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给乌鸦伊塔洛起了无数个名字:旅行乌鸦、夜幕使者、逐月之鸟......但伊塔洛想的,不过是把月亮衔回自己的鸟窝。
一
乌鸦当然不是候鸟,它们不会沿纬度季节向远方迁徙,它们是留鸟,用汽车轱辘碾碎坚果,再顶多贪恋一点发光的金属纽扣。伊塔洛原本也是这样,直到伊塔洛决定将那颗夜幕上的亮扣子,放回他的巢穴,便开始了昼伏夜出的远行。
老猎人曾经见过伊塔洛,是在夜幕将临时,猎人坐着树桩上,低垂着脑袋,一边叹气一边吸烟。
“伊塔洛,我今天什么也没有打到。我的孩子在屋里等着我,就在山的那边,冬天就快要到了,我感觉到肩膀已经生出积雪了,可我今天什么也没有打到。”老猎人对伊塔洛倾述道。
伊塔洛正站在老猎人肩膀上整理羽毛,他要准备在夜幕来临时继续他的旅途。
“伊塔洛,我老得太快了,我如今跟不上一只鹿的步伐,我追不上,也瞄不准,我的手哆嗦,我的呼吸不畅,我的力量萎缩,可我的孩子还不够强壮,伊塔洛,我老得太快了。”老猎人继续喃喃道。
伊塔洛正舒展他的翅膀,一双漆黑漂亮的翅膀。
“伊塔洛,我多希望我还是年轻的时候,我步履轻盈,一天能翻过好几个山头,我打倒饿狼,吓退黑熊,我就像山林的国王一样。伊塔洛,我现在连一只兔子都抓不住,可我的孩子,他还不够强壮。”
“我见过你的孩子。”伊塔洛说:“我见过你的孩子,他棱角像大理石一般硬朗,目光如炬,臂膀结实得像天神。我看见他劈柴,看见他打水,看见他用长矛刺穿豺狼的心脏。”
伊塔洛展开双翼,飞了起来。夜幕已经降临了,旅者启程的时刻到了。伊塔洛在夜色里继续向着月亮奔袭,猎人依旧呆呆地坐在原地。
“不不,伊塔洛,你没见过我的孩子,他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没见过他,他的手掌才刚刚能握紧我的小指呢。伊塔洛,可我老得太快了。”
二
凌晨,一个孩子在海边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唤。
“这里,伊塔洛,这里!现在是早晨,你快下来到我身边歇息吧。”
伊塔洛照办了,现在月亮已经隐去,他没有追逐的目标。伊塔洛落在孩子的肩头。
“我认识你,伊塔洛,没有人不认识你。”孩子说:“你是最神秘的乌鸦,从来没有乌鸦飞这么远,从来没有乌鸦留下这么多故事。诗人为你诵读的篇章已经传阅到这里,牧师说你正回到上帝的肩上。但现在,我很幸运代替他借给你肩膀。”
伊塔洛没有纠正小孩的话,他认为这并不重要,世人对他的赞赏比不上一阵顺风来得畅快,对他的诋毁也不会比一场夜雨伤害得更深。伊塔洛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早一点飞到月亮旁,再把她衔回去。
“伊塔洛,我在等我的父亲。他前天出海捕鱼去了,他是这海边最好的渔夫。他带回来的金枪鱼比树还要高大,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因为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我梦见他今天回来,带着满满一仓彩色的鲱鱼。每到我父亲出海,我都会做这样的梦,所以我每天都在这等。”孩子在沙滩上,向伊塔洛笔画金枪鱼的模样。
“伊塔洛,我在期待我十二岁的生日。我的父亲答应我在我十二岁后,就带我一起出海,成为一名优秀的渔夫。伊塔洛,你现在就叫我小渔夫吧,反正我迟早也会像我父亲一样征服海洋,不,我要捕到比我父亲捕到的大鱼加起来还要大的鱼。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鱼吗?”小渔夫兴奋地在沙里画一条大鱼模样。
“我不知道,小渔夫。我飞过很多森林、山丘,也见过无数溪河、湖泊。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湖,也没见过你说的那样大的鱼。”
“不对,伊塔洛,这不是湖,这是海,那样大的鱼也一定有的,海里什么都有,只是我没有见过,你也没有,但我会第一个捕到它。或许我的父亲会捕到它,但我总会捕到更大的。”
小渔夫孜孜不倦地向伊塔洛讲述海边的故事和他想象中的海上的传奇。
渐渐地,日薄西山,天空又披上了他暮色的外套。
“小渔夫,我得走了,很遗憾你没能等到你的父亲。”伊塔洛今天过得很愉快,却不住地为他的小朋友感到难过。
“不,伊塔洛,我并不是没有等到我的父亲,我只是还在等他。我明天早上会继续来这里,好吧再见了,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听的。”
伊塔洛飞向夜幕的海面,身后小渔夫正在呼唤。
“你要是找月亮的话,就去海的尽头吧,她天天都从哪里落下!”小渔夫在海边向他挥手告别。
三
伊塔洛总算见到了小渔夫想象中的巨鱼。伊塔洛整个身子,就算是张开双翼,却连这巨鱼的一个眼睛都比不上。
伊塔洛正趴在这巨鱼背上歇息,以前他在夜晚是从不休息的,但今夜伊塔洛实在太累了。他还不习惯海风,而他飞得也太久了,以至于双翼早不如从前那样漂亮。
“你好,小小的漆黑的先知。”巨鱼说。
“我是伊塔洛,乌鸦伊塔洛,我不知道你说先知是什么。”伊塔洛贴在巨鱼背上,巨鱼的皮肤滑滑的,很清凉。
“你就是先知,这是鲸鱼独有的智慧。我见过所有的海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漆黑如墨,没有一个鸟喙如此尖锐,没有一个像你一样嘶哑,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笔直向前,从不盘旋。亲爱的先知,你比所有海鸟都不一样,你是新的知识,所以你也正是亲爱的先知。”鲸鱼自说自话。
鲸鱼的话伊塔洛听不明白,伊塔洛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鲸鱼面前,伊塔洛的一切都是小小的。
“我也并不是天生这样的,亲爱的先知,我从前就像一条沙丁鱼一样小,就算全掉进你的肚子里都填不了您一丝儿饥饿。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从岁月里汲取阅历,阅历转化成知识,而知识引发了思考,思考又会不断带来疑惑,疑惑使我永远不能停止思考。慢慢的,越来越多的疑惑填满我的身体,无数,复杂,巨大的疑惑。亲爱的先知,思考是鱼的天性,是给予每一条鱼的枷锁、诅咒、礼物,就像先知你会追逐月亮一样,每条鱼也都会一直思考哥德巴赫猜想,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亲爱的先知,月亮多么美啊,就像真理一样,但是得到疑惑比得到知识容易太多了,当你得到一粒细沙大的知识时,你也必须接受一座海岛一样大的疑惑。”
伊塔洛太困了,伊塔洛迷迷糊糊地搭腔,谁也不能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或许只是几句梦呓。
但鲸鱼没在乎,鲸鱼沉闷得太久了,这些日子里攒着的话一股脑滑了出来:“亲爱的先知,漆黑的小小的先知,遇见你使我得到了新的知识,我是多么的幸运啊,我距离真理又近了一步,可我又是多么不幸,你有太多秘密让我不得其解,使我离真理又多了多少困惑!我这条不幸的鱼,或许最终会被巨大的身躯压垮,掉进冰冷的海床上,哪里比您更黑,比夜晚更寒冷,就在那样的地方,我将得到思考的解脱。又或许有一天,我会幸运地抵达思考的终点,我将得到全部智慧,我的身躯将比沙丁鱼还小,我的智慧却比我现在更巨大,我将多么快活!可我见过多少越来越大的鱼,却还没看见谁越来越小。请您听我说,亲爱的先知......”
伊塔洛确实是睡着了,月亮就挂在他头顶。伊塔洛发出细细的鼻息,浮光掠影的海面上浮着一条喋喋不休的鲸鱼。
当伊塔洛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了,不过伊塔洛还没发现这点。伊塔洛只觉得身体多么轻盈,羽毛也变得容光焕发,好像自己睡了一整天一样。
“......就是这样,咒术也同样遵循量子定则,会引发多个咒术纠缠......”鲸鱼滔滔不绝说着伊塔洛不明白的话。
半响过后,鲸鱼兴奋地感谢伊塔洛:“我多久没有这样尽兴聊过理学、文学、哲学、天文、神秘学......我太尽兴了,亲爱的先知!可惜夜晚又来临了,我不能自私地留您太久,您还有自己的天性需要追逐呢,我多么舍不得您这个好朋友。亲爱的先知,请允许我这个卑微的真诚的朋友为您分担一丝忧虑,为您尽上一份绵薄之力吧。亲爱的先知,请您向前一点点,站到我的气孔上来吧,这样我才能帮助到你。”
伊塔洛照办了,一股巨大的气流把他抛到天上,伊塔洛飞到了比云还高的地方。伊塔洛从来没到这么高的地方,从这里看,月亮就好像只有一步之遥了。
“亲爱的先知,下次见面,我一定就小得像只磷虾一样!”遥远的海面传来鲸鱼的呼唤,从这里往下去,鲸鱼已经小得快看不见了。
伊塔洛展开翅膀,在夜晚的乌云之上,向着月亮而去。
四
在云中穿行的日子非常畅快,这是个安静的世界,云朵很沉默,也很柔软。太阳升起后,伊塔洛就躺在云里面休息,这张温柔的床就是一个舒适的鸟巢,洗涤伊塔洛整夜的疲惫,而夜里寒雨也够不到这里。伊塔洛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夜里都朝着月色奔袭。
伊塔洛有时候也会望一望下面,他已经飞到这样高的地方了,却还是看不见海的边界,小渔夫所说的尽头在哪里呢?伊塔洛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是自顾自的追逐。
可在一个夜晚,乌云在悄悄酝酿他的阴谋,雷电在它的体内滚动。可怜的小鸟伊塔洛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穿过一朵又一朵乌云,眼里只盯着近在咫尺的月亮的倒影。风传来了危险的讯息,一场雷暴,一场雷暴正抬起他的脚步,像一个巨人,要震慑天地。你知道诗人怎么形容爱情吗,他们会说爱情就迅猛得像一道闪电,但他们从不去形容闪电,没有什么追得过闪电的步伐,就算一切的汹涌的情感加起来都追不上闪电的尾巴。
这道闪电盯着了伊塔洛,劈中了伊塔洛,就在一瞬之间。天空上,伊塔洛的翅膀蜷缩起来,羽毛四处飘散,可怜伊塔洛就这样向下坠落,月亮离他越来越远。
伊塔洛掉进海洋,月亮也在海面沉没。
五
“欢迎你,伊塔洛,我的朋友。你终于来了,你出发那一天,我的视线就在和你一起旅行。你飞过的每一座俊朗的山峰,都留着我的目光;你经历的一切险情,我都在为你祈祷;你遇见所有生灵,我都仿佛和他们交心,我把这些都写在纸上了。现在,我的朋友,你终于到了我的身边,请你就在我的手掌上舒张你旅途的疲惫,洗涤路上的风尘吧。”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手捧着伊塔洛,坐在一个台阶上,这四周像是黑夜,每一处却都散发着温柔的光亮。
伊塔洛轻轻地抬起头,伊塔洛还依稀记得自己从天空上掉到了海面上。伊塔洛到处张望,寻找他的方向,月亮,这里能看见月亮吗?
“请你再休息一会吧,伊塔洛,我会为你介绍这里的。这里是大海的背面,也是日出月隐时,每轮月亮最终归宿之处。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形容这样一个地方呢?就让我借用其他概念,把这里称之为月亮冢吧。欢迎你,伊塔洛,欢迎来到月亮冢,我是这里孤独的守墓人。这里沉睡着从生命还未诞生之前到今天的所有月亮,她们温柔一个夜晚,然后在这里得到永恒的歇息。至于我,我守护她们的每一轮,为他们驱散噩梦,掐死虱子,也做好每轮月亮所属的独一无二的坟......啊不,歇息之所。我就是她们谦卑、荣幸的仆人。”男人站起身来,用单手怀抱伊塔洛,脱下礼帽行了个礼。
“你很累了吧,伊塔洛,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歇息的时刻。”男人指向一个枝头,一个鸟巢挂在哪里,而一轮圆月正在里面发着微弱的光。
“伊塔洛,这是你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她叫伊塔洛,月亮伊塔洛,请你瞧瞧她的光芒,她是否就是你旅途开始时所着迷的月亮?这段旅途里,你一直愿望把她衔回自己的窝里,现在,你知道吗,她一直就在窝里等着你。她在大海尽头落下后一直不肯真正的歇息,因为她也看见你了,看见一只鸟儿还在追逐她,只有你来了,她才能真正的安睡。伊塔洛,快去吧,伊塔洛,快回到你的枝头去吧。”
乌鸦伊塔洛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最后一次飞了起来,飞向了近在咫尺的枝头。鸟巢中,乌鸦伊塔洛在这一边,月亮伊塔洛在那一边。乌鸦伊塔洛闭上了双眼,陷入了解脱后无尽的舒服的疲惫中,就像沉没在一池湿哒哒的软泥里,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舒张他的疲劳。
就这样,伊塔洛进入了最深最深的梦里。而男人起身戴好了他的礼帽,起身为下一个月亮雕刻姓名。