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了(小说)
杨春林
天要下雨了。她说。
他每每回想起她说的话,心里像钻了毛毛虫。
天要下雨了。她说。
(一)
他是个代课老师。在这条土街上,人们亦不知他吃了几年粉笔末儿。穷教书的呗。亦有人说他是个没本事的“蠢货”,挣不来钱,日子过得清水般里外光。噢。噢。是这样!是这样!他无力与人辩论,人要务实,他常常这样想这样说。混着当几年教师,幸好从没敢碰一碰“误人子弟”的戒律,捧几张奖状回得家中,倒也乐了一阵子。钱对他显得无奈而苍白,视无缘而绝情,月月领的钱儿太少,但他却一概没往心里搁。更没口吐狂言半句,摇钱树救救可怜虫啊!口袋里打饥荒已是家常便饭了,可他身强力壮甚感苍天宠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没舍得扔下这份羊屎蛋蛋外面光的活计,另谋生路。他渴望能有一位女子与他结为伉俪,白头偕老。但二十八个春秋的苦苦遥望,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这辈子真的完蛋了吗?唉,完蛋了,彻底完蛋了。夜里,他常常一个人躺在炕上翻烙饼似的胡思乱想着难以入睡。
天要下雨了。她说。
昨夜,他在梦中见到了她。他听她仍在说这句话,后来就醒了过来,醒过来的他,一个晚上彻底失眠了。
天放亮后,他却睡得死了一般。不过还是节省了一顿饭食。
(二)
今天是星期日。
土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寥寥无几。
他懒洋洋地挪动着双腿茫然地倘佯在这条黄土小街上。他蓦然看见有怜悯的目光向他投来,便拧身避开,但心里却早已生出一丝丝苦涩的滋味来。不过,他感到世上还是好人多。
他伫立在土街北口,看见了镇上的学校,许久才回过神。三星这阵子看电视吧,他心里轻轻地说道。他和三星是同事,也是好朋友。他知道三星从不放过星期天的美好时光,抛弃一切去亲热电视节目,竟对他说看电视是一种精神大快餐不吃不睡也要把电视看。不信,你看看就明白了。三星每次对他说这话时,他总是微微一笑。他无心观赏三星所谓的精神大快餐,只有孑然一人在冷冷清清的土街上独自溜达时,才感到身体在慢慢地放松。他说这也是一种快乐的释放。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乐哉美哉的内涵。
他感激三星。三星自告奋勇为他当“红娘”,是在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里。后来三星哭丧着脸对他说把人丢在页岭了。因为三星说的女孩,嫌弃他不是个公办教师。尽管三星对哪女孩上了几次人生观教育课,终没戏。他太感谢三星了。三星面红脖子粗地吼道:“感谢个屁!”他却不气不恼,微笑着扔给三星一支猴烟,算是给三星的一点报酬,也让他消消心中的闷气。
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感觉亲热得有点过火。拧身细瞧:金书,老同学。听说金书这些年腰壮了,财大气粗,花钱如撕纸片,一趟生意下来赚的票子,等于他吃三年粉笔末领的薪水。同窗学友都十分羡慕金书神通广大的能耐,他亦有同感。当然,同学还是同学。 他接过金书扔来的带把烟,点着,吸了长长一口,吐了一串串烟圈儿,连声说好烟好烟。金书瞅着他那穷酸样笑出了声。尔后他俩拣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听金书同学侃大山。他洗耳恭听,时而点着头,时而微微一笑,却一句话也没说。金书揶愈道,书把你教的咋像瓜咧一样。
土街的尽头飘来一朵花,桃花似得艳,粉嘟嘟的亮。一个女人的身影。他瞥了一眼那妖艳的女人,不由自主的聋拉下了脑袋。
金书愈侃愈猛……
(三)
他想起了一个秋天的故事。
他和她是中学时的同学。那时候的中学生男生和女生是有严格的界限,就是说男生和女生之间互不敢侵犯各自的领地,更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和她在同一年级同一个教室同一个小组上学,但却从没做过同桌。他自进入中学与她在一个班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一种好感,而这种好感使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发现她很美,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像一颗未熟透的杏儿。后来他一直这样想,他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而是在心里常常念叨着。一回,学校组织学生去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帮助农民秋收,他和她被老师派到村子里为师生抬开水。从村里到地头大约有二里路,她相跟着他抬了两回水,一路无话。但他还是看见她很美,美得让他说不出话来,好像这种美才是吓人的,这种美才让你膛目结舌。中学毕业后,他和她就各奔东西了。
也是一个秋叶红满山的时节,他贸然向她投去了一信,求爱呗!
三星说别着急耐心等待,她会回信的。
他等了不知多少天,她仍没回音,他失望而懊悔。我咋能给她写信哩?这几日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找三星。又害单相思吧?三星吐着烟圈,笑呵呵地说。
“明天她会来见你的。”三星说。
“你真会掐会算。”他懒洋洋地说。
“若不灵验,明天我请客。”三星有点不高兴了。
他看了一眼三星,无话可说。就转身踱出三星宿舍,一个人来到外面望着太阳一阵阵发愣怔,夜里他又失眠了,一双眼睛硬是亮晃晃到天亮。
翌日下午,他果然在土街上见到了她,他才弄明白,今天是小镇的集市日。
他和她来到了街背后的一个僻静处。他发现她比以前更美了,美得如熟透的苹果,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诱人心动。眼睛扑啦一下,他的魂儿好似被她勾去了一半。他有点头晕,有点心慌意乱,他感到心在咚咚地跳,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个相机能拍摄下她的倩影该多好呀!
其实她的目光已告诉了他事情原委的一切,他却显得很平静。
“我给你添了烦恼。”他说。
“不!不!……当然,我会让你失望的。”
“人各有志……”他仰着脖子,好像对天诉说。
“噢”她低着头,犹如对地而言。“教书真好!”
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他想她是真的在安慰他呢?还是有意的一番揶揄。他一时竟说不准。
“我打算再参加议一次县上的招干考试,那怕考不上丢人哩!”她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
“噢,我分了你的心?”他觉得有点愧疚和不安。
“倒也没啥事。”她抬起头,笑了。
“那就好,但愿你心想事成!”他说。
“谢谢!”她说。
一团乌云遮住了刚刚还一片灿烂的太阳。
天公要阵雨了。
他仰头看着天空。她说天要下雨了。他望着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
起风了。他和她都感到身子瑟瑟发抖,凉意愈来愈浓。半响,却没有人开口说话,那怕有一个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后来,他对她说我送送你,她笑着说不用不用。天要下雨了。她又说。这回他接着她的话茬也说天要下雨了。
那天晚上,他盼着天下雨。可天公不遂人意,竟没落一滴雨。
这一下,他彻底失望了。
(四)
土街上。
行人寥寥无几,街道两边的店铺已关门歇息。他拖着沉甸甸地脚步,独自一个人在街上徜徉。他觉得这是一种太无聊太乏味的释放,这种释放简直煎熬的人快要悄悄地死去。
金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面前,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张口扔下一串酸溜溜地浑话,转身走进了“人美人”理发店,找红嘴唇女老板去了。他仍伫立土街许久,像根木桩似的,有行人投来怪异的眼神。
有甜甜地声音唤他。
“哦。”他循声望去,只见她急急地向他奔来。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来干什么?莫非出了啥事?
“你的架子好大呀!”她半嗔半怒的样子。
他真是一头雾水。
“我分到北水乡妇联。特向你告辞。”她的眉毛向上扬了扬,一脸自豪地说。“你送送我吧。”
“这……我……”他不知怎么对她说,嘴上竟结结巴巴没词了。
她笑了,笑得心花怒放,招来了行人驻足观望,怪异的目光唰唰投在他和她的身上。仿佛他和她是外星人。
“好啦好啦,怎么敢劳驾大先生,还是自己想办法才保险!谁让咱……”她说着说着却嘠然而止打住了话。
她急匆匆地走了。他却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打后,他再也没做过梦也没失眠过。
梦并非现实。他对三星说。三星一副学者的派头,故作深奥地点点头,说天无绝人之路。
他说三星喝的墨水太多,恐怕肚子都要胀破了。
(五)
清早,三星告诉他夜里做了个梦,解梦得知朋友要成家了。朋友,谁?三星让他猜。他猜了半天也找不到谜底。
下午放学后,三星来到他的宿舍,说把房子收拾一下,近日有人要登你的门。他瞅着三星一张笑脸,百思不得其解。卫生总是要搞的。年轻人嘛。
几日后的一天中午。
他随下课铃声走出了教室。
他惊讶地发现她倚在他宿舍门上,好像等他已经好长时间了,他跑着迎她而去。身后传来孩子们一阵阵的嬉笑声。
房子里干干净净。办公桌上摆放整齐,床铺整洁雅观。
他给她削好一颗苹果,她接住又放在果盘里。他说吃吧,自家院子树上结的。她说甭急。
她接着说:“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原谅我。”
“好男不和女斗。”他宽宏大度,男子汉嘛!
“上回有人说过你的坏话。”她说。
“噢。你遇上了长舌头。”他说。
“若你没有其它想法,国庆节咱就举行婚礼。”
“哦!?”他感到突然极了。
他再没说什么,只感到心头一阵欣喜,但又难以置信:这是在做梦吧?
“你不知道,金书也想娶我。不过,他却犯事了……”她脸一红,羞涩地说。
“哦!”“噢!”“啊!”他几乎吼了起来。
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后来是哭着跑出了他的宿舍的。因为他说我宁愿要一个有脑壳的死鬼,也不愿意与一个没主见没脑子的人生活一辈子,他万万没料到,他的话犹如一把犀利的匕首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恐怕永远也难以愈合了。她亦没曾料到他太狠心了,口如毒箭。
三星美美臭骂了他一顿,他哭了,哭得失去了男子汉的尊严。
“唉!谁让我们做这个娃娃“王”呢……”三星喃喃自语着。
临睡前,三星来到他的房间说他的一位朋友刚打电话说妻子和他闹离婚,法院已送来传票。他听罢,身子打了个冷颤,几乎栽倒地上。
现在他有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很像哪个她,但确实不是她。
而哪个她呢?他压根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