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林
一切都源于村里来了几个南阳砖瓦匠。
贾六婶与贾六叔刚结婚那阵,贾六婶像三月桃花,惹人喜爱。贾六叔五大三粗如一头健壮地公牛犊,小俩口胶粘蜜一样,从没半点疙疙瘩瘩。贾六婶将家整治得一片阳光明媚,她一时成了村中男人眼热的角儿。贾六叔也倍感亚洲雄风。
不久,贾六叔当上了生产队长,贾六婶眼里只有贾六叔一个人,时而瞅瞅贾六叔,眼里便流淌着水样的光亮。她觉得她的眼睛没看歪,男人确实有出息不一般。
贾六婶除每每有一张灿烂的笑脸外,常常在心头牵挂着贾六叔。譬如贾六叔外出开会,外出参观,几日未归,贾六婶往村口撵了不知多少回,她心里有只猫抓啮 ,坐不稳站不住,在村道上来回地“推磨”,神情真个儿恍惚。
这时候就有村里男人数说自家的媳妇:“看人家队长媳妇多疼老汉,你外猪肚子脸给谁吊哩!”“想找人家媳妇,看把你美死了,你没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啥球东西么!!”媳妇回回扔过去这句话,令男人们搔首尴尬自愧不如队长贾六叔。心里却想:美事咋就让他占光了!
贾六婶偶尔亦听到村中男人女人们的嘲讽,她还是她,一个心里装着贾六叔的贾六婶,时而她半嗔半怒地对村里小媳妇们说,嘴闲着就尽着谝,小心舌头被牙咬得淌血水水。小媳妇闻言个个脸上泛红,自知舌短,再不敢瞎说了。时而贾六婶感到村人并没什么恶意,亦从没去和他们计较个什么。
贾六婶与贾六叔闹翻脸,村人不曾料到。但也有人放出话来说再好的夫妻也有闹翻之日。说这话的是黑子。因为黑子一心想沾贾六婶的便宜,结果连点边边也没碰上,心中甚是不谄和。常常一看见贾六婶血压就往高里窜,口中自言自语道:“多嫽的女人呀!”
贾六婶明白贾六叔整日价村前村后跑是为队上忙,队长嘛!你不忙还让那个社员忙去么?天长日久,贾六婶就沉不住气了。
“不顾家,你还是人吗?”贾六婶骂骂咧咧,斜眉噔眼。
“我真忙,没办法。”贾六叔说。
“滚!你死了也别回家!”
贾六叔只有抽烟的份儿。
有一年冬天,贾六叔带着全队百十号人去西庄参加大队农田基建大会战,一走三个月竟没回家亲热一下贾六婶吻一口三岁的儿子,硬是撑到腊月二十六水保下马时才回得家。
贾六叔披着雪花哼着秦腔兴致蛮高地踏进了家门。贾六婶拉着脸没抬头没搭言,只顾做自个儿针线活,像根本不曾有人进屋似的。贾六叔方明白过来,可很快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啪!”“啪”两巴掌算是贾六婶对他最好的问候和迎接。
贾六婶滴滴嗒嗒淌了一河滩泪水,贾六叔立在地上似醒非醒,耷拉着脑壳儿,一遍又一遍听着六婶的奚落,贾六叔认了贾六婶,没说一个不字。贾六叔是个瓷锤。
打这以后,贾六婶时时就赏贾六叔两个清水耳刮子,动不动就嚷着离婚什么的,竟三六九往娘家跑,贾六叔只有唉声叹气,别无他法,贾六叔真是个瓷锤。
贾六婶从娘家回村没几天,贾六叔便向老支书辞职,言说无颜在社员面前说三道四指手划脚,辞了作社员好。贾六婶闻言却说男人这一招是做给她看的,就又和贾六叔闹,村人坐看云起,避而远之,都说贾六叔是个倒霉蛋,咋摊上这么个麻豆豆媳妇!村人说这话时,不免要怀念一番前几年的贾六婶。人心会变的!都这么说。
二三月间,春耕大忙。队上要派人去百里之遥的十八岭修路,贾六叔自告奋勇去了。这回贾六婶仍旧阴着脸,却没和贾六叔闹。眼睛里似乎藏着难以名状的泪珠。但贾六叔走时,贾六婶却连门缝也没出。
贾六婶跟队上大车往地里送粪时,村里来了几个南阳匠人,说是能打窑洞能解板能做砖能烧瓦。新任队长一乐,说:“给咱做砖瓦吧!盖八间饲养室九间保管室。”河南匠人满口应承:“中,中,中!”就在村西头搭摊子做砖瓦了。贾六婶在粪场给大车装满粪,没听见棒子赶车时的吆喝声,却瞅见不远处南阳匠人正在忙前忙后。她跟车进地下粪时,竟望着村口发呆,惹得黑子和二婶生闷气。贾六婶自个儿也弄不清楚,今个儿是谁在勾她的魂,真是见鬼了!贾六婶心里说。贾六婶没料到这天晚上她却梦见一个人:贾六叔。
村人一闲下来就去看南阳匠人做砖瓦,村西头就非常热闹。贾六婶耐不住屋内寂寞也去了几趟瓦场,每每回家总是一番感慨,南阳人真是猴精猴精!白天与人干活时,常常口出狂言说贾六叔让狼叼走了。村人听罢直摇头,没言语。只往贾六婶脸上瞅,也有人骂道:“你疯啦!”回到家里,贾六婶也对儿子这般说,儿子一脸的愣怔。
贾六婶虽没疯,却是个糊涂蛋。说贾六婶是个坏女人倒有些言过其实,但明白人做糊涂事世上常有,何况贾六婶呢?!贾六婶开始从不搭理南阳匠人,竟连门也不让进,就像不尿黑子一样。慢慢地她发现她是多心了。因为南阳匠人来村里一月多,晚上串东家,进西家,说得热热乎乎,谝得津津有味,与村人混得像熟透的桃子,又甜又粘,倒也相安无事。唯有她贾六婶拒客人于自家门外,确有点不近人情吧?!因为恪守妇道的古训她十六岁时在灶火旮旯里就认真听娘一番又一番讲说过,至今仍刻在骨子里记在心窝里,想着想着,贾六婶心一下子就亮堂堂宽。
南阳匠人光顾了几次贾六婶家,贾六婶热情待客,其实只不过是几把核桃而已,客人甚是感激。一大堆甜甜的话令贾六婶多日难以忘却,心中常常生出不安。南阳匠人真猴精!猴精!贾六婶夜里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惊得儿子打了个尿颤。不过,贾六婶夜里做了个梦,怪怪地,使她感到莫明其妙。什么梦?喜梦恶梦财梦,云云,贾六婶不愿说,村里人谁也不知道。
贾六婶太忙。忙得她一人恨不得掰开当两人用。因为家中里里外外就靠她一人硬撑着,撑得都快要死去了。说实话,她一直在心里盼着贾六叔回家,却又害怕贾六叔忽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简直像疯了似的,竟弄不懂她是谁,她该怎么做。于是,贾六婶哭了个昏天黑地。
贾六婶的哭声唤来了一个人,南阳匠人中的一个俊小伙子。
“俺心软,最怕人流眼泪。”
“别管我,干活去。”贾六婶直抹眼泪。
“俺要管。”南阳俊小伙子扬着脖子,坐在了贾六婶面前。
“干活去。”
贾六婶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像贾六叔的眼睛在认真的读着她那一张泪涔涔的脸,贾六婶的泪就软软掉下来了。后来贾六婶没擦眼泪,泪水就流干了。南阳俊小伙没有言语就出了门。可贾六婶感到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太丢人了。
贾六婶往锅里下核桃饺子。南阳俊小伙来串门。贾六婶盛一碗,俊小伙边吃边读贾六婶,贾六婶只觉得耳根一阵阵热。
贾六婶杀了一只不打鸣的小公鸡,炖得肉烂味香,香满了一条庄。南阳俊小伙刚进门,盛一碟,贾六婶和他同吃肉同解馋同说笑。这一夜,小伙子压根儿没出贾六婶的门。贾六婶又做了一回正儿八经的女人。村人嘀嘀咕咕,贾六婶是个坏女人。
麦子泛黄时,南阳匠人离开了村子。听队长说贾六叔要回来了,但却没个人影儿。据说贾六婶和儿子在南阳匠人走后的当天夜里便杳无音信,无影无踪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村里一趟。
贾六叔人是回家了。但没几天就病歪歪的躺倒在炕上,水米不进,不省人事。一月后,他瞪着两眼恨心地踏上了黄泉路。
村西头添了一座坟,村里多了不少关于贾六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