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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鳕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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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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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 乎

     喷乎是我弟,我姨家的孩子。因为我家对他家照顾比较多,对我们家的人就比较亲。

喷乎特别爱说话,和他在一起,不怕冷场,不阻止他的话,他能给你喷上一整天。因为太爱说话,没边没沿,村里人都叫他喷乎,或者大喷乎。

喷乎已经三十四岁了,还没有成家,这在农村怎么说都是大龄青年了。

很多人都说喷乎傻。但你说他傻吧,他对家人特别亲,特别对他哥哥的两个孩子,尤其亲。说他精吧,他做事又向来不靠谱。记得有一年过年,他带着侄子、侄女来我家串亲戚,一家人坐一起吃菜喝酒。他端着酒走到我爱人面前:“姐夫,不容易这次碰上了。咱俩得喝一杯。”说完,仰起脖子咕咚把整杯酒倒嘴里了。我心里说,酒量不错啊。刚想说好,他歪歪扭扭走了十来步,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倒头睡了。怎么喊也喊不醒。

我妈直叹气,自己家喝酒还这样的没谱。

喷乎这一觉睡得时间可真不短,从中午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多。其间我姨不放心来看过他,但叫不醒。后来醒来后我们把他送回去了。就隔壁村,也不远。

喷乎学历不高,初中没毕业。辍学的原因一是他不想上学,另一方面是他初一时出了一场事故。喷乎做事没谱,这是他小时候就显现出来的特质。

初一那一年,喷乎“学”会了开拖拉机。姨夫没特意教他,他看看就会开了,并且关键是他敢开着走。趁姨夫不注意,他就坐上了驾驶座,姨夫在后面喊着,但他停不下来。拖拉机直接顺着陡坡下去了,翻车了,并且着了火,喷乎被压在车底下。等大家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那时候我也上初中,我妈去看了喷乎,回来就掉泪了,说:“身上没一块好肉。”我听着也很难过。

因为这场病,喷乎身体差了很多,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所幸脸没烧坏。出院后,喷乎就成了跛子,右脚不灵便,一拐一拐的。

我姨很不待见喷乎,但也谈不上不好,估计就是内心里觉得喷乎长大后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姨和姨夫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喷乎的哥哥身上。

喷乎哥哥宾绝对是个人精。说话、办事,让很多大人都止不住的夸赞。别看他只比喷乎大三岁,但那说话的条理、逻辑,考虑问题的周全,直接把喷乎甩出了十万八千里。我们也很奇怪,同样一对夫妻生出来的孩子,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因为两人的区别,逐渐家里就有了分工,凡是大家族之间的走动、礼节上的来往,都由哥哥来做,喷乎的职责是什么呢,就是“少惹事”。

宾虽然很聪明,但对学习不热心,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农村孩子结婚早,不上学就考虑结婚呗。没几年,就开始给宾介绍对象了。这次介绍的对象是我高中的同学霞。姨夫蹬着自行车来问我那姑娘怎么样。

姨夫很开心的样子,头发还像往常那样蓬松,但分明又有一种新生活即将到来的欣喜与憧憬,连带着头发也活力四射。“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姨夫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与他大四方的脸配一块,挺有意思的。但最关键是我没见姨夫这么开心过。

姨夫对文化是很看重的,年轻时在村里教书。所以对高中毕业生都高看一眼。

霞是没问题的,虽然上学时一个班,但交集不多,但也属于本分善良的姑娘。姨夫对这门亲事是十分上心的。他蹬着他的自行车去霞所在的村打听情况。他村里人都说他阴阳,阴阳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啥意思呢。就是比较怪异,与常人很不相同。

考察工作结束后,婚期就提上日程了。宾在二十岁时结了婚。

别看喷乎特别不靠谱的样子,对嫂子还是很敬重的。每次来我家,一口一个嫂子如何如何。看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我们都替他们高兴。

但谁料事情就起了变化呢。结婚第四年,宾出事了。在一个路口拐角处,一个外地大货车撞上了他的摩托车,还没到医院,宾就去世了。

姨和姨夫的寄托转眼间没了。姨哭得特别伤心,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姨夫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两颗。天来横祸,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吧。

喷乎也傻眼了,以前总觉得有哥哥在前头给他顶着,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但转眼他成了家里唯一的依靠,他能顶上来吗?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恐慌。

事已至此,生活还得继续啊。特别是宾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即将出生。

上天就是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能左右呢,谁能预料呢。

那个肇事的司机赔了姨家三万块钱。虽然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但我也觉得太少了。想想,一条命啊,并且还有两个那么年幼的孩子。

我那时在上大学,听到姨家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想起宾去我家时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斯文,很干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或许是太伤心的缘故吧,姨和姨夫包了几十亩地,离开了村子。吃住都在地里,把两个孩子也带到了地里。

宾的妻子去城里打工了,逢年过节才回来。据说因为赔偿款,和姨夫闹得很不愉快。

姨夫主张他们两口拿着钱,宾的妻子主张自己拿着。宾的妻子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爱俏,他们结婚后,整天买东买西,姨夫很不满意。

姨夫上学时是高材生,要不是当时姨年龄大了催婚,姨夫很有可能考上大学了。这一点我也深深为姨夫可惜。姨夫有些理想主义,要不然在宾结婚时,会那么的高兴。但结婚没多久,他就开始抱怨儿媳妇不会过日子,太懒。总之是合不来。

这次霞去城里打工了,姨和姨夫搬到了地里,算是眼不见心为净吧。

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喷乎很为难,他想调和家里的矛盾,他一会儿劝父母,一会儿劝嫂子,但两边的怒火难消,他夹在中间很不好办,最终他选择支持父母,当然暗地里给嫂子说了很多好话。这个家总算维持下来了,嫂子留下了,没回娘家。当时霞的娘家极力劝说她回娘家去,毕竟霞还年轻,23岁,应该找个人嫁了。姨和姨夫其实是不反对霞再嫁的,但霞就是没嫁,这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都说喷乎不靠谱,但平心而论,喷乎在家庭变故面前做了他应该做的一切。宾出事后,喷乎说了一句让一家人都很感动的话。她对痛哭流涕的姨说:“妈,你别伤心了。哥的孩子我来养!”虽然我们知道,喷乎能力有限,但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的确不容易啊。姨看着喷乎,又温暖又心酸。

虽然喷乎说养侄子侄女,但他拿什么养。

腿脚的不便让他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他先后去饭店当过服务员,去服装店卖过衣服,还去厂里看管过器材。每次领工资,喷乎都会第一时间给侄子侄女买好多好吃的,还不时给姨和姨夫买衣服。喷乎孝顺,疼侄子侄女在村里是人人皆知的。

为了增加收入,也好有个立身之本,喷乎去学驾照了,虽腿脚不像正常人,但不影响他开车。喷乎先后开过小车开过大车,但因为喷乎嘴不把门,不经意间总爱说些大实话,其间换过多个老板。但不管怎样,姨家的生活在逐渐走上正轨。

时间能毁掉一切,也能抚平一切。十几年过去了,姨和姨夫逐渐从阴霾中走出来,脸上逐渐有了笑容。宾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上了初中,成绩还算不错。霞一直未嫁,在省城打工,逢年过节回来,回来时总会给孩子买一大堆东西,来弥补不在孩子身边的亏欠。

喷乎也该结婚了,这几年喷乎相了很多对象,要么是人家相不中他,要么是他相不中人家,但大多是对方相不中他。

村里人给姨说,不行,找个山里的媳妇吧。姨不愿意,因为这边家里特别穷的人家才会娶山里的媳妇,姨还保留着可怜的自尊,不愿委屈喷乎。

其实喷乎是不在意的,他曾说过找哪里人他都无所谓,但前提是必须经过他妈同意。

2016年,有人来给喷乎介绍对象了。是几十里外的一个媳妇,离婚了,没有孩子。

据说没离婚前在夫家天天挨打。她前夫脾气十分暴躁,又沾惹了赌博的恶习,没事就出去赌。赌赢了,就老婆长老婆短地叫;赌输了,回家就打人。

媳妇一直隐忍着,回娘家也一再替老公遮掩。直到有一次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娘家实在看不惯了,接她回去,之后离婚了。

姨听到中间人说的话,叹息了一声。问道:她想找啥样的?中间人:玲子说了,啥也不图,只要对她好,不挨打就行。

姨说:这个你放心,在我家绝对不会挨打。

中间人满心欢喜地走了。

见面当天,喷乎有些忐忑。虽然姨给中间人说过,喷乎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身上有伤疤。但伤疤的程度没和中间人说清楚,给玲子说了,会不会吓坏人家呢。有人劝我姨和喷乎不要对对方说实话,先过了门再说,到时生米做成了熟饭,她还能再离婚。但喷乎不愿意,说无论如何,不能骗人家。

见面那天,喷乎用笑容掩饰内心的恐慌。玲子见到喷乎,笑了笑,随即低下了头。

喷乎看着玲子,感觉特别踏实。玲子不是特别好看的女人,中等身材,扎了一个马尾,脸色有些发黄,两腮有因长期干农活太阳直射而生的晒斑,穿着十分朴素,是三四年前时兴的衣服。玲子不爱说话,也不算好看,但身上有种庄稼人特有的本分,一看就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喷乎怯懦地说:“中间人给你说了没有,我小时候……身上……”

“没事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人,只要人好就行。”

喷乎怔在那里,眼里有些湿润。

没过多久,喷乎和玲子结婚了。姨拿出部分积蓄给他们办的婚礼。

据说新婚之夜,夫妻二人哭了。

我想那应该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疼惜与怜爱吧。喷乎表面上咋咋呼呼,什么都不在乎。但他身心的病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所遇到的白眼冷落,岂是我们这健全人能体会的。不说其他人,就连本家的一些人,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听哥说,喷乎曾去大表哥家串亲戚。

大表哥是整个大家族中混得最好的一个,身居要职。大表嫂家特别有钱,老爸是所在市垄断行业的老大,很有头脸。

大表哥大表嫂很少回来。结婚后就回来过一次。大家想算是回礼吧,应该去走动一下。

大表嫂对喷乎很不感冒。喷乎不怕生,去哪都愿和别人聊,对不认识的事物也爱问东问西。大表嫂有些不满意,对喷乎爱答不理,很多东西不愿让他碰。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爱说话的喷乎被晾在一边,偶尔尴尬地笑笑。这些喷乎是不会对我说的,是从我哥那听来的。

喷乎逢人就笑,但谁知道他心里的伤。玲子呢,在前夫家天天挨打,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生活。

我有时候就想,老天就是这样温情,他会让匹配的人冥冥之中走在一起,互相取暖。

喷乎不要山里的媳妇,是在等玲子。玲子只有经历了前夫的折磨才会选择喷乎。当看到喷乎身上的伤疤,玲子应该会懂,他们就是命定的姻缘。

2019年春节,喷乎带着媳妇、两个儿女、侄子侄女来我家串亲戚。看着那一帮孩子,我突然很温暖。

人世间所有的伤痛、苦累都会在孩子们的哇哇啼哭声和欢笑声中被熨平。孩子们是天使,他们浑然无觉,却为人间带来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喷乎被孩子们围着,不知因为什么,被孩子们逗乐了,开怀地笑着。

曾经听姨说过,喷乎自从结婚后,身体好了很多,生病少了,以前三天两头地发烧。现在一切都正常了。

是啊,一切都正常了。身体正常、生活正常。我们很多人熟视无睹的正常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体验,需要经历多少年才能得到。

看着一大家人其乐融融欢聚一堂的画面,我内心升腾起一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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