,平时看着你挺面,没想到的撒起泼来这么辣。”小伙子撇嘴道,“像朝天椒。”
“熊孩子,会说话不,啥叫撒泼啊?!”姜珊弯腰抄起一个马扎,朝小伙子挥舞着,“俺这是,撒……撒……”由于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好似犯了口吃并发症。
“你撒……撒啥啊?”小伙子看到姜珊张口结舌的样子,坏笑道,“是撒……撒娇吗?”
“以后,你少往俺跟前凑合。”姜珊突然变脸道。越自卑的人,自尊心就越强,平常人觉着没什么的话儿,往往就能击碎所谓自尊心强的人玻璃心。小伙子不走心的玩笑话,戳到了姜珊压在内心深处的痛点。她来到这个世上十八年来,从没撒过娇,因为她始终没有可撒娇的对象。虽然有养活她的奶奶是个可撒娇的对象,但她不好意思这么做,她怕羸弱的奶奶不懂得而受到伤害。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对奶奶的来说已经是断梁、房塌般打击了。
“咋了?至于吗?”小伙子看出了姜珊发自内心的不高兴,自觉没趣,“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你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因为你不像好人,所以……”姜珊往残缺的手臂上套上了一截类似义肢的东西,以辅助那只好手干活。
“丫头,俺咋不像好人啦?”小伙子听着姜珊的话不顺耳,不禁两手一摊,“俺是调戏你啦,还是摸索你啦?俺不是啥也没干吗?在你的眼里俺咋就不是好人了呢?”
“俺老家那里说的‘不像好人’,并不是坏人,就是不好不歹的那种,你别考虑多了。要是你自个儿非要给自己戴上一个坏人的帽子,那俺也没法。”姜珊看到小伙子有点急眼,赶忙解释道。
“哎呦喂,虽然俺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但俺比你早入行几年,现在就以一个前辈的身份,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伙子看到姜珊拿着棒槌当了针,也认真起来,“你单纯的有点蠢了,我这个老油条都不好意思戏弄你,刚才的七七八八纯是逗你欢喜,早前没见你笑过,年纪轻轻的不笑咋行?”
“你没见,不一定就是俺没笑过,有事没事地常笑,不是犯傻吗?”姜珊缓过劲来,感觉自己刚才的过激反应有点太那个了,不禁缓和了一下口气,“俺确实是单纯的有点蠢,以后你还是离俺远点,省得俺再说些不着调的话,刺挠了你。”
“哈哈,这话说的!”小伙子看着姜珊趋于正常,突然像茅房里刮旋风——欢了他这块擦腚纸了,捏着自己的脸蛋拽得老长,“你可刺挠不了俺,你看见了吗?你知道俺为啥不长胡子吗?因为俺皮厚,胡子钻不出来。”
“嗯,你的脸皮是够厚的。”姜珊憋得脸通红,最终忍无可忍笑出了声,“嘻嘻……”
小伙子看到姜珊此时是真的欢喜,装是装不出来的。知道自己的演出非常成功,成就感爆棚,禁不住将脸挤出了一朵花,“嘿嘿……德艺双馨。”
“你以后还是离俺远点为好。”姜珊用纸巾蘸了蘸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轻声说。
“何出此言?”小伙子突然操着吕剧唱腔问道。
“和你在一块,俺得多吃干粮。”姜珊有些夸张地吧唧着嘴,“说话多,嘴头子活动量大,消化食就快。”
“等会儿忙起来,你就是想叫俺在你跟前唠,俺都没有闲工夫。”小伙子感觉自己的才艺抖搂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的三轮车旁,准备忙活。
姜珊可能是真的为了节约粮食,没再说话。拿出一摞凉皮放到板子上,想切成条,分装到方便袋里,做好卖前准备。
“当当……”小伙子突然用铁条敲打着三轮车,朝姜珊搭话道,“你看俺这电动的多好啊,既省劲又快,你的也换成这种吧!”
“既费钱又费电,俺可不鼓捣这个。”姜珊瞄了一眼小伙子的三轮车,“蹬三轮省钱不说,还锻炼身体呢!再说,即便俺想鸟枪换炮,俺的钱包也不允许啊!”
“你打的小九九可不健康,就你这小身板,再锻炼,一缩水就成微生物了。”小伙子大打趣道,“再个,让钱包鼓起来,不是省来的,是挣来的。不说别的,车子的速度快了,可以有效地摆脱城管的打击。只要少让他们逮着一回,换电动三轮的钱就有了。”
“俺就没让城管叔叔们罚没过,你说的这个对俺来说有点多余。”姜珊说话的同时,朝小伙子挥了挥她的残臂。
“你可别常拿这个当挡箭牌啊,以前他们逮着你,没罚你,你那是运气好,遇上好人了。假若遇到个一根筋的犟驴,就是不可怜你,非得把你的家当没收了,也是按规则办事,你也说不得旁的。”小伙子煞有介事地说。
“上天没有给俺一个囫囵身子,还不能给俺点活下来的运气啊?”姜珊满不在乎地说。
“不跟你唠你的狗屎运了,就跟你啦多挣的事儿。”小伙子此刻操闲心的欲望很强烈,也不知他哪根筋出现异常,他也知道他呱唧的话,姜珊一概没往心里去,还是一个劲地想说,“关键是,有速度快、省力气的电动三轮车代步,可以去很多地方发财,若觉着这里的买卖不好做,就可以立马换地方。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只能在这地儿守株待兔。”
“现阶段俺的手艺、本钱和身体都不允许俺想三想四的,等日后积累的到了一定的程度,有了挣大钱的野心,俺才能大胆作一下。”姜珊不知咋的,突然从心底鼓出一股憋不住的笑意,“嘻嘻……现今俺就是要在这地儿,将‘守株待兔’的执念发扬光大。”
三
姜珊的小手小脚,不仅体现在身体上,而且还体现在思想上。虽然她也知道要想挣钱多一点就得在精力和本钱上投入多一点,但她觉着她目前的资历、见识、余钱等都不允许她大张旗鼓地干。她的家庭现状脆弱得没有给姜珊作一下的机会,稍有闪失,就可能支离破碎。姜珊不敢有一丝的冒进,安稳,是她的第一追求。
星期天,医院附近显得很冷清。进出医院的人稀稀拉拉,买卖当然也是稀稀拉拉的。
有经验的摊贩大都转战家属院门口了。人们大都歇礼拜,生活区的买卖会变得火爆些。当然,那个小伙子也不再和姜珊为邻,去某个家属院门口发财去了。
姜珊讲究的是轻车熟路,还是在这医院附近安扎营。她对别的地方也不熟,恐怕在无意间与当地的长摊争了买卖,而给她掐亏吃。再个,她的脚踏三轮车也不允许她任性——想上什么地方去就上啥地方去。它的短板,缩小了她的活动半径。她也就少了多个创收点。
姜珊知道礼拜天的买卖难做,特意少做了一些凉皮、豆腐脑什么的,反正做多了也卖不掉。她家里没有保鲜的冷柜,她不想老是给旁边的垃圾桶增加负担。天不热的时候,有卖剩的吃食,她大都带回大杂院分给那些下苦力的民工吃,他们不但不嫌弃还激动地不知道说啥好,一个劲地谢谢个没完。可这大热的天里不行,食物变质得快,要是让他们吃出个好歹来,再让她赔医药费,那是她今辈子也不想看到的。所以,卖剩的,以扔为主,当然也会给偶尔路过的乞丐填肚子,且是在她确准吃食不转味的情况下相送。在她这摊位前,给乞丐是即时的,与卖出去的也只是晚了不多的时间,质量也没啥区别。要是送给大杂院的民工,是在傍晚他们下班的时候,这时间差就给了食物变质的机会。她不想好事变坏事,把助人为乐演变成助人为病。
由于还没上买卖,姜珊看着过路的各色人发呆。闲暇时,她除了偶尔想想远在老家的奶奶在干啥,经常用发呆来打发时间。别人能用手机玩游戏来打发时间,而她那落伍的老头机没有那功能供她消遣。热天除了出汗外,还让人出血。蚊子哼着小调,时不时就会在她身上吻一下,且每每下口太重,吻出包来。被痒得难受急了的她,拒不接受蚊子的示爱,眼疾手快,,时不时就会有蚊子被她判死刑——她的掌下经常会有穿着花衣服的蚊子血糊糊地陈尸在她的身上。有时候看着被她打成肉酱的蚊子,不但没有同情之心,甚至还会咬牙切齿地问候一番它的祖宗,“奶奶的,你喝着俺的血好喝,俺就让你不得好死!”这番操作是姜珊的保留节目,近来在她这摊位前经常上演,甚至像热播剧,一天上演十几场、数十场是常有的事。还有,在闲时,瞌睡虫也经常来逗引她入梦。
“妹妹,俺要点东西吃。”忽然从姜珊的身后传来一男人的声音。
“啊?!”思绪早已飞回老家的姜珊被吓了一跳,忽而转回身,惊异地瞅着眼前的男人。他拄着双拐,一根腿上打着石膏,满脸胡子拉碴。
男子用手指着姜珊三轮车上的各色吃食,“这、这、这,各多少钱啊?”
“火烧一块,豆腐脑两块,凉皮两块五。”姜珊指着各样的东西回道。他是她今日第一个顾客,按说姜珊应该欢喜才是,特别是在这买卖难做的礼拜天,但姜珊对这位财神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厌烦。看着被他过于浓密的胡子遮住的嘴,她不禁想,你坏的是腿,咋不用那没毛病的手捯饬一下这张鸡窝样的脸呢?
“哦, 还真不贵。”男子沉吟着,“那就一样来一个。”
“好嘞。”客户腿脚不方便,姜珊很暖心地往他跟前挪了挪马扎,“你坐下稍等一会儿。”
“俺坐下了,站起来就费劲了。”男子苦笑了一下,“还是站着吧。”
姜珊在套袋的碗里盛上豆腐脑,往碗里加了半勺熬制好的汤汁,抬头问:“你吃辣椒吗?”
“俺怕这这玩意儿影响药力,还是不要了吧。”
“芫荽要不?”
“要,可以多撂点。”
“香油要不?”
“要。”
“那好。”说毕,姜珊瞬间就把弄豆腐脑的流程走完,放在小桌上。
凉皮是提前切好的,调料和豆腐脑的差不多,就是多了一种黄瓜丝,这个没啥忌讳,无需多问,直接放上就是。其他的,啥加啥不加无需再问。
成天倒腾这几样东西,驾轻就熟,很快,男子要的东西都摆到了小桌上。
男子掏出手机,在姜珊的摊子上寻找了半天,随后问:“你收钱的二维码呢?咋就找不见?”
“哦呵,俺没准备那玩意儿,”姜珊略显尴尬,“俺只收现钱。”经过上次小伙子说了扫码收款的事儿,她也有些心动,但现在实力不允许,不免有些难堪。
男子颇感意外,“俺没带现钱,咋弄?”
“咹?这……”这是姜珊怎么也没想到的。要是他早说没带现钱,她可能就不给他做了,可已经弄好了,不卖掉就白瞎了。
“要不,俺不要了行吧?”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突然看到姜珊的表情挺复杂,转瞬又说,“已经做好了,不卖了就舍本了,你要是放心的话,俺要了,日后给你送钱来,行不?”
姜珊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看着也不像是老百姓说的那种孬种,便有些无奈地说:“你拿走吧。你要是不给俺钱,反正俺跑了这五块五毛钱的买卖,也穷不到哪里去。”她话虽这么说,但她心眼子疼得直打颤。她这是小本买卖,由于才干还没上道,好时候一天也就挣个三十五十的,甚至还有卖不掉赔本的时候。她出来闯荡的本钱,是他奶奶从她爹的人命钱里拿的。她想挣出来后,立马给奶奶拿回去,好给奶奶养老。
“那,那俺就要了啊?”男子怕姜珊不放心,拿东西之前,挑起下巴指了指附近的病房楼,“俺住二层骨科病房208室。”
“没事,你快点坐下吃吧。”姜珊顺手将一把小勺放到豆腐脑碗里,“要是耽误的时间长了,这脑子渗出水来就不嫩了。”
“病房里有空调,俺想回去吃,这里太热。”男子不自觉地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你把方便袋㨄起来,递给俺吧,俺提走。”
递给他,她的饭钱就有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姜珊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让自己的心多一点安稳,想尽可能地套他一点实底,便问:“你咋自己出来买饭,没有陪床伺候的吗?”
“俺老婆在家里正在执掌着建房子脱不开身,孩子当兵去了,没其他人可招呼,俺只能一个人在这住院了。”男子虽然有病在身,但说起他的家庭来,他那张被络腮胡子覆盖了大多半的脸上充满了幸福之情,“俺可不是没人管、没人搭理的孤苦伶仃啊,俺的小腿只是有点骨裂,也不是啥大毛病,自个儿能照顾了自己,别人来了也是多余。再说,老婆孩子也都有要紧的事儿,俺不想牵扯他们。”
“哦,是这样啊。”姜珊慢慢地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也不再为这几块钱心疼了胆疼的了,将三个方便袋凑成一块递到男子的手上,“你拿好。”
男子接过方便袋,住着双拐走了几步,袋子摇晃得厉害,有些不安分的汤汁跳了出来。
姜珊立马走过去,“你把袋子给俺吧,俺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能耽误你做买卖。”男子推辞道。
“这个点儿,还不怎么上人呢。再说,今是礼拜天,买饭的也少。”姜珊抬手拿过了方便袋,“离得这么近,分分钟的事儿。”随后,姜珊招呼了一下旁边卖胡辣汤的摊主,给照看一下她的摊子,就跟着男子走了。
“俺以前也是做小吃营生的,礼拜天的买卖是有点不好做。”男子附和道。
“哦,现在还干吗?”姜珊颇感意外。
“早不干了。”男子没想到姜珊能撇下摊子来送他,显得有些激动,话头有点多,“这营生小本小利,赚不了大钱,糊口、攒点小钱行,要想指望这个发家是不可能的事儿。再说,俺有个小子,要攒钱给他买房子、娶媳妇,那是得花大钱的,所以就改行了。”
送到病房门口,姜珊担心自己的买卖,转身就往回跑,“你慢慢回屋吃吧,俺得赶紧回去照顾买卖了。”虽然做好事讲究做到底,但也得讲究干啥说啥。
“谢谢哈!”男子朝着姜珊的背影道。他怕姜珊收不到他的谢意,声音有点大。
“这是病房,不能大声喧哗!”一个护士突然从值班室探出头来,呵斥道。
男子自知理亏,没有多话,乖乖地溜进了病房。
礼拜天好像给某些单位按了暂停键,各色人明显见少,特别是这座刚建成还没怎么得到患者及家属认可的郊区医院。
四
几天过去了,男子也没来支饭钱。心心念念的姜珊曾一度怀疑男子的人品是不是有问题。为了安慰自己的小心脏,她还违心地在心底为男子开脱:为了省三五块的小钱,他不至于这么烂自己的名声,看他的眉眼也不像个爱占便宜的主儿,或许他病情加重更不方便走动了呢。
姜珊忙着给客户打豆腐脑,这大热天里,稍一动弹,身上就像开泉眼一样大汗淋漓。为防止汗滴跑到碗里了,她忙不迭地抹了一把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不注意多加了这份作料,尽管不易被客户发现,也有眼不见为净之说,但过不了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关。体味不能提味,却会恶心到客户甚至是她自己。良知使然,她要倍加小心。
“妹妹,给你饭钱。”男子突然在姜珊的身后说。他手里拿着六块钱,递向姜珊。他的话音,较几天前明显有了温度,像邻家大哥说的话。
“你花着吧,俺不着急用。”姜珊颇感意外,本以为这几块钱打水漂了,不指望这钱能回得来了。她可能是因家庭残缺且太穷的缘故,在为人上,他一贯宁愿多出力,也不愿意钱受损。每有丢块儿八毛的钱,她能难受一个星期,甚至是更长时间。钱,在她眼里,就是命。不怪她平时小气。
“快点拿着。晚了几天给你,俺不是不想快点给你送来,关键是一直没有淘换着现钱。哎呀,急的的俺啊。今天专门到医院正大门跟保安大哥兑换的。”男子不但没像姜珊臆想的那样病情加重,反而甩掉了一根拐杖。不知是病情见好的缘故,还是对姜珊曾经的小小的善意怀有感激之情,显得由内而外地高兴,一直笑眯眯的。
“不就是几块钱吗?俺都不急,你急啥啊?”眼见钱即将到手,姜珊说话也大方了。
“呵呵,俺着急,是怕你担心。”男子半开玩笑地说。
好眼力见。姜珊不由得暗自慨叹。细一想,脸上忽而生出了一丝尴尬之色。难道他看出俺的不安啦?稍后禁不住辩解道:“不就是一顿饭吗?这点小钱,俺有啥好担心的。”
“大钱都是由小钱积攒起来的。俗话说‘蚂蚱腿也是肉’,做买卖千万别不在乎小钱。”男子说着,大幅度晃悠了一下手中的票子,以引起她的注意,“快接着。”
姜珊接过钱,随即拉开随身的小挎包,翻找出五角硬币递给男子,“给你。”
“不要了。”男子摆手道。
“接着。虽然俺见钱眼开,但不该俺要的钱俺是坚决不要的。”姜珊执意道。
“哎呀,你还真笑人。”男子将姜珊的手挡了回去,“算这几天的利息吧。”
“俺不是放高利贷的。”姜珊使劲将钱塞到男子的手里,“你快点走吧,别在这里耽误俺做买卖。”
“那,就算你送俺的跑腿钱。”男子将硬币扔到小饭桌上,“这回名正言顺了。”
“俺生来贫贱,腿脚不值钱,哪能收跑腿钱。”姜珊因为念书少,平时也说不出高大上的话语,今番突然灵光一闪,来了一句,“就算俺为人民服务了。”说着的同时,她二番将硬币塞到男子的手里。
实在没法,男子将硬币拍到小饭桌上,“俺给你提五毛钱的意见行吧?”
“啥?你还对俺有意见?!”姜珊平时对客户的诉求一概很在乎。才干这行时,由于手艺不精、经验不足,她没把食客的意见放在心上,甚至还满不在乎,结果食客要掀她的摊子,还要向工商部门投诉她,胆战心惊之余,她悟出了一个道理:不在乎客户的意见,就是和钱过不去。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得在乎客户的诉求。
“不光有,而且还大呢!”男子一本正经地说。
姜珊生怕这五毛钱惹出五十块钱的是非来,很麻利地将钱拿在手里,战战兢兢地说:“你提意见,是帮着俺改进,俺不是得给你钱啊?”早前,她曾遭人举报被工商所的临时工罚了五十块。本来人家想撕一百块的单子来着,她一个劲地哭穷、抹泪,人家看她可怜,少罚了一半。那是她第一次遭遇处罚,虽然钱不多,但在她的心里落下了病根,一听到客户对她有意见,她就成了惊弓之鸟。
“呵呵,这不就了结了。”男子这会儿也不嫌坐下站起来费劲了,没得到姜珊的邀请,便顾自坐到了小饭桌旁,“你给俺盛点浇头尝尝。”
“你不要吃得吗?”姜珊还有点蒙,不知男子的“大意见”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要吃得,只要浇头。”男子看到姜珊的表情有点难以捉摸,打趣道,“你若是觉着光浇头没法收钱的话,可以盛一碗豆腐脑上来。”转瞬又觉着不妥,继而解释道:“俗话说干啥伤啥,俺早前也是干这营生的,吃腻了,所以只要有别的选择,尽量不会吃这玩意儿。”
“俺没有你想得这么小气,俺的意思是你光喝浇头不齁得慌吗?”姜珊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
“俺只是品一下,齁不着。”男子道。
“哦,”姜珊应承着打了小半碗汤汁端到男子的跟前,“你慢用。”
“俺不是用,是品。”男子朝姜珊摆了下手,“你盛这么多不白瞎了吗?赶紧倒回一些。”
姜珊端起碗倒回一些,二番递给男子。
男子端起碗抿了一口,吧唧了几下嘴,沉吟道:“你这浇头……”
“味道还行吧?”姜珊很认真地问道。她一直觉着自己做的吃食虽说不是很好,但还是可以的。
“你可站稳了啊!”男子知道越是单纯的人越认死理,为避免闹出不愉快,先给她打预防针,“俺可是个毒舌哈。”
“俺的腿脚又没毛病,哪能站不稳呢!”姜珊不禁一笑,“要站稳的该是你吧?”
“呵呵,”男子为照顾姜珊的面子,刻意打着哈哈,但心里是认真的,“说实话,你的浇头除了齁咸以外,其他的一概没有什么味道。你做的这东西,对不起‘浇头’这俩字,撑破天也就是个咸菜水儿。浇头是啥?是你卖的这吃食的灵魂,即便你讲究的是量大、实惠,可没有浇头来提味,客户也不买账。味道好了才会有回头客,要不就会是一锤子买卖。呵呵,就你这手艺,捎带着卖水可能会有不错的收入,你用浇头齁人家一个跟头,必然要用水来解渴啦!”
“不会吧?”姜珊禁不住端起碗来喝了一小口汤汁,吧唧着嘴,“也不大咸啊!味道……味道也蛮好啊!”
姜珊的品评是男子没想到的,这么高盐的东西居然被她说成美味,看她也不像睁着大眼说瞎话的样子,转念一想,随即问道:“你老家发展的咋样啊?生活水平咋样啊?”
“不咋样。”一想起三面环山的老家,姜珊就有点自卑,“都是打地里刨食,能有啥发展头。”
“哦,这就对了。”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沉吟道,“你说你的浇头不咸且味道蛮好,与俺的真实感受来了个大翻个,不是你说谎,而是你的生活水平过低所致。”
“这是哪跟哪啊?”姜珊不知所云,有点愣怔。
“平时生活水平不高的人,对待饭食,一般不太讲究味道,只管填饱肚子,而且大都还有好吃咸的生活习惯。”男子怕姜珊听不出他的意思,特意讲究了一下理论联系实际,“俺那里早前也是这样,只不过现在生活水平高了,饮食习惯也改了不少,比如咸盐就用得少了。”
“嗯,俺那里吃菜讲究的就是要有盐滋味。”姜珊很认同男子的说法,“不管吃啥菜,都要炒得咸一点,可以说是咸味当道。夏天干活出汗多,每个人身上都会冒层白碱。”
“这个俺也经着过。”男子附和道,随即话锋一转,“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嘴也刁了,你不能拿着你以前的饮食习惯来对待顾客。呵呵,要不,谁还冒着得高血压的风险来吃你的饭啊。真的,过咸除了能直接让人口渴外,还会导致血压、血脂啥的不正常。常这样,你的买卖能好得了吗?俺吃了你的饭,就齁得不轻,再没有来买你饭的打算了。虽然量很大、超实惠。”
“这个,你不说,俺也知道,俺那里得高血压的人很多,”姜珊突然生出一丝伤感,“哎呀,俺那里常坐在街口晒太阳的,几乎都是因为高血压而得半身不遂的人。”
“既然知道你讲究的咸味当道对人体有害,那还不快点改。”男子看到姜珊基本信服了他的话,得意而不忘形地说,“现在的人们,吃饭不光是为了饱腹,还讲究养生及享受食物带给他们的快感!快感从哪里获得啊?当然是味道。”
“早前有人曾经说过俺的东西味道不行,俺觉着他是有意挑刺、找茬,俺就没往心里去。”姜珊喃喃道,“俺现在就是想改,可也不知道咋个改法啊!只有先把盐减下来,再摸索着调制其他的味儿。”
“俺看你很实在,是个好人,俺想帮你一把。”男子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姜珊,“俺以前也是干这个的,才干时也是和你一样不知道怎么调味,买卖不好,就花钱从一个老行家手里买了一个配方,买卖才逐步有了好转。俺特意誊了这个方子,给你。”
“你花钱买的,俺可咋好意思白拿啊?”姜珊喜出望外,但不好意思伸手接。
“拿着。俺现在不干了,将来也不打谱干这行了,窝在手里也就废了,还不如为个人呢。”男子看着姜珊不伸手,诚心诚意地将方子压到碗下,“你也别不好意思,俺要是还打谱干这行的话,也不会给你。”
“俺咋谢你呢?”姜珊激动得有点找不到北,“既然你也是买的,要不俺给你点钱吧?”说着就拉开挎包要往外掏钱。
“你可别提钱,提钱就让这方子掉价了。”男子被姜珊弄得有些不得劲,一个劲地说叨,“谢啥,就当是你赊俺饭的回报吧。你若真是觉着欠情,要不就等你调制出浇头来,送俺一顿饭吧。”
“好嘞好嘞。”姜珊觉着,平生头一次有好运眷顾她,喜不自胜。
男子怕姜珊多花冤枉钱,便从碗下抽出方子,着重强调,“像丁香、八角、香叶等这些个料子,其实大都是中药,稍大一点农贸市场里卖调味品的基本上都有,尽可能从农贸市场买,因为市场上便宜。假若有一两味买不到,就再从药店里买,这样比较划算些。再个,每种料子的剂量一定要按方子上比数来,不能随意加减。”
姜珊一听是中药,顿觉头大,“要是用你的方子配料,得花不少钱吧?俺本来的利润就很薄,若是额外再加上这些开支,俺不就白忙活啦?”
“关键要掌握好量,中药是值钱,但并不代表熬出汤汁来就贵。俺算计过,均摊到每碗的调味料成本,比你那以盐当家的汤汁也贵不了多少,甚至比你的那个便宜也说不定。说句话不好听,你现在调制的汤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盐不是花钱买的一样,加得太猛。”男子感觉该说的都说了,她就是一根木头也该听懂了,起身要走。
“这方子真像你说的,增味不增本钱啊?”姜珊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
“俺敢保证,增加不了成本。”男子看着姜珊还是有点那个,随即悄声说,“你若还担心没得赚,你可以稍减一下主料的量,多加点浇头将味道提上去。说实话,你做的小吃还是农家饭的做法,以量大取胜,而忽略了味道。要知道,你卖的是小吃,而不是忆苦思甜饭。现在时兴光盘行动,分量要适中,而不要多得让人吃起来发愁。”
“嗯。”姜珊终于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男子朝姜珊摇摆了一下手,转身就走。
“大、大哥,”姜珊头一次这样称呼她村子之外的人,乍一张口还觉着有些不习惯,“你白送俺配方,给你钱又不要,俺也没啥好回礼的东西,要不俺管你一顿饭吃吧?”说完,她便操起家什要做。
男子禁不住玩笑道:“呵呵,你还是别了,俺可不想被你齁成痨病。”
几天后,姜珊按着男子给的方子熬出了汤汁。她想让男子尝一尝她做的味道是不是地道,特意早去了会儿,精心做好豆腐脑、凉皮各一份,又拿上一个火烧,乐滋滋地来到骨科病房,敲开208室,没有发现男子。
“老师,那个腿有毛病、长着很多胡子的男的呢?”姜珊朝病房里的人问。
“他昨天出院了。”
“啊?!”姜珊颇感意外。
五
姜珊得益于男子的调味配方,买卖大有起色,随着钱包增肥、心情见好等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她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十八九年来始终保持着的菜青色,在不知不觉中被白里透红置换了。
在饭食上,人们大都是味觉动物。吃食只要味道好了,销量当然也就好。
姜珊每天都比以前多做一些凉皮、豆腐脑啥的,由于买卖好,收摊比以前还要早。
今儿个还没过晌午头儿,姜珊的小吃便卖了个底朝天。稍歇以后,她拿起笤帚开始打扫摊子。
临摊的小伙子,原来拿姜珊还不当回事,今番却羡慕的不得了了,“近来你走狗屎运了还是咋的,买卖这么好。”
“哈哈,俺又没踩狗屎,哪来的狗屎运啊?”买卖好了,姜珊的话也多了,“重点是俺做的吃食质量好了。”她没有说换浇头配方的事儿。虽然她不知道有商业机密一说,但她觉着她的做法要保密。
“闺女,你要是有剩的汤汤水水,给俺吃点行吧?”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听口音,像是她老家那一带的人。姜珊抬头看到,一个老太太颤颤悠悠地朝她走来。
“奶奶,实在对不住,俺刚刚卖净了。”姜珊说着顺手拿一马扎放到老人的跟前,“你坐下歇会儿,别热着。”
“哎,实话跟你说,俺饥困得都有点发晕。”老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有煎饼果子,你买他的吧。”姜珊指着小伙子对老人道。看到老人饥渴难耐的样子,她立马对小伙子催促道,“赶紧给老奶奶做个。”
“俺,没钱,买不了。”老人说着,禁不住用袖口抹起泪来,“俺来看病的钱招贼偷了,病也没看了,也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没钱俺可不做啊!”小伙子把手中的家什放下,指着老人对姜珊说,“这样的骗子,俺见识得多了。”
“小伙子,你咋说俺是骗子?你年纪轻轻的,说话要有口德。”老人性格刚烈,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脚就走。
姜珊看着老人苍白的头发、沟沟壑壑的脸、佝偻的腰身,好像看到了奶奶的影子,不觉生出一丝伤感,“奶奶,你饿得都站不稳了,还往哪儿走啊?”她急忙拽住老人的胳膊,按回到马扎上。随后将自己的水杯拧开盖,递到老人的嘴边,“来,你先喝口水凉快凉快。这大热的天,别着急上火的,小心晕倒。”
老人眼瞅着水杯,吧嗒着嘴,就是不肯喝。
姜珊忽而明白了什么,不禁笑道:“你老嫌俺脏,怕传染是吧?”
“俺哪能嫌你,俺是怕给你弄脏了杯子,你以后没法喝了。”老人不好意思地说。
“哎呀,你老想得也忒多了。”姜珊暗自佩服老人的心细。她的水杯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太空杯,也不知是真是假,塑料的,容量大,还便宜。她每天都装得满满的,没有一天能喝完。今番终于体现出了它肚量大的价值,剩余的水可以滋润另外有需要的人。
也不知老人真的是嫌她的杯子脏还是怕弄脏了她的杯子,姜珊选择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水倒到碗里递给她,“你慢着点喝,别呛着。”
老人接过碗,慢慢地喝起来。她手臂好像担不得水碗的重量,打着晃,不时有水跌落到地上。
姜珊走到小伙子跟前,悄声说:“快点做个煎饼果子,俺给你钱。”
“真的假的?”小伙子满腹狐疑地看着姜珊,半开玩笑地说,“一贯拿钱当命的人,今儿个咋就拿钱不当回事啦?”
姜珊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拍到小伙子的眼前,“你赶紧的!”
“你还真想给老太太买吃的啊?这种骗吃骗喝的人俺可是见多了。”小伙子将钱塞回姜珊的手里,“你挣分钱也不容易,也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换来的,你还是省省吧!”
“你卖还是不卖?老奶奶饿极了,”姜珊做出了一个要走的样子,“你要是不卖的话,俺可去买别人的了。”
“好吧,俺今儿个就成全你做一回活雷锋。不过,俺还是想提醒你一下,老人的钱可能没被偷,她就是想省一顿饭钱。”
“你这不是在成全俺,俺这是在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还不快点!”姜珊半开玩笑地催促道。
小伙子也不是狠人,看到老人是真的饿了,立马做了起来。
很快,煎饼果子做好了。
姜珊接过煎饼果子,疾步来到老人的跟前,双手递到她的手上,“奶奶,你吃。”她经着过挨饿的滋味,现在她不管老人的钱是不是真的被人偷了,她只想让老人立马解饿。
小伙子突然拿着一杯插好吸管的豆浆过来递给老人,“你老吃着,也随着冲冲,别噎着。”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小伙子,看着小伙子的发型和穿戴就像她认知里的地痞流氓一个样,不敢接豆浆。
姜珊接过豆浆,转手递给老人,“没事,你尽管放心喝。”
老人这才接过豆浆,慢慢地吸了两口。
姜珊忍不住笑道:“奶奶,你别看这人打扮的不三不四的,其实他骨子里还是挺正经的。刚才他说的话,你可能听见了。因为他在早前被人骗过,只是发发牢骚,其实并不是在说你,你也往心里拾。”
“哈哈,你说的俺太好了!”小伙子打趣道,“其实俺就是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只不过被你这正经人传染了,偶尔也会正经一回。”
“嘻嘻,就算是间歇性正经,也比常不正经强啊。”姜珊忍不住嬉笑道,“说明你还有救。”
“俺没有舅!”小伙子禁不住皮了一下。他怕姜珊听不出他的梗,显得无趣,随即笑道:“哈哈,俺姥娘没有生出儿来。”小伙子看到又上买卖了,立马回到自己的摊位。
“嘻嘻……”姜珊白了小伙子一眼,“没正经!”
老人很快吃完了,抹着嘴头子说:“闺女,谢谢你了,要不俺就饿煞了。”
“奶奶,你别这么客套。”姜珊平时少言寡语,也不知道怎么宽慰老人,便实在人往实在里说,“既然你的钱丢了,也看不了病了,也别在这里转悠了,你还是尽早回家吧。”
“哎呀……”老人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忍不住抽泣起来,“俺倒是想回家,可……可是没有车票钱啊。虽说离家百八十里地也不算太远,可俺要是走着回,俺还带着病,不死在半路上啦?”
“哦……”姜珊打了个愣怔。她是从穷苦日里趟过来的,平生太在乎钱了,条件反射般捂住了腰间的小挎包。
“俺那娘哎,俺谨慎了一辈子了,这回咋就没防住贼呢!”老人说到痛处,禁不住大哭起来,“俺早就觉着身子发沉,本想抗两天就好了,可就是不见好,实在熬不住了,就卖了一囤棒子粒、半囤麦子,凑合了一千多块钱,来看病,这不钱让小贼偷了,病也没捞着看。啊……俺那老天爷哎,你就可怜怜俺,早点让俺死了吧,也省得俺遭这份罪了。”
“奶奶,你别这样……”姜珊生来泪点低,见不得别人哭,这会儿也成泪人了。
老人突然起身跪倒在姜珊面前,“谢谢闺女赏饭,有你这顿饭撑着,俺一霎半霎死不了啦。俺不耽误你做买卖了,看看要着饭能不能走回家,俺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才行。”
“奶奶,你给俺行这么大礼,是折俺的寿啊,快起来。”姜珊慌忙拉老人起来,随后拉开挎包,将里面的钱全部掏出来,就往老人的手里塞,“奶奶,今日俺的买卖连本带利就见了这些,你拿去看病吧!”
老人没想到一个身有残疾的弱女子会倾囊相助,不相信是真的,呆愣了片刻,随后赶忙推脱,“使不得,使不得!你出门在外,挣分钱也不容易,再说你还有一只手不方便,更需要钱。”
这时,小伙子突然来到近前,伸手将姜珊拽到一边,悄声说:“喂喂,冷静冷静!你让老太太的表演冲昏头脑啦?她的话你千万千万别当真,指望这种骗术发财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你又不是个日进斗金的慈善家,是个一天也就挣仨核桃俩枣的小商贩。你管了她一顿饭,尽了一个半拉子老乡的情谊,也够意思了。”
“俺看着奶奶可怜,俺就想帮她老人家一把。”姜珊着急上火地道。
老人佝偻着身子,蹒跚而去。
姜珊使劲挣脱小伙子的拉扯,朝老人撵去,“奶奶,你等等。”
老人转身朝姜珊摇摆了几下手,“你的好俺已经记心里啦,不再牵扯你啦。”随即加紧了脚步,怕姜珊撵上她。
姜珊撵上老人,二番将钱掏出来给她:“奶奶,你拿着去看病,等你的病好了,再来还俺还不成吗?”
老人凝视着姜珊攥着的那一大把钱,不禁泪如泉涌,“孩子,你把钱收起来吧,你的好心俺心领了。俺镇上的大夫说俺的病不是小病,一点半点的钱治不了。”
“年龄大,也不一定得大病啊。”姜珊宽慰着老人。看着自己满把攥的票子,红色的大票子很少,撑手的是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的小钱,虽张数不少,其实加起来总共也超不过一巴掌大票。用这些钱来治头疼脑热还凑合,要是用来医大病,就好比庄稼地里撒芝麻盐,芝麻点儿的作用也起不到。
“冷静!”小伙子怕姜珊被骗,拉着长腔朝她大声咋呼,“冷静!”
姜珊没有理会小伙子的提醒,抽出仅有的两张红票递给老人,“奶奶,俺出门在外也不长时间,挣的钱不多,也确实拿不出能医大病的钱,要不你拿着这钱去坐车回家吧。”
“那……”老人迟疑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说,“哎……要不,你给俺五十吧。”
“够吗?”姜珊问。
“够,车票四十多点。”老人回道。
“那就给你一百吧。”姜珊说着将一张红票塞进老人的手里,“有点余钱,路上也好买点水喝。”
老人激动万分,朝姜珊深鞠一躬,“谢谢你啦!你放心,你这钱俺不白要,一个礼拜之内,俺再来看病,到时还你。”
六
时间过得很快,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一直没有见到老人来还姜珊的钱。
小伙子对自己的火眼金睛佩服有加,取笑姜珊是认骗型人格,她这不是助人为乐,是助纣为虐——激发了那老人行骗的积极性,以致其他人受骗。
姜珊心里有些不好受,觉着自己丢钱又丢人。
一个月以后,姜珊的摊位前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也不要吃的,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的残臂看。
“你没见过残疾人啊?”姜珊偶然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没好气地说。
“啊,你别误会,俺是来找人的。”中年男人慌忙解释道,“俺是替别人来找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女孩子的。”
“?”姜珊看着眼前这个亦工亦农打扮的中年男人,有些疑惑。
“俺村有个五保户老人,一个月前来这里看病,钱丢了,遇到了一个好心人,管了她一顿饭不说,还给了她回家的路费。”中年男人怕自己说不清楚,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姜珊的眼前,“就是这个老人,她要找的人是你吧?”
“老太太!”姜珊颇感意外,“是她老人家。”
“看来,她要找的人就是你啊!”确准了要找的人,中年男子如释重负,“我是俺村的村委主任,老太太上次回家后就一病不起了,她不想失信于人,便在临终前委托我来兑现她的承诺。”
“老奶奶,走啦?”姜珊突然红了眼圈。
“是的,她走了。”村主任从包里拿出了几样东西,依次递到姜珊的手上,“这一百块钱是还你的,这钥匙是她的宅院和房门的,还有这房本和遗嘱,都是给你的。老太太身边没有任何亲属,临走前特意找我们村委协商并立下这份遗嘱,把她的四间屋子送给你。虽然是土坯垒的且有些老旧,但我们那里现在正创建乡间旅游小镇,增值空间很大的。”
姜珊怎么也想不到,老人会有这举动,“老奶奶咋会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